秋后算账（二）

　　年终岁尾，政府机关也是忙得不可开交。检查总结、汇报表彰、走访慰问、治安防火，好像蜇伏了一年了，该出来活动一下了。但更多的则是收好尾，吹吹成绩，捞点荣誉。
　　国人做事，总是要有个借口，找个由头，出师才有名，才能心安理得。于是，元旦、春节少不了走动一番，联络下感情。不为图啥大利，至少行个方便，少建一堵墙，总比多修一条路要好，黄老板此期间满脑子想的便是此事。协调哪些关系、拜访哪些部门、走访哪些领导；是统一标准还是区别对待，这事儿学问深着呢。不懂中国的关系学，可能就不懂中国的经济学。
　　做企业难，可究竟咋难，只有做了你才能体会出来。自己分得的那小块蛋糕，看着诱人，可要吃到嘴并非易事，多年的经商，他早就深谙此道。手指头在计算器上戳戳点点，计算着一年的效益，脸上是爬满了笑容，就像是一条条的线虫一般；可一长串走访的单位、领导的名单，那横着的线虫变成了一条条挂在脸上的流水，形成“川”字往下淌。
　　
　　“他奶奶的，阎王不能过，小鬼也甭想逃，哪个地方不浇点油，都他妈的不滑溜。”黄老板自言自语着，嘴上叼着的烟来回滚动着。
　　“不是年年这样吗，叨咕就能不送了？”老板娘似乎比他看得开，“啪”地将一沓厚厚的信封扔在了茶几上。
　　“这帮东西，送礼的记不住，不送的肯定跑不了。我不是心疼钱，是这些年年年行情看涨，利润却一直下降，得不偿失呀。”“铁算盘”没抬头，眼睛盯着计算器上的一串数字。
　　“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两年了。你这还行，人换的不勤，我原单位的领导总换，谁上来不得表示一下？表示表示人家就走了，白表示了。好歹我退了，不退得折腾死人了。”老板娘既是理解，又是庆幸。
　　“行了，别说了，往里装吧。别装错了呀，部门不同表示标准也不同。”黄老板最后下了决心，还是重要问题重点考虑、重要领导重点对待吧。
　　“哎呀！错不了的，你那几个关键人物我早就心里有数了，都是一帮子白眼狼……”老板娘麻利地装着信封，这心里感觉就像是从自己身体里往外放血一样，真是痛并咬着牙。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黄老板接起了电话。
　　“大山呀，挺好的，不用……不用……好好……”手机一扔，黄老板叹了口气。
　　“大山有什么事吗？又借钱？”老板娘有些紧张。每逢快到年根了，这帮小子总是缺钱，也总是找他们借。不借吧不好，借吧，哪有那么多？再者说明年究竟怎么回事，还真不好说呢，别整个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那可就赔了。
　　“不是，山子整了几只笨鸡送来。得，还得请他吃顿饭，但总比收礼不出力的强。这算什么事呢……”黄老板叹了口气，又摸起了一支烟……
　　
　　小年刚过，黄老板一家子便凑到了一起，外表看起来似乎是在春节前家庭聚会，可仔细听了内容，却并不是那么回事。原来，是一次矿山收益的“分配大会”。
　　之所以说是分配大会，那是因为这座矿山虽然由黄老板挑头经营，可并不都是黄老板一个人出资的，两位弟弟、一位小姨子都是股东。别看他们平时不关心矿山的经营，但到了年终岁尾，不得不关心自己的投资究竟能给自己带来多大的效益。
　　想当初，为了购买这座矿山，黄老板不但倾其所有，而且还是苦口婆心地劝着弟弟、拉着小姨子等几位有实力的亲戚鼎力相助，总算是一咬牙拿下了这个难啃的石头。随后的经营可就苦了这位老大哥喽，一切都得他亲自操刀，那几位就是甩手掌柜。平时不闻不问，只有分红时才不约而同地“闯”上来，争一份利益。
　　
　　“大哥，怎么样，算出来没有？大哥这几年辛苦了，咱都得敬着点大哥呀。”二弟首先开了口，然后端起茶杯抿了一下。
　　“是呀是呀，大哥就是辛苦。哪像你们，一年都不去看一次，硬当甩手掌柜的，不把大哥累坏了呀？没良心的东西。”小姨子说话乖巧。老板娘撇了一眼妹妹，嘴撅得老高。她知道这位妹妹也就是嘴好，她也没去矿山几次。可话说回来了，这些人去了也白去，只能添乱，不能成事。可到了关键时候，她才不会让人呢，亲姐妹，谁几斤几两心中能没有个数？
　　“你也别说我们哥俩，你去过几次？还不都是嘴上忽悠忽悠，哪次动真格的了？还好意思说我们呢，哪有那个资格呀。”三弟直性子，也敢往外吐话。
　　“我手头那么多工作，哪有时间呀。倒是你们俩东游西逛的，也不帮一下大哥，还说我。”小姨子针锋相对。在哥哥面前，她是既敢放横，更敢装愣，反正大老爷们不能把娘们怎么样。
　　“行了行了，都别说了。乌鸦落在猪身上，只看到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一个德性。”黄老板根本没抬头，顺手扔给三位一张表格，然后自己扭头吸起烟来，干脆来个徐庶进曹营。
　　
　　小姨子眼疾手快，先抢了过来，杏仁眼一眯，仔仔细细看了一眼，是一份矿山收益的表格。看着看着，脸色立即晴转多云，马上又阴雨霏霏。随手一扔，表格甩到了二哥的眼前。
　　二哥拿起纸，先扫了一眼，也没抬眼瞧他们的大哥，只瞄了眼这位辣妹子，缓缓拿起表格，认真看了起来。三两分钟，轻轻把表格放下，眼睛也眯着，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那神情要多深沉有多深沉，似乎这事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一样，他就是一个看热闹的。
　　老三不知其故，一把抓起表格看了半天，是从上到下，再从下看到上，看得更仔细，不拉过任何一个数字，包括笔头子不注意戳在纸边的一个加点。不一会儿，这眼珠子立即变成灯泡般大小，直往外鼓，如同气鼓了的蛤蟆，嘴像开了闸门的水坝，倾泻出了喷涌的激流。
　　“大哥，这……这……这是咋回事？这么大的矿山，我投了百十来万，这咋一年的收益就这么点？这也不比放在银行里强多少哇。这不是胡闹嘛，这也算是投资？这是咋算出来的？哪来的这么大的费用，这不是玩人吗？”老三一股脑地往外倒，只顾着自己的火气往外发泄，根本不顾嫂子的表情和大哥反应。
　　“是呀，大哥，我虽然投入的少，股份少，分红少，但也不能少到这种程度吧？我还以为靠分红今年换台车呢，现在这样，连换车轱辘都不够。这是咋回事呀？姐，你说这是咋回事？”小姨子盯着姐姐，似乎答案在姐姐这里。她根本不会想到，自己的股份只会换来如此微薄的收入。
　　两人说来吵去的，黄老板知道都是给他听的，但他最想听老二是怎么说。可这老二跟吃了哑药一样，一言不发，只顾着喝茶水。耳朵却听着老三和这位小姨子的争来喊去，他知道这也是他最想知道的事。投入几百万，咋就到头来收益如此的少？钱呢？哪去了……
　　黄老板终于回过头来，端起茶杯送到嘴边，没喝，只是闻了闻，又放了回去。满腹的心事，低着头，仍没有吱声。
　　
　　他们几位合作不是一次两次了，以前在大家都比较困难的时候，也合着伙做生意，但谁也没有更多计较能得多少，大家只要有时间，都过来帮着忙活。至于有没有收益，大家或许想的不多，能吃饱也算是老天的照应了。因为投入的少，收益也不多，有时候甚至谁家困难就多给谁家分点，也没有个什么按股取酬的说法。凡事商量着来，也是相安无事，其乐融融。可是这几年投资大了，收益多了，反倒斤斤计较起来。
　　“老二、老三，妹妹，你也知道，你大哥天天跑矿山，真是拼了命了。功劳咱不说，你就看他的身体，真的一年不如一年了。你们再看看他的头发，还有几根黑的了？这还不都是为大家操心操的呀。这么大的责任，让他一个人担，你们也不想想，有多难。”老板娘开了口，她不得不敲边鼓了，否则一家人就这样沉闷下去，不会憋死也得憋出心脏病来。
　　“大哥搞经营，咱在协议中不是已经给大哥开工资了吗？拿工资不就得干活，这不是应当应份的嘛！”小姨子嘴又快了。
　　“是呀，那工资也不低呀，比分红高出多少倍，不少了。这经营来经营去，没挣到钱，反而还有工资，这个理儿可说不通。”老三又开始放大炮了。
　　
　　这句话似乎戳到了黄老板的痛处。他抬起头，看了老三和小姨子一眼，目光落到老二身上。老二瞟了眼大哥，知道或许躲不过去了，但感觉到火候还未到，便张嘴说：“啊……等下，我去趟卫生间。”抬屁股离开了客厅。
　　黄老板眼里似乎在冒火，但还是很克制，继续低着头，端起水喝了一小口，还是没吱声。直到老二蹭回到客厅，他才开了口。
　　“你们可能有想法，怨我经营无方，收益太低了。那你们查查账，看看今年的费用有多大，比去年涨了多少？如果你们不相信我，那明年你们谁来经营，我绝对让贤，我也当一回甩手的。你们也知道，虽然协议上有每年给我开工资，可我拿过一分钱没有？我这一天天累得跟驴似的，我图个什么？”黄老板把茶杯往桌上一墩，茶水差点溅了出来。
　　“姐夫，你这话说得可不对了。你不拿是你自己不拿的事儿，我们可没说不给呀？可话说回来了，这几年我听说矿山一个劲地升值，我那投资虽少，但至少也能翻几倍的，你这连个利息钱都整不回来，真说不过去。”小姨子似乎一百个不信任这个姐夫。
　　“你这当妹妹的不要话里有话，我如果在里面贪了一分钱，我宁可整个股份都不要，全给你们。”黄老板真急了。他可是要脸的人，如果被人这么说，那这几十年的人或许真的白做了。
　　“大哥，没人说你贪钱，俺就是觉得这效益太差了。当初投资大家一心想着能有可观的收入，可现在这样子，谁心里还没个数？更何况你也知道，当初我们几个是怎么进来的吧？”老三说得更露骨一些。话里话外点着黄老板，当初进来是你硬拉进来的。
　　“你……你们……”黄老板气得点烟的手在哆嗦着。
　　“姐夫，我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我的投资到时候不能翻个三、四倍，那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给你看。”小姨子也说不上哪来的疯劲，居然往窗台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