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算账(一)
作品名称:蚕食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6-04-29 09:34:49 字数:3588
姗姗来迟的一场雪,终于洋洋洒洒飘落在了千疮百孔的矿区,像掩盖罪证一样,把褐色的土石埋藏在洁白的身上,也把老郭那片孕育着绿色的黑土地保护起来。一切都归于了宁静,人们知道隆冬的来临,催促着春节的脚步,也怂恿着那些“不安分”的人,拿着从矿区淘下来的钱奔向了饭馆、洗浴城、赌桌……
老郭总算是喘了一口气,望着窗外的落雪,自言自语着:“好喽,矿山一停,我那块地就安全了。明年再种玉米,种那种花玉米,粘粘的,给我孙子吃……”一股青烟从嘴边喷出,随即飘出了二人转的小调:“正月里来是新年呀,大年开春头一天呀啊……”
“爷爷,别唱了,一点也不好听,没妈妈唱得好听。”孙子从自己的房间里跑了出来,两只手捂着耳朵。
“这臭小子,爷爷咋唱的不好听了?你小时候不是总听爷爷讲故事吗,咋了?嫌弃爷爷老了?没良心的,也是个小王……”老郭一下停住了话,慢慢转过身来。他的行动可是慢了不少了,岁数不饶人呀,他已经六十三了。
“爷爷竟唬弄我,讲故事还青山绿水,还野鸡野鸭野兔,啥也没有。老师都说了,她就没见过,你咋说有呢?”孙子歪着头看着他,他认为老师的话是真的。
孙子突然问出这话,而且还抬出老师作证,让老郭有些措手不及。曾经老郭是给孙子讲过原来的小镇,真是山青水秀。当爷爷的怎么能给孙子说假话呢?今天孙子想起这茬来,或许又是那个老师搭错了哪根筋了。
“你们老师才多大年龄?她知道个屁,小丫头片子。爷爷年轻的时候,那真是山青水秀的呀。那山上的树那个高,树下的狍子那个多,那家伙……现在不行了,都是你爹瞎放炮,不然……”老郭话没说完,往沙发上一仰,右手捂着胸口,喘着粗气。
“爷爷,咋了?爷爷——”看着满脸瞬间汗珠的爷爷,豆根蒙了,使劲摇晃着爷爷的胳膊。
老郭艰难地抬手指了一下茶几下的小药瓶,又无力地垂下了胳膊。孙子赶紧把药递给了爷爷。
“哗啦”门一响,大山从外面进了屋。
“爹,咋了?”鞋没脱冲到老郭跟前,“又犯病了?吃药没有?”
老郭抬眼皮看了眼儿子,又撂下了眼皮,一股浓烈的救心丸药味直刺大山的鼻孔。
“儿子,是不是气爷爷了?不然咋会犯病呢?”大山瞪着儿子。
“不、不是我……我气的,是、是爷爷说到你乱挖山后,就……就……”豆根有些结巴了。
“记住,以后不许和爷爷唠什么山呀水呀的,把你的好东西多给爷爷吃就行,去背诗去吧。”大山瞟了一眼儿子。
老郭终于缓过了这口气儿,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唉,老喽,完喽,八成是活不了几年了,快去找你妈去了……”声音中带着凄惨和无奈,又透着不舍和遗憾。
大山端来一杯水递给父亲:“爹,你说什么呢?你这是老年病,平时多注意点,少操心,时常准备着药,没事的。天气冷了就别总外出了,多陪陪孙子吧。”
老郭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瞟了下大山:“我死后哇,你就把我埋在那块地里,我还得看着明年这块地长出绿色才能闭上眼睛……”
“爹,你说啥呢?好好活着多好,竟胡思乱想。”大山心里怦怦跳着。俗话说不能强信,也不可不信。这老爷子无缘无故说出这番话,那对于与山神打交道的大山来说,能不多心吗?八成真的是神灵的暗示了。爹呀,可不许吓唬俺呀!大山心里有些突突……
雪一场接着一场下着,今年的雪特别的大,虻牛河早已听不到“哗哗”的水声。干裂的冰碴,死死地拥抱在河边枯枝败叶上,黑褐色的石头上,挂着一层层白白的粉沫。虻牛河停止了她的生命,随着消失的炮声、电锯刺耳的叫声,一起走向了死亡……
小镇的饭店、酒馆、洗浴城热闹非凡。一股股的热浪从门窗缝里钻出来,在窗边挂上厚厚的霜,横七竖八的摩托车堆在饭店门口。
随着饭店门被“吱吜”一声推开,一股白腾腾的热气挤了出来,白雾裹着胖胖的老板娘,“哗”地一盆脏水泼了出去,吆五喝六的划拳声飘向了冷冽的空中。几只鸭子和一条狗疯狂地扑向冒着热气的脏水处,甭管两只鸭爪还是四只蹄子怎么在冰面上滑,抢食的嘴却使劲往前抻着。小镇的狂欢也拉开了帷幕。
辛苦了一夏天的石工、石匠们,兜里揣着花花绿绿的票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贪婪地享受着酒肉的飘香。守着金山,他们不担心没有饭吃,谁还能把山偷走咋地?
“老板娘,再来桶‘小烧’,六十度才够劲。”大林子坐在靠火炉子的椅子上,身上已经脱得只剩下了一个背心,古铜色的肌肉,泛着油光。
“老弟,少喝点吧,还要骑车呢。”老板娘将一只塑料桶递了过来,里面足足有五斤的白酒。
“嫂子就……就是好、好,真关心老弟。来,嫂子,咱俩喝个交杯酒,让兄弟们看……看着眼馋。”大林趁老板娘递酒的时候,抓住了她胖胖的胳膊。
“吆喝?老弟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呀,不怕弟妹挠你满脸花呀?我看你是上不了炕了,嘿嘿。来,嫂子陪你喝,谁怕谁呀!”老板娘说完,抓起一只空杯子,倒了大半杯。
在几位兄弟的起哄声中,大林子和老板娘一口干了杯中酒。借着酒劲,大林子在老板娘肥嘟嘟的屁股上狠狠掏了一把,奸笑着道:“嫂子爽快,够爷们!”
老板娘也不搭语,扭着屁股走向了厨房。这场面她见识多了,挣爷们的钱,不舍点咋能行?
“够……够味,来来,喝!”铁蛋舌头有些发硬,晃悠地端起了酒杯,杯里的酒快洒得差不多了。
“你个小光棍,知道啥叫够味?也就过过眼瘾吧,还跑这装内行了,我呸!”强子乜了他一眼。
“靠!小看哥们是不?你说,是、是不是小看哥们?靠!‘山里红’洗……浴小姐你以为俺不知道?切!一会兄……兄弟请客。”铁蛋嘴丫子歪到了耳根后。
“你小子挣两骚钱,不是给饭店,就是给小姐,再不就赌没了,啥时候能攒够了娶个媳妇呀?”大山瞪着他。
“哥呀,挣钱还不容易,兄弟跟你年年挖山,那就是刨金子。不急,来,先整……整一个。”说完,杯里的酒差不多都倒在了脸上。
铁蛋就是属于那种被当地人称为“不务正业”的人。年纪不大可毛病不少,吃喝嫖赌抽,占全了。介绍的对像一听是他,姑娘都直摇头。相几次亲失败后,他也破罐子破摔,一个人自由自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个孤单的老爹,也懒得管这个不成气的儿子,和一个穷寡妇打情骂俏倒也挺惬意。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呀。
“兄弟,咱吃归吃,闹归闹,可有几句心里话,我得和大家说道说道。”大山端着酒杯,表情很严肃。众兄弟全都用红通通的眼神盯着他,不知这位大哥又有什么新东西。往日没见到过这位头如此的严肃,难道天塌下来了不成?
“大山哥,都是跟你多年的兄弟,有话直说。咱兄弟你还不了解吗?你说东咱不说西,睡一个老婆咱不敢说,穿一条裤子绝对是真话。”大林性子急,有话就往外冒。
“兄弟,咱这山也吃了快十几、二十几年了,眼看着这山都快挖成大井了,我估摸着,再有几年,可没啥好挖的了。叫什么来着,对,资源枯竭,就这词儿。”大山拍了一下大腿,接着道,“到那个时候,咱咋办?所以呀,这事还得往长远了想,不能吃一天饭混一个死吧。”大山放下酒杯,眺了一眼远处的矿区。
一句话,如同火上浇了一泡尿,大家的心“刷”地凉了半截。
“大山哥,你啥意思?明年不准备要我们几个兄弟了?差啥呀?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的。”强子似乎有些不满,把酒杯一墩,半杯酒溅了出来,“多大点事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哪棵树不吊死人,哪块石头不养爷?”
“强子,你他娘的遇事不过脑子咋地?你那家伙长着就是当尿罐用的,说你猪你不服。你看咱这矿山再挖个十年八年的,还能有啥?没挖的还不早晚得黄,黄了咱兄弟们吃啥喝啥?你们想过没有?”大山猛喝了一口酒,恨不得把强子的脑袋揪下来当球踢。
就像连雨天的房子,突然捅出个大窟窿一样,大家被浇得一激灵,面面相觑。
“大山哥,你难道还想让我们回去种地、打猎不成?你看这哪有地了,哪还有猎物了?连虻牛河的水都他妈快没了,那将来岂不得饿死不成?”大林子眨着眼睛,心里一阵地发慌。或许这是他活这么大,第一次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一种恐惧的感觉。
“靠!该死该活屌朝上,这不是没挖空吗?挖空了再说,骑毛驴拄拐棍,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管他呢。”铁蛋一口干了酒,他才不管将来呢。老婆没有,儿子更没影,今朝有酒今朝醉。
“说你猪脑子,你就真往槽子里拱。我倒想和兄弟一直跟着黄老板干,毕竟多年的感情了。可你们知道老板是啥想法?”此话一出,大家心里又是一惊,这酒立马就醒了一半,直勾勾盯着大山。
“大山,黄老板不想用咱了吧?这不是缷磨杀驴吗,他妈的!不讲呀。”强子的虎劲又上来了。
“别他娘的瞎放炮,黄老板可什么话也没说。但你们想想,趁现在矿山还有资源,能采个十年八年的,早转手能挣一笔呀;如果过几年采空了,卖给谁去?”大山眼睛根本没看大家,一副深思熟虑、运筹帷幄的神态。
“真是这个理儿呀,说来说去,咱的命还是掌握在别人手里,那咋办?”一直只顾闷头喝酒的蔫巴王,开了口。
“咋办?想退路吧,来,喝酒。”众人一口又是干杯。觉得这酒今天是又苦又辣,少了往日的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