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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解语花难寻

作品名称:爱的失衡      作者:魏天作      发布时间:2016-05-01 15:32:25      字数:12051

  黎明时分,丑鬼们在青纱帐深处安营扎寨了。巨大的收获令所有人激动不已,忘却了惊险和疲劳。尤其那四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更是无比金贵,诱惑十足。一个个饿狼似的,恨不能立即扑上去把他们分吃了,可是不经老大允许,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说些酸话享享口福,或者胡乱捏摸浅尝辄止。这是规矩,每一次劫掠来的女人和财物,都要由老大挑选,老大挑选剩下才是丑鬼们的。
  丑鬼老大更是兴奋,这兴奋不仅是龚家经过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积累的财物、还有这四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一夜之间归了他,更主要的是多年来多些人求之不得的事情给他一举成功了,这是多大的威风和荣耀!因此要一改过去的匆忙,仔细地品味和体会这样的喜悦和成功,让内心深处的甜蜜一丝丝渗透到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带着喷薄四射的光芒从东方升起,青纱帐里一片绯红,空气中弥漫、升腾着溽热的气息。丑鬼老大令人把大包袱摆成躺椅,慢慢仰躺上去。这一躺,沉塞了多年的心窍霍然洞开,理想的小鸟扑棱扑棱飞向辽阔的天空。蓝天白云之上,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门口竖立一杆杏黄大旗,猎猎飘扬,隐约可见“丑鬼”二字。威严的大殿上排满文官武将,中间端坐一位魁梧的首领。
  大头快步走上前来,深施一礼,小心而恭敬地说:“老大辛苦,兄弟们等您开彩哪!”众位文官武将跟在后边,一齐施礼呼号:“老大辛苦,请老大开彩!”听的人不禁一振,看见大头穿一身绣着麒麟的官服,戴一顶黄金镂花镶嵌东珠的官帽;其他文官武将也都穿戴着官服官帽,看上去威武庄重。“他们是在喊我吗?坐在大殿上的人是我吗?”
  正不知怎么回事儿,大头又说:“老大辛苦,兄弟们等您开彩哪!”丑鬼们跟着喊:“老大辛苦,请老大开彩!”听的人如梦方醒,揉一下惺忪的眼睛,让思绪从理想的天空回到现实,欠身坐起,拍打着身边的大包袱爽快地说:“好,开彩!”并不为大殿变成包袱而扫兴,其实这几个大包袱的价值就是一座大殿,实实在在的大殿!
  大头看老大高兴,示意丑鬼们退开,指住一个梳独辫的女人,轻声介绍说:“她是龚家正待出阁的三小姐,年方二八,嫩得一掐一股水哪!开彩之前,老大要不要乐一下?”顺着手指看去,龚三小姐果然嫩得如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轻轻一碰即能碰出一股水。
  很显然,她还没有经过男人,那幅惊慌失措的样子只有处女才有。随着“嘎嘎”的笑声,眼里闪射出两道贪婪的绿光。那是攫取的目光,复仇的目光,在那样的目光下,强奸女人和劫掠财物一样,都是为了复仇!看见那样的目光,大头立即扑上去,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捉住龚三小姐,送到老大面前,说一声:“老大辛苦,慢慢享用!”然后招呼丑鬼们忙活自己的去了。
  和往常一样,女人到了手里,就开始往下撕衣裳,狂风暴雨般行事。从来不仔细把玩和品味,甚至对女人的年龄大小体形胖瘦肤色黑白也不管不顾。在他眼里,所有女人都是一样,都是宣泄、复仇的工具!只是这一次和以往有所不同,他不想在杂草和庄稼上玩这个女人了,要在想象中的大殿上玩。用龚家艰辛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积攒的全部财物铺着玩女人,而且还是玩龚家的女人,这就像吃饱喝足临走再屙人家一桌子一样,别提多开心多惬意了!
  只可惜大殿基础不牢,一个人躺在上面闭目养神尚可,如果按着个拼命挣扎又哭又喊的女人在上边寻欢作乐就难以凑合。女人脱光了衣裳比泥鳅还滑,只滚动几下就把大殿弄塌一角,另一角左倾右斜摇摇欲坠。
  丑鬼老大停下来,准备叫丑鬼们重建大殿。这一次,非要在大殿上玩这个女人不可。然而丑鬼们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无暇旁顾。只有牛三牛一个人站在旁边,把手里的高粱叶子一截一截掐断,发狠地扔在地上。这个因女人毁了全家自己差点丧命的家伙,此时非但不为女人所动,反而一脸鄙夷和厌恶,真是不可思议。看的人古怪地笑一下,指着一丝不挂的女人挑逗地说:“我把她给你,要不要啊?”
  牛三牛头也不回,冷冷地说:“你真叫人恶心!”丑鬼老大先是一愣,然后“嘎嘎”笑着说:“恶心?这也叫恶心?小狗日的,你知道啥是恶心吗?老子告诉你,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和老婆给一群人轮奸那才是恶心!”顿一顿又说:“还有凌迟,你知道啥是凌迟吗?凌迟就是在活人身上一块一块地割肉,一截一截地砍下四肢,没有见过吧小狗日的?那滋味比放血掏心难受多了!”
  说的人抖动着残缺不全的肢体,仿佛变成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当着牛三牛的面,把嫩得一掐一股水的花儿按在废墟般的大殿上疯狂地摧残了,然后扯起一条腿,像丢弃一件穿破的衣服,远远地扔在地上。
  牛三牛发狠地说:“当年,你就不该活下来!”丑鬼老大迟疑片刻,突然挥起一拳,将对方打出丈远。扑上去骑在身上,抡开双臂,一边打得“啪啪”山响,一边声嘶力竭地怒骂:“小狗日的!你给老子记住,今后敢再这样说话,老子割下你的舌头喂狗!”
  只几下,那张脸就变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打的人不管不顾,依然一边打一边骂:“你不想叫老子活下来是吗?你以为老子死了就没有丑鬼和丑鬼老大了是吗?错!老子死了照样有丑鬼,照样有丑鬼老大!只要这个世界上有欺压,就有丑鬼和丑鬼老大!丑鬼杀人放火劫财玩女人是不好,但比起那些虚伪的官府老爷、财主恶霸光明磊落多了,比起被官府老爷像驯养牲口一样驯养的那些穷苦百姓痛快多了,穷苦百姓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丑鬼都做,我们当丑鬼图的就是这个痛快,你懂吗小狗日的?”
  这样的话牛三牛还是第一次听到,更没想到会出自丑鬼老大之口!丑鬼老大接着说:“你想报杀父之仇吗?你想得到想要的女人吗?要是想,今晚就带我们去田家庄,杀了你的仇人,抢来你的女人!”这更是牛三牛没有想到的!他想为父亲报仇,也想得到叶儿,可是不想采用这种方式,尤其对叶儿不想采用这种方式,这样会把她吓坏的。于是赶紧摇头说:“不、不不!”丑鬼老大冷哼一声,鄙夷地说:“你爹真是白搭了一棵种!”
  经过一夜的奔波和拼杀,再加上玩半天女人,丑鬼们都累了,顾不得开彩,横七竖八地躺倒在高粱地里,睡得昏天黑地。这时候,有两个女人爬起来,爬到龚三小姐身边,试一下鼻息,看她还活着,胡乱地用衣服包裹上,连扶带抬的弄走了。另一个女人坐起来,出神地看着远去的背影,却不去追赶。
  待太阳偏西,丑鬼们睡醒了,看见四个女人逃走仨,只有一个留下来,面面相觑着,并不为逃走的女人而惋惜,却为留下的女人而惊讶。大头碰一下刺猬,好奇地问:“她咋不走?”刺猬介绍说:“走的三个是姑嫂,这一个是龚老爷从城里花钱买来的窑姐儿。”
  大头看着窑姐儿,纳闷地问:“大姐,等啥呢?”窑姐儿莞尔一笑,挑逗地说:“等你呗!”从身上摸出一个精制的化妆盒,照着小镜子化起妆来。看的人不禁一乐,提高声音说:“我明白了,大姐想当压寨夫人!可是僧多粥少,就不怕吃死你?”
  窑姐儿飞个媚眼,大言不惭地说:“就你们几个鸡刨食,还不够我一盘活呢!”大头顿时来了兴致,喊丑鬼们排队,非要鸡刨食给她看。丑鬼老大坐在“大殿”上,同样兴致勃勃地说:“先去弄吃的,吃饱肚子看她到底多大本事!”
  大头带人飞奔而去,很快弄来烧鸡、烤羊和成坛的老烧酒。窑姐儿坐在丑鬼老大身边,叼一块鸡肉嘴对嘴喂他,却劝他少喝酒,悄悄提醒说:“喝多了小兄弟不听话!”丑鬼老大心知肚明,却故作冷漠地说:“听口气你很厉害,也很会玩?待会儿给每人玩一套,玩好了这几包东西任你选,玩不好大家排队刨死你!”窑姐儿满口应承,一幅成竹在胸百战不殆的样子。
  正说笑得高兴,远处传来三下掌声。丑鬼老大示意大头去看究竟。大头哭丧着脸走回来,经再三催问,才支吾着说:“地线送信来了,说龚家的事县里知道了,县长下令三天破案,叫我们快去通融,不然警察下来就难办了!”
  丑鬼老大把一块肥肉“呸!呸!”吐出来,气恼地骂:“日他娘,县里这么快就知道了?”大头解释说:“刚才问过地线,说龚老爷跟县长是至交,县长派人请龚老爷进城听戏,今天正巧赶上了。”丑鬼们怕的就是这样,血里火里折腾半夜,上边一句话就是白折腾了。一个个像霜打了似的,没有兴趣喝酒吃肉,也没有兴趣玩女人了。
  按照惯例,把黄的白的二一添作五装进口袋,其余暂时封存,等通融回来再行开彩。大头喊刺猬进城做伴,刺猬担心地说:“警察正在抓人,去了不是白白送死?”大头安慰说:“把钱送去,就不抓人了!”
  
  第二天一早,大头从城里回来,一脸苦相,只叹气不说话。刺猬一脸茫然,傻相十足。丑鬼老大盯视一会儿,气呼呼地问:“咋,放个屁分一半还嫌少?”大头极不情愿地说:“人家说了,凭龚家的家底,还差一半!”听的人立即跳起来,扯开嗓子骂:“日他娘,龚家的家底他也知道了?”
  越想越蹊跷,偷偷把刺猬叫到一边,问他送钱的经过。刺猬傻乎乎地说:“先去的县长家,把钱分给县长一半。再去警察局长家,把另一半给了警察局长。”丑鬼老大问:“你们见到县长了?”刺猬得意地说:“见到县长太太了,穿的好长的俊又年轻,给大头熟识,见面有说有笑,还留我们吃汤圆!”听的人轻声嘀咕说:“日他娘,耳朵割大了!”
  躺在半座大殿上,呼呼连睡三天,第四天爬起来,先拿一只鸡腿闻了闻,说有味扬手扔了,再捧一坛老烧酒喝两口,说没味把酒坛摔了。丑鬼们知道老大心里不痛快,都躲得远远的,生怕不小心惹着他,丑鬼老大反倒招呼大家说:“我又不是老虎,都躲着干啥?过来过来,打起精神乐一乐!”
  丑鬼们小心地围上去,看老大怎么乐。老大抬头看看天,太阳明晃晃的,照得睁不开眼睛;低头看看地,一块袁大头半遮半掩在泥土里。拾起来往空中一抛,银元“当啷”落地,带人头的一面朝上。拾起来再抛,又“当啷”落地,还是带人头的一面朝上。
  真是奇怪了,看的人睁大眼睛,不知怎么回事儿?丑鬼老大挑衅地说:“谁敢跟我赌?三局两胜!”丑鬼们自知不是对手,不敢跟老大赌。丑鬼老大转向大头,含笑地说:“你来!”大头赶紧摆手说:“老大一向出手不凡,兄弟哪敢跟您赌?再说了,没开彩也没有钱啊!”
  丑鬼老大不依不饶地说:“没钱赌耳朵,一次割一半!”手腕一翻,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插在地上了。大头不禁一惊,知道送钱的事已败露,不然不会说出割耳朵的话?偷看刺猬,那个貌似呆傻的家伙,果然幸灾乐祸地笑着呢!原来他不傻,是一只闷头狗,尽不声不响地咬人。天哪,真是瞎了眼了,认错人了!
  大头搪塞地说:“老大真会开玩笑,哪有赌耳朵的?”慢慢后退着,准备夺路而逃。丑鬼老大微眯双眼盘坐在地上,不慌不忙地捡起银元,饶有兴趣地说:“咋,不敢了,你胆量不是很大吗?”大头看准时机,转身就跑。谁知才一迈步,脚下一绊摔倒了,摔得满嘴啃泥。不知什么时候,绑腿带子散开了,一头牢牢地缠在高粱茬子上。
  丑鬼老大不看大头,只顾拿银元往空中抛。银元“当啷”落地,还是带人头的一面朝上,认真地问:“这局算谁的?”大头不敢再跑,从地上爬起来,“呸!呸!”吐净嘴里的泥,心存侥幸地问:“这局算数?”丑鬼老大点头说:“算数!”
  大头讨好地说:“老大宽厚,让兄弟一局,这局算兄弟的!如果下次背朝上,就平了,都不割耳朵好吗?”丑鬼老大坚决地说:“不行,愿赌服输,三局两胜!这局算你的,我输一局了。还有两局,我扔还是你扔?”大头情知躲不过,只好发狠地说:“我扔!”
  丑鬼老大随手一翻,换过一块银元交与大头。待银元“当啷”落地,却是背面朝上。丑鬼老大得意地说:“一比一两平,再扔!”大头拾起银元,却不敢扔了。丑鬼老大出主意说:“要不,请老天爷帮忙?”众人不知就里,“嗷嗷”的起哄,看老天爷如何帮忙。
  丑鬼老大接过银元,虔诚地跪在地上,面南祈祷一番,将银元放在一片高粱叶上。风吹叶动,银元“当啷”落地。定睛看时,还是背面朝上。大头“啊呀”一声,噗嗵跪在地上,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苦苦哀求说:“老大,饶我这回吧,以后再也不敢了!”丑鬼老大收起银元,仰面“嘎嘎”大笑。大头抡起两只手,左右开弓,一边在脸上“啪!啪!”猛打,一边痛心疾首地骂:“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丑鬼们当是大头害怕割耳朵,起初觉得很好玩,“嗷嗷”的起哄,后来觉得不对了,赶紧停下来,大气不敢出。太阳热鏊子似的悬挂在头顶上,蒸出一种如是尸臭的怪味儿。微风轻轻拂过,高粱秆麻木地晃动着,痛苦地痉挛着。四周静悄悄,偶有觅食的地鸟发出“呜——呜——”的怪叫。
  大头还在接连不断地打脸,鲜血和唾沫的混合物从嘴角流到手掌上,再通过手掌沾染到本来就胖大现在又肿胀而且还涂着锅灰的脸上,经汗水一掺和,整个脸看上去就一塌糊涂了。
  丑鬼老大说:“住手吧。”
  大头说:“您不答应,就不住手。”
  丑鬼老大说:“你就是把牙打掉,把脸打烂,我也不会答应,这是天意!我答应了,老天爷也不会答应!”大头的手无力再举了。丑鬼老大说:“钱不用拿回来了,存在城里以后用,不过,你要是想跳槽或者拉杆子做老大,还是如数退还好,免得惹麻烦。你找的假地线,要在三天内消失,不把屁股擦干净,伙计们闻到臭味连你一起讨厌!”
  大头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转向那把刀。头上身上流出许多汗,仿佛每个毛孔都变成一口小泉眼,泉水汩汩不断。不是害怕一刀之苦,而是害怕一刀留下的印记。这耻辱的印记,这印记将会伴随一生,像巨石一样压在身上。
  “狗日的,算我瞎眼了!”心里骂着,伸手抓起那把刀,在刺向耳朵的一瞬间,突然将刀锋一转,直对刺猬扎过去!眼看就扎到胸口了,从横里飞来一脚,踢在手腕上。刀子贴着耳稍一掠而过,“当啷”落在三步之遥。随着一阵锐痛,耳朵割掉一半。大头不喊不叫,也不包扎,木木地站在那里,任凭鲜血横流。
  丑鬼老大拍一下刺猬的肩,指着窑姐儿问:“兄弟,你看她俊不?”
  刺猬给那一刀吓坏了,怔愣良久才傻笑着说:“俊!”
  丑鬼老大说:“给你做媳妇要不?”
  刺猬说:“要!”
  丑鬼老大说:“选一个大包袱,带着她走吧!”
  窑姐儿却不走,向丑鬼老大讨好地说:“俺跟您和大伙儿亲亲热热的,还没有玩够呢!”其实是看不上刺猬傻乎乎的熊样子。丑鬼老大不想要累赘,拿一个大包袱扔给刺猬,鼓励地说:“趁我没反悔,快带上她走吧!”
  刺猬背起大包袱去拉窑姐儿,窑姐儿左躲右闪不肯走,只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一边是价值千金的好东西,一边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二者都具有极大的诱惑力。然而刺猬一人,背包袱不能背美人,背美人不能背包袱,左右为难良久,最后只好丢下包袱,背起美人走了。美人的魅力,显然胜过包袱,难怪有人要美人不要江山!
  
  自从丑鬼老大把牛三牛救走之后,叶儿爹就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刚刚躺到床上,心就怦怦跳起来,冥冥之中仿佛有人说:“注意了,牛三牛就要来报仇了!”侧耳细听,果然有脚步声隐约传来,一会儿在房前,一会儿在屋后,一会儿又在屋顶上,并且开始撬瓦了,响起瓦片的破碎声。很快撬开一个盆口大小的洞,有人从洞口跳进来。
  来人穿黑衣抹黑脸,手持牛耳尖刀,举止放荡狂傲。叶儿爹自知不是对手,先自怯了几分,小心地说:“我一向行善好施,誉满乡里,不曾有恶一人,朋友此行若是要钱,尽管取,若是要命,我就冤枉了!”
  来人仰面“嘎嘎”大笑:“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叶儿爹拭目细看,觉得像牛三牛,又觉得不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此人一定跟牛三牛有关,是为三牛爹报仇而来!
  果然,来人说:“杀父之仇,非报不可!”叶儿爹申辩说:“三牛爹不是我杀的,是牛三牛扳倒石碑,惹起众怒……”不待对方说完,来人一针见血地说:“少花言巧语骗人,那是你借刀杀人!”这时候,窗外一片火光,对面房顶燃起大火。丑鬼们在火光中挥刀追杀,田家老小哭喊着倒下一片。叶儿爹吓出一身冷汗,一叠声地喊:“完了,完了!”
  幽兰把叶儿爹叫醒,看他满目惊恐一脸绝望,吁吁喘个不停,知道又做噩梦了。一边替他擦汗,一这安慰说:“子鹏,您不必太忧虑,这样对身体不好。既然事已至此,今后提防着就是。”叶儿爹颤声说:“这种事是防不住的,就像病得在身上,迟早都要发作!”
  幽兰耐心开导说:“您不要把问题看得那么绝对嘛,什么事情都是不断发展变化的,古书上还说化干戈为玉帛呢?”叶儿爹叹口气,无可奈何地说:“说书唱戏,那是劝人的。要真能化干戈为玉帛,我宁愿把家产分一半给牛三牛!”幽兰提醒说:“依我看,您不必给牛三牛分家产,只要答应他与小姐的婚事……”叶儿爹挥手打断她,不耐烦地说:“你不懂,不要再说了!”把脸扭向一边,给幽兰一个后背。
  很显然,叶儿爹的脾气越来越坏了,有时候还做些稀奇古怪的事。那天傍晚,叶儿爹和幽兰去村外散步,穿过一片草地,走到一条小河边。河水静静流,微微泛波浪,一阵清风一阵歌声,多么幽静的地方?谁知叶儿爹落脚未稳,却不耐烦地走开了,沿一道黄土岗子走进一片坟茔!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暮气在柏树与坟茔之间飘来荡去,十分阴森。叶儿爹走进去,却似远途归来,有着无比的轻松和慰藉,甚至有些按捺不住,滔滔不绝地讲述起坟茔中每一位死者的生平,还有给他留下的美好记忆。说到死去的前妻时,眼里竟然滚下两颗浑浊的泪珠……
  幽兰难以忍受,甚至比叶儿娘对她的排挤还难以忍受。于是想,还是回城里去吧,让他一个人留在乡村,多与叶儿娘接触,或许对平静心情有好处,他们毕竟是多年的夫妻了!
  吃过早饭,幽兰收拾了几件随身的衣物,跟叶儿爹说:“子鹏,我知道您是一位重情义的人,在墓地怀念前妻的神情让我受不了。尽管从未说起过叶儿娘,但我相信您是不会忘记的。您现在心情不好,还是回到叶儿娘身边吧。你们是多年的夫妻,她能跟您一起叙旧,一起回忆美好的往事,这些我都做不到。我想、我先回到城里去……”
  不待幽兰说完,叶儿爹勃然大怒,把正喝的茶水摔在地上,指住幽兰大骂:“臭婊子,喂不熟的白脸狼,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走吧,快走吧,这个家我也不要了!”说着,在屋里乱摔乱砸。
  幽兰慌忙上前劝阻:“子鹏,您听我说嘛,我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您好!我只是临时离开,并不是不见您了,我住在城里,您可以随时去看我嘛!”叶儿爹平静之后,渐渐变得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抽抽搭搭地哭起来。把幽兰揽进怀里,坐在大腿上,很近地看着她说:“幽兰,我的孩子,我的心肝宝贝!都是我不好,这些日子我的心情太坏了。本来,我想帮助你、保护你,就像保护我的孩子、保护我的心肝一样保护你!谁知,竟然惹出这么多麻烦,叫你跟着受了这么多委屈!”看见这样,幽兰就哭了,紧紧抱住对方,泣不成声地说:“不,子鹏,不要再说了!我知道您是一位善良的人!”
  临走那天,叶儿爹叫瘸腿老五套骡马大车,把吃的用的装满两箱子,并且亲自送到城里,再通过熟人关系,租下一座花园式小院。
  小院里只有一位孤寡老太,极爱清洁和养花。据说,早年她丈夫在县城创办女子学校,她是丈夫的第一位学生。后来丈夫因组织学生上街游行,反对袁世凯卖国死于枪杀。她即守寡至今,一辈子无儿无女。
  幽兰的到来,老太十分欢迎。不但房租增加了收入,还有了一个既漂亮又干净的小伙伴。她俩配合得很好,一般每天都是这样:早晨起来,一个扫地,一个洒水。吃过早饭,一个浇花,一个拔草、松土。干完这些活,坐下来喝一会儿茶,聊一会儿天。午饭后,稍稍休息片刻,开始打牌。有时候,也相邀上街购物,或者听一场折子戏。她们从来不听本戏,听本戏占时间。只有叶儿爹来送钱送粮来顺便留宿时,这样的程式才打乱一次。每当这时,老太便一个人躲进屋里,读张恨水的《八十一梦》或《啼笑因缘》……
  有几次,老太和幽兰正在院子里浇花,忽然看见叶儿爹来了,就一头钻进屋里再不出来。起初,叶儿爹以为老太是故意为他们腾地方,后来渐渐醒悟了,这是不欢迎。他花钱租的房子,却不受房东欢迎?那气便不打一处来,恨不能立即带幽兰搬出这个鬼地方!可是转念一想,像这样清静又有人做伴的地方并不多。如果找一个大杂院,或许更别扭,也怕幽兰不安全。思忖再三,还是不搬为好。况且,他会的是幽兰,只要幽兰欢迎就行了!
  谁知时隔不久,发生的事情更让叶儿爹陷入一个尴尬境地。
  那天上午,叶儿爹带着钱粮来看幽兰,还让瘸腿老五特意为幽兰刨了一篮鲜花生,摘了一兜青豆角。这些都是幽兰爱吃的稀罕物。一进门,就看见一个军人在院子里指手画脚,给幽兰和老太讲述一次战斗的经过!
  幽兰听得入迷了,叶儿爹走到近前还没有察觉。倒是军人警觉一些,把来人上下打量一番,微笑着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就是田先生!”叶儿爹疑惑地问:“您是谁?咋知道我?”军人自信而简短地介绍说:“我姓吴,一口吃个天的吴。打仗挂彩了。这是我姑家!”
  叶儿爹这才看清军人腋下夹着一根棍,一条裤腿空悬着。身材颀长,穿一套褪色的黄色制服,扣子依然系得很规整。他还很年轻,小胡子没长成,尚存一些稚气。面容清癯,大概是伤愈不久的缘故,但是很精神,尤其那双眼睛,眨动时闪射的仿佛不是光,而是一种力。叶儿爹情不自禁地抖动一下,仿佛感到了力的威胁,赶快避开军人,把目光移向幽兰。
  幽兰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脸蛋儿羞得绯红。叶儿爹恍然,那是不想叫军人看到他,或者不想叫他看到军人!很显然,他不如军人,年龄已成定局,暮气笼罩了全身,与年轻的军人相比,不免自惭形秽。离家时的那点冲动与向往,早已被浑身的虚汗冲刷得一干二净。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和羞惭侵袭过来,令人很不自在,甚至有些慌乱。
  走进屋里,幽兰一如既往地依偎在身边,说些体贴关心的话儿。尽管如此,也没有唤回那片欢心。一杯茶喝尽,叶儿爹起身要走。幽兰挽留不住,只好送到门口。扶他上车时,明显感觉到了身体的笨重……
  再到送钱送粮的日子,叶儿爹推说身体不适,叫瘸腿老五自己去。瘸腿老五每次回来,都要汇报一些见闻。有一次不小心,脱口说出幽兰屋里,有一件军人的衣服。叶儿爹不禁勃然大怒,冲着瘸腿老五大声喊:“以后去了,不许乱看!”
  
  叶儿爹回到叶儿娘身边,可是过去的那种感觉却没有了,再也找不回来了,一切变得都很陌生,完全不是从前的样子。二人之间,仿佛隔着一道墙,甚至就是两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而另一个熟悉的女人,却像小鸟儿一样飞走了,尽管还按时送钱送粮,感觉却是明显地疏远了……
  叶儿娘看见这样,就开始后悔了,后悔当初不该排挤幽兰,更不该那样决绝,既害苦了丈夫也对不住幽兰。现在回想起来,幽兰还真有些令人怀念之处,起码在叶儿的事情上没有使坏,而且给予了一定的帮助。
  只是不知道现在怎样了?是重新回到那个远房叔叔家里遭受蹂躏之苦?还是胡乱找个地方过起孤独的生活?叶儿娘想知道这些,便在一个残霞满天迷离如梦的傍晚,叫来瘸腿老五,开门见山地问:“那天是你驶车送走的幽兰?”
  瘸腿老五点头说:“嗯。”
  又问:“送到哪里去了?”
  回答:“城里。”
  叶儿娘生气了,提高些声音说:“城里也该有个地方啊?”瘸腿老五赶紧解释说:“一个独门小院,一位孤寡老太。”听的人点点头,知道这就是幽兰的归宿了。幽兰没有回到那个禽兽般的远房叔叔家,而是找了一个独门小院和一位孤寡老太,显然这是叶儿爹精心策划并仔细挑选的幽会之所!
  只是不知为什么,既然选择了这么好的地方,叶儿爹为什么还要放弃呢?叶儿娘怀疑瘸腿老五没有说实话,盯视着冷冷地问:“就这些?”瘸腿老五把头低了又低,不敢看叶儿娘一眼。大老爷叮嘱再三,关于那个军人的事不许向任何人透露,可是大太太仿佛看穿了一切,知道了一切,不说又怕隐瞒不住,左右为难,很快急出一身汗。
  越是这样,叶儿娘越是怀疑,想说几句狠话镇一镇,话到唇边却微笑着说:“一时想不起来,也是常有的事。你先回去吧,好好想一想,啥时候想起来了,再告诉我,我等着!”不能逼得太紧,有时候逼得紧,却是适得其反。其实说等着也并非真等着,这是做主人控制下人的一个手段。说穿了,瘸腿老五能隐瞒什么?不就是叶儿爹与幽兰的那点事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在叶儿爹这边,叶儿娘却是极尽温柔,试图哄其开心,然而情致和心情都已经丢失,丢到一个既遥远又未知的地方,再也找不回来了,甚至变成一个可思而不可见的梦境,与其朝夕相处的,只是一个躯壳和皮囊!万般无奈,只好把回到身边的男人再往外推,以商量的口吻说:“她爹,您要是在家待够了,就进城住几天吧,散散心,啥时候想家了再回来!”
  叶儿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茫然地看着对方。叶儿娘诚恳地说:“真的,我愿意叫您去,愿意叫您跟幽兰在一起。要不,再把她接回来也行!”叶儿爹浅浅一笑,叹口气不说话。叶儿娘越发急了,提高些声音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您不相信吗?要不,我替您接她去!”
  第二天一早,叶儿娘吩咐瘸腿老五套车,进城接幽兰。叶儿爹只好答应自己去,在城里住几天。一出家门就后悔了,在城里住几天,去哪里住几天?或许幽兰那里能住,可是万一遇到军人,还有瘸腿老五说的衣物,该是多么尴尬啊?再把幽兰接回来?岂不是白天说梦话,还能接回来吗?
  走到城里,叶儿爹谎称会朋友,吩咐瘸腿老五一个人送钱粮。等骡马大车转向通往独门小院的路,自己紧走几步,钻进一条偏僻小巷,一边踽踽而行打发时光,一边定夺何处落脚。毒日头悬挂在头顶上,噗噗的蒸出一团团热气,直往身上脸上扑。
  小巷尽头,是一个丁字路口,行人稀少,街面显得很宽敞很空旷,街道、店铺、门窗明晃晃的,令人目眩。叶儿爹无心观光,只顾低头走路。正行走间,突然“嘎吱”一声,一辆小轿车停在面前。吓得一跳,以为走错了路,才想躲开,小轿车“嘀嘀”一声喇叭响,轻捷地开走了。
  路边站下一个人,朗声笑着说:“哈哈!子鹏兄,过家门而不入,莫非还有更好的去处吗?”定睛看时,原来是武拯局长。身后一座青砖门楼,上书两个篆体金字:武府。看的人顿时愣住,窘得如是给人捉住的小偷儿。三转两转,竟然转到两乔儿门口了,并且还给遇个正着。不用说,刚才的狼狈样都给看到了!
  武拯局长走上来,拉住两乔儿的手,半开玩笑地说:“先到家喝杯酒叙叙旧,再会小情人儿也不迟!”叶儿爹支吾良久,没有说出一句话。半推半就地跟进家,一身衣裳早已给汗水湿透。大白鹅打开电风扇,凉风扑面十分宜人,燥热荡然无存,尴尬却是不能排解。
  很快,佣人办好酒菜,摆上餐桌。武拯局长请两乔儿上坐,大白鹅坐在一旁斟酒。酒过三巡,叶儿爹依然局促。武拯局长纳闷地问:“子鹏兄,莫非有什么心事?”叶儿爹掩饰地笑笑,摇头说:“没、没有!”酒桌上没有了说笑,显得特别冷清。为了活跃气氛,主人只好拿酒说事。
  叶儿爹本来不想喝,结果还是喝了。喝着喝着就醉了,上前抱住武拯局长,“呜呜”哭着说:“武局长,我媳妇可是您小姨子啊,亲小姨子啊,请看在小姨子的情分上,救救我吧!那个糟蹋过我闺女的狗杂种入伙当丑鬼了,很快就要洗劫田家了……”仰面躺倒不省人事,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方醒。
  想起醉汉那副模样,叶儿爹羞愧难当,越发感到无地自容。从床上爬起来,准备乘人不备偷偷溜走。谁知刚出房门,就给大白鹅看见了。大白鹅迎上来,热情洋溢地说:“大哥您醒了!我叫人熬了一碗银耳莲子汤,在锅里热着呢。您先洗把脸,马上就端来。武拯办公去了,叫您在家等着,一会儿就回来!”
  叶儿爹一边往外走,一边搪塞地说:“我不饿,不吃了。武局长那么忙,就不打扰了!”话音未落,武拯局长回来了,“哈哈”笑着,抱拳施礼说:“子鹏兄,多有得罪,请谅请谅!”叶儿爹学着对方的样子,机械地说:“武局长,愚兄献丑了,海涵海涵!”武拯局长谦恭地说:“子鹏兄一向海量,昨天喝那点儿就醉了,想必是心情不好的缘故!”
  说着,掏出一把精致的小手枪,不无炫耀地说:“我给子鹏兄弄了个护身的家伙。有了它,保您心情好起来!”叶儿爹又惊又喜,像迎接一个新生婴儿,双手颤抖着,想接又不敢接。武拯局长把手枪塞到他手里,鼓励地说:“您先吃饭,待会儿去城郊树林,我教您用枪!”
  果然,叶儿爹有了护身的家伙,心情好起来,回村后腰板挺得笔直,说话底气十足,有事没事到大门口走一遭,有话没话跟行路人打招呼。叶儿娘不禁醋意复发,心里暗骂小狐狸精妖冶,几天工夫就把一个心灰意冷的人勾引成这样,完全像换了一个人。想起自己的努力,笑脸换冷脸,热情换冷漠,一片赤诚付之东流,多年的夫妻竟然不如路边的野花,不禁伤心欲绝!
  若不是牵挂叶儿,一天不想活在这个世上。曾经被视为终生依靠的丈夫,曾经被当作幸福港湾的家庭,甚至曾经被羡慕和骄傲的大姐和大哥,竟然如此靠不住,所谓的亲情、爱情,脆弱得就像肥皂泡,有点风吹草动就破灭,短短几十年,竟然尝尽人间冷暖世态炎凉!人心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忽远忽近忽冷忽热,有时悠闲如云柔顺若水,有时暴躁如雷坚硬似铁,最难改变的是人心,最靠不住的还是人心……
  叶儿娘茶饭不思,生生哭成个泪人儿。叶儿爹却是视而不见,不闻不问,吃过饭坐在躺椅上,闭目养神一会儿,待茶叶泡下味道,慢慢品几口,起身往村边小树林里走,除刮风下雨,一天两晌,日复一日。赵婶觉得不对劲,悄悄提醒说:“大太太,您别一个人坐着了,快跟上看看吧,莫不是大老爷在小树林里藏了挂心钩子?”
  听的人冷冷一笑,把脸扭向一边,不接对方的话。赵婶心急火燎地说:“我的大太太哎,您就别怄气了。男人天生贪婪,看见浪女人就眼馋,不管可不行。要是前脚送走只狐狸精,后脚跟进个痴情鬼,到头来苦的还是您!”见叶儿娘不为所动,越发急不可耐地说:“要不您发话,我跟着去看看?”
  叶儿娘没好气地说:“你要是闲着没事,愿意跟就跟,愿意看就看,不用给我说,我不想问,也懒得管!”赵婶忍不住笑着说:“我的大太太哎,您总算开口说话了?好好好,听您的,咱不问,咱不管!”倒一碗茶回来,却又忍不住说:“我想得肝花肠子都疼了,也没有想出个子丑寅卯。大太太您说,啥样的挂心钩子能迷住大老爷,一天到晚不着家?”
  听的人把茶碗一推,气冲冲地说:“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你想看就去吧,看仔细点!”赵婶尴尬地笑一下,像小孩子撒娇地说:“哎哟,我的大太太哎,看把您气的,我这样做,还不都是为您好吗?常言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小狐狸精那一回,咱往后还能不防备?”看对方不说话,“嘻嘻”一笑,做个鬼脸说:“大太太您歇着,我去看看,看清楚了立马回来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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