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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自生自灭的厌恶

作品名称:九个女孩一只猫      作者:三月飞雪      发布时间:2016-04-27 16:29:05      字数:3907

  “八路,你快看看你闺女,你看看出息的,多像样。”燕子妈一手揽着草儿肩,一手从头到脚指指点点,像在展览一件商品一样,草儿别扭极了。
  “额,额,长、长这么高了。”草儿她爸上上下下打量着草儿,深陷在青色眼窝里的双眼盛满了惊喜,像暴雨过后浑水四溢的池塘。
  草儿没照过照片给他,他的记忆里,始终就是那个扎着两个羊角辫,背着军用书包,走路喜欢一蹦一跳的小孩儿。眼前儿这孩子,胖瘦均匀,腮红脸嫩,文静稳重里藏着一点含羞待放。这要是走在路上看见,敢认不敢认都不好说。
  “这还没咋变模样呢,要再过几年,你都不能敢认她。这孩子现在跟大人似的,懂事儿还能干活学习也好,她姑可给你养了个好闺女。小草,快叫爸。”燕子妈就跟推销她一手制造出来的一个物件儿一样,摸摸脸拍拍肩,棱棱角角都不肯放过炫耀。
  草儿她爸满眼的惊喜瞬间变成了热切地期待,他期待,期待这个水葱似的孩子,肯亲亲热热地叫他一声爸爸。他期待,期待那骨肉亲情血浓于水的相聚,滋润他干枯的心田。
  
  草儿张了张嘴,干巴巴的没出来一个字。她实在叫不出来,其实那个字儿就在嘴边儿上。
  草儿的心有点儿乱。为什么想叫爸爸的人,不是爸爸。叫不出来爸爸的人,你叫或不叫,他都是爸爸呢?!草儿觉得自己被铺天盖地泛滥成灾的池塘水给淹没了,她想逃,她挣扎着,拼命挥舞着四肢。
  “这孩子哪都好,就眼生一直没改了。行了行了进屋进屋,别都搁外头站着了,你看还有这好几位警官也陪着呢,都进屋喝点儿水。”王老二热情地招呼着远道而来的客人,一不小心就替草儿解了围。人们呼啦啦又围上来,拥着草儿她爸进了屋,被留在人群后面的草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屋子被草儿收拾得一尘不染,简单而整洁。草儿早就把水烧好了,竹条编织的大暖瓶里放上散装茉莉花,再灌满水,一会功夫就茶色生香了。散装茉莉花里没几朵花,但是味道特别清新,是小丽从市里捎回来的。左老二平时不喝,都是有客人了才沏上那么一壶。自从草儿她姑没了后,家里清冷得几乎没了人气儿,就更别说茶气儿了。
  草儿把水灌进大暖瓶的时候使劲儿吸了好几口,茶香入腑,求的是心静神安。两朵干枯的茉莉花,从细碎的褐色叶片里飘起来。左老二屋里屋外的转悠着。他其实不必担心什么,草儿不走,就啥都不会变。
  喝茶用的是白瓷饭碗,草儿把家里所有的碗都倒满了水,被挤在后边的很多人还是都没捞着。没捞着水的七嘴八舌招呼着:“不喝,不喝,小草别忙乎了。”
  小草也不言语,继续去把大暖瓶灌满,去看着一朵两朵的茉莉花飘起来,去给喝了一半的白瓷饭碗里蓄满绿中泛黄的茶汤。大家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问候着草儿爸,草儿爸一边回应着,一边也问候着乡亲们的近况。
  
  草儿就这么一趟一趟,屋里屋外的斟茶续水。对于大家伙儿的聊天,她好像没听到什么重要的内容,除了相互问候就是相互问候。她记得最清的是,人们交头接耳也好,啧啧称赞也好,那么翻来覆去的一句话:“八路在那干得好,要不哪有蹲笆篱子的能让回来探家的。”
  草儿她爸一定也听到了。她爸已经由下车时的不自然,变得就像真回了自己家似的那么轻松随意。听到人们夸奖,跟大家相互问候的时候声音也高了,声调也稳了。
  就连随行的几个警察,也在夸赞着草儿她爸在那个地方有多能干,有多守纪律,有多上进。草儿她爸像感恩似的对着警察们挤着笑脸。那笑脸咋看都那么僵硬,咋看都那么牵强,真不知道他该有多久没笑过了。
  草儿可没觉得能够从那么样一个地方回来探家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一件事,她更不觉得警察的夸赞对一个犯了错的人那是多么高的肯定,再高的肯定都是建立在一个犯了错的人身上,起点就不干净。
  那个地方也不干净,那个地方阴暗潮湿,散发着霉味,草儿一想起来就有点恶心。“笆篱子”是让草儿背了这么多年的耻辱,“劳改犯”是压在草儿心上的大石头,挥之不去,洗之不净。
  草儿又想逃,她想像小时候似的,躲到角落里去。看看四周,人山人海,水泄不通,连个能躲的角落都没有!
  哎,草儿心里叹着气。童年的时光已经一去不返,那时候你可以做很多小孩儿的事,比如临阵脱逃,不会有人去揣测什么。
  如今,时光翻了一倍,小孩儿长成大小孩儿了。大小孩儿有了大小孩儿的原则。比如你今天躲起来,就不能再有那么个骑着木马揣着红绳的男孩儿,来陪伴那个躲在角落里,把开得正好的梅花撕成一瓣一瓣的女孩儿了。
  那时候经常还会猜一百年到底有多长,其实一百年真不长,一转眼就过去了。到了该独自面对的年纪,就该独自面对,躲不起也逃不掉。
  
  “小草,这二十元钱给你,上学用吧。”草儿她爸趁着草儿过来续茶的功夫,从上衣兜里掏出皱皱巴巴的两张十元,递给草儿。
  草儿在心里皱了皱眉。二十元,二十元就能弥补这十几年缺失的一切么?二十万又怎么样?该失去的都失去了,该错过的都错过了,多少钱都弥补不了。草儿搂着大暖瓶低着头站在那里,没说话,也没接钱。
  草儿她爸举着钱,眼巴巴的看着草儿。这孩子不阴不晴不冷不热的态度,让人难以捉摸。草儿她爸尴尬极了,这手是继续伸着也不是,撂下来也不是。
  “这个茶缸,没用过。”忽然他想起背包里的东西。他把钱放在炕上,从包里拿出一个印着毛主席头像的白茶缸子放在前旁边,又拿出两个毛巾,一管牙膏,一个牙刷。这回他不递给草儿了,一并放在炕上。他知道,这孩子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自己。
  “牙膏牙刷都是新的,你留着刷牙吧。”
  草儿她爸看草儿的时候那眼神用眼巴巴形容一点都不过分,他渴望被接受,渴望被亲热。可是,难。钱和礼物不多,在他来说也不少了。毕竟他在服刑不是在工作。这钱和东西咋省下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
  
  “老疙瘩,你那俩钱儿还是自己个留着吧。”
  “八路,你在那地方哪来的钱买这些东西呀?”
  有心疼草儿她爸的人,也有好奇心强的人,七嘴八舌地插着话。
  “我在那每个月有两块钱津贴,少花点儿就省下来了。这些年,没给孩子啥。”话说着说着声调越来越低,说不惦记孩子那是假的。
  对于他来说,在那个地方,一个月才两块钱,还能带回新的东西和钱给草儿,他得多省才能省下这些呢?
  有那么一刻草儿还是被感动了的。
  草儿记得小时候姑带着自己去看守所看他的时候,背着警察,姑没少给他钱。每次去之前,爷都嘱咐姑一定要偷着给老疙瘩钱,警察要打点,牢友要打点,想抽烟喝酒了有俩钱也能拉拉馋。爷多疼他,那么让人操心还那么疼他,结果一直到咽气儿那天都没借上他一点儿力。
  爷没了,再也没人给他寄钱。有时候他写信管姑要,不说要,说借,说回来还。姑没给他邮过,家里好几个等着娶媳妇的,还得供着自己上学,管不起。东西到没少给他邮,旱烟叶子,炒瓜子,炒爆米花,炸辣椒酱,炸鸡蛋酱,枕头皮子似的大口袋,每次都能邮好几个口袋过去。
  姑每次给他邮东西的时候都很怕邮少了,姑说那些人都在一个地方关着,老疙瘩少不了吃人家的,多给他邮点,也给别人吃点儿,还还债。姑边忙着装各式各样的东西,边说自个儿这辈子,欠老疙瘩的。姑不欠他,倒是他,欠爷和姑的恩情,咋还?
  
  小村的孩子们都不刷牙,小村是盐碱地,哪个孩子一张嘴都是一口大黄牙。就连大人也一样,吃完饭一口水哏在嘴里,舌尖儿抵住上牙堂子,“呲呲”来回簌几次,扬起脖子来在嗓子眼里“咕噜噜咕噜噜”两下,“噗”一口随便吐在地上,就算刷牙了。人人都这样,没人想过有什么不对。
  家里二小用牙缸牙刷,那牙缸里总是塞着一个雪白的毛巾。那也是在井队工作跟着工友们养成的好习惯,自己挣工资了,也花得起那几个钱。草儿羡慕过,羡慕之余,还用手指头哏着水来回在嘴里划拉过几回。手指头刷牙和牙刷没法比,簌完口照着镜子看看,还是那口盐碱水渍出来的黄牙。
  小伙伴们都说小孩儿的牙不能刷,牙薄牙也软,越刷会越黄,越刷越禁不住盐碱水腌渍。于是每个人都是早起簌口饭后簌口,养成了习惯。这样的习惯真好,省钱。
  牙膏牙刷留下来又怎么样,牙膏刷没了,还得自己花钱买,草儿的钱可是要用来读书的,那些钱能省得省着。草儿在心里撇了撇嘴,就不用你一点东西,就让你欠着,让你一辈子都还不起。
  有时候人真是奇怪,草儿该是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孩子,可是心里也还是会有些沟沟坎坎就是不能顺顺利利的跨过去。想来,这些便是从人的七情里生出来的吧。
  草儿不记得他爸整个探家过程是否有嘱咐过左老二些什么,即便是嘱咐了有用没用草儿也不知道。草儿只知道,要想在这个家生存下去,就得靠自己的勤奋还得厚脸皮。
  
  草儿她爸走的时候,乡亲们给他拿了些瓜子烟叶子什么的,大包小裹塞进了吉普车里。草儿爸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小院儿,一步一回头地跟送行的人群打着招呼,一步一回头地点着头招着手,应承着乡亲们“回去好好干,争取早点出来”的嘱咐。
  草儿站在渐行渐远的吉普后面,看着她爸在车里不停地摆手,看见他张合着的嘴。但是,她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发动机的轰鸣扬起的一路的尘埃,在小村的尽头消失殆尽。
  草儿大概是一个人在绝尘而去的车后站了很久吧?
  看着渐行渐远的绿色吉普,她满脑子都是小时候坐的那个大解放。
  她看见那个睁着两只比牛眼睛还大的大眼睛的大解放,看见自己坐在解放军叔叔怀里,跟解放军叔叔一起唱歌。她想起自己曾经多么盼着解放军爸爸,也坐着那样的大解放回来接自己和爷爷!
  为什么一切都不是盼望的样子?为什么他不是解放军?为什么他不是荣归故里?
  草儿想这些的时候,她心里的潮水就泛滥起来,有泪顷刻模糊了视线。
  
  草儿真的不记得她站了多久。
  后来的后来,这个场景被草儿她爸理解成为草儿对他的不舍和盼归。
  草儿没去解释。那时候,其实她的心里是很厌恶的。但是她明白,这些厌恶只能在心里让它自生自灭。事实是,他是她死了都断不了骨血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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