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谁也挡不住的事情来了（3）

　　草原上的人多了起来，迅速地把绿色的草地踩成了平地；简易公路的修成，也让冒着烟气的车子一天比一天的多了起来；风一吹过，四处乱飞的塑料薄膜、遍地都是纷纷扬起的生活垃圾；还有嘈杂的人群，像一群群失去头颅的苍蝇，忽而向东、忽尔向左毫无秩序的乱跑。看着失去了昔日的安静，看着逐渐变成集市的草场，卡德的心中有了一种说不出的伤感：难道说，确吉克草原真的变成了农业区，哈萨克人就不能再放牧羊群了？也许，就像电影里的共产主义那样，这一片美丽的大草原，会在几年后变成一片广阔的田野，田野上耕耘的拖拉机日夜不停地来回轰鸣着，粗暴地打破了这片大地沉睡了亿万年之久的安宁。然后，一排排并列而行的播种机械沿着平坦的田野上向前行驶着，它们正用巨大的持续不断的流程持续不断、齐刷刷地在泥土深处播入玉米、小麦、高粱和向日葵的种子。最后，是一望无际、碧波万顷的绿色田野。卡德声音喑哑地向我询问道：乔，以后，我们就不要草原了吗？我们的孩子们，真的再也看不到自己的草原了？见我没有回答，他停了好久，才徐徐地感叹着：也许，我们从现在开始要好好地享受这最后的雪山、最后的蓝天、最后的河流和最后的牧场，这是我们最后的一块家园了。
　　这样做，能赚到很多的钱，也许是这样吧。我找不到更好的理由说服他。
　　难道赚钱就这么重要吗，除了钱还剩下什么了。没有许多的钱，我们不也是一样，生活得很好吗？
　　听着卡德的自言自语，看着他如此难受的样子，我的心中替他涌起了一阵的酸楚和怜悯。忽然间，我才发现觉得自己的角色完全的变了，变成了这座大山里最后的一批游牧人。
　　我无法表达出自己的这份悲伤，也无法表达出心中的愤怒心情。我没有任何的理由和丝毫的力量，再向我的朋友卡德说些什么、证明些什么。面对即将被毁掉的草原和即将消失而去的一切，我和他一样的悲哀，面对着即将失去的历史，面对我们最后的家园，我又能说出一些什么？我只能把自己的一只胳膊抬起来，用力地划过了无痕迹的空气，轻轻地搭扶在他的肩膀上，我只能以微弱的热量去温暖他、安慰他。面色忧伤的卡德在短短的一瞬间回过神来，他敏锐地感觉到了我内心产生的同样波动，也把自己的胳膊轻轻地搂在我的腰上。我们紧紧地挽在一起，目视着不远处的毡房，只见牛羊自由地吃草、炊烟却乱乱地飘动着，阳光照射的草原上，蠕动的人是那样的渺小，这可能就是我们最后的家园了。
　　山坡地面的祭台上，堆垒起来的石头泛着冰凉的气息。一堆堆松枝燃烧过后留下的灰烬，也在冰冷中像一个个无奈离去的感叹号。我们像失去了家园即将向他乡流浪的孩子，背后的苍凉、未来的无可依托，还有人生的无限悲伤，我们都在沉默不语里默视着远方。我突然发现，卡德的身体因为某种即将到来的恐惧，开始发出不停的轻微颤动。
　　在两个孩子极度的惊扰中，阿尔泰山的夜色又一次带着漫不经心的表情和无可抗拒的力量，把漆黑如墨的暮色慢慢地降落在了下来，隔开了阳光普照无限光明的白天。
　　年长的巴克斯们在短暂的休息之后，面对着来犯的强敌，面对着冰凉的机器，又带着恢复后的坚韧表情和力量，一齐聚集在村庄的高坡地上。他们将以柔软的心灵，面对着坚硬而强大的钢铁，即将进行一场看得见的殊死搏斗。
　　钻机声的轰鸣持续而长久，厚厚地包围在人群的四周，成为一种无形的伴奏。长着长长胡须的巴克斯们面孔上神圣庄严，带着一副一如既往、生死对决的信念。沉浸在缓缓燃放的松枝烟雾里，他们甚至跳动着疯狂的舞蹈，增大了祈祷的声音，再一次祈求着上苍的显灵、央求着神灵的庇护、哀求着对信者的最后帮助。一堆一堆的松枝被同时点着燃烧起来，火光透着淡蓝色的光泽，汹涌在大地之上。越加浓烈的烟雾里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味，牧场上的男人和女人还有孩子们，几乎倾村出动加入到这支庞大的队伍中来了。跪拜中的牧民虔诚地垂着下颌，双手摊开，仰天长望，用真诚的心愿祈望着神灵能给他们的最后一助。诸多的神灵们，万能的灵魂，勇敢的祖先们，你们能够听到这些心声吗？你能替代和消除她们心中的恐惧、缓解他们感情里的疑虑，实现他们守护住家园的最后愿望吗？
　　奶奶清楚地感知到了草原即将到来的厄运，清楚这是人们最后的一次努力。她带着老人特有的倔强和不甘示弱，以勇敢的姿态，加入到了这支人数越来越多的队伍里。可以说，这支队伍中除了负责工作的副村长和他老婆以外，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以他们最柔弱的方式不约而地的聚集了起来。
　　当然，在巴克斯们积极祈求神魂显灵的同时，男人们也清楚地意识到，仅仅依靠这些技术是根本不行的。他们需要表达自己的愿望，提出自己合理的要求。于是，他们采取了相应的措施，找到哈德斯别克让他执笔去写，希望政府能够给牧民留下最后的牧场，然后是众人签名捺手印。写好了申诉书，开始组织起一些有威望的老人和能说会道的男人，组成了确吉克牧场的上访团，直接找市政府找到说话管用的领导、提要求、讲道理、说事实，试图说服市长立即同意下文件，停止修建这一座峡谷水库，主要是想说服市长不要再把仅有的草原开垦成种植庄稼的田地。然而，上访的人群却被市上的人员劝说了回来，只是那一份签有全体男人名字的请愿书，却被有关部门留了下来，据说是准备向上级领导汇报时使用。
　　上访人员一回到了牧场，牧场上就立即有了与往日不同的紧张气氛。回来的当天，身材魁梧、嗓音嘹亮、个头高大个的乡长，就带着一个由乡干部、村长和村干部组成的工作组，坐着大汽车突然来到了牧场。乡村两级工作组积极开展工作，两人一个小组，分片包干一户牧民，然后分户开展解释宣传工作。分工负责的人员几乎是一家一家的进行说服教育，他们把上级的精神、市委市政府的工作意图，细心耐心地解释和宣传到每一个人。工作组进村后，迅速对疲惫不堪的巴克斯们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牧场也自动停歇了每天下午和夜间固定的祈求活动。工作组人员也对这些巴克斯们进行了教育，一些胆小怕事的巴克斯，趁着工作组人员不注意的时候，借着沉沉夜色被牧民们悄声无息地送回了山下。没几天，牧场上的巴克斯们就像空气一样，灰溜溜的一个个消失得无影无踪。牧场上重新获得了安静，安静得只剩下钻机单调刺耳的轰鸣声，就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那样的安静。没用几天的时间，因为改造牧场而造成的牧民们不满，因为不满而积聚起来的对抗情绪，就被工作组用不易察觉的手段，针对性很强、迅速有效地化解掉了。
　　因为转牧为农的改造而进行的第二次定性测量和深入勘探工作，又可以不受任何影响地继续进行着。随着建设活动的扩大，一些服务行业也紧跟而来，打工的、卖货的、开饭馆的、理发的，甚至是开洗脚、洗头房的商贩也很快的来到了确吉克草原。勘测工程的速度明显地加快了步伐，看样子，水库工程的项目建设开工在即。简易公路又被拓宽加固，路面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砂石，通行上山的速度明显提高。被车子拉上山来的工人越来越多，他们在“白房子”前后的草地上，沿着一条清澈的溪流，不停地搭建起了一排排崭新的帆布帐篷。用于工程作业和照明的几台柴油发电机日夜不停地开足了马力吐着黑黑的烟团，机器的轰隆作响声在草原上彻夜不停。山外的汽车沿着简陋山路，绵绵不断翻山越岭运来了各种各样的设备，也运来了用于建筑的各种材料。内部商店、工程库房、运输车队、工人诊所、员工宿舍和工程指挥部陆续地建了起来，然后一个一个地挂上了用白底黑字写着的牌子，几乎所有牌子都是用汉哈两种文字印上的，印刷上的字体特别的好看。
　　美丽的确吉克草原几天之间，就变成了一座美丽的建筑工地。水泥、原木的电线杆竖起来了，纵横交叉的电线架了起来，各种简单的平房盖了起来，工地之间各单位通往指挥部和宿舍、商店等公共场所的水泥路，也被一辆辆吐着水泥拌料的汽车一米一米地铺了出来。草原彻底的变了，变得越来越像界河对面的那座热闹的小镇，变得越来越像山下的集市，喧哗热闹而日见繁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