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谁也挡不住的事情来了(2)
作品名称:卡德的村庄 作者:大路白杨 发布时间:2016-04-25 20:06:37 字数:3517
烟雾升起不久,山坡下又露出一片花朵般的脑袋来,原来,是牧场里的一群女人们结队过来了。她们先是小心谨慎地接近祭台,然后就疏离地围坐在一旁,自觉自愿地加入了祈祷上苍保护她们的人群里。几位表情庄重带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巴克斯们,颌下一片雪白的长须,在微风中齐齐冉冉的飘动着。一轮巨大的火球般的太阳,渐渐站在巍峨的山巅,即将完成一天的使命落山回家;隐隐的月亮身披着一片银灰色的清光,从西方悄无声息地浮上半空。落山的夕阳带着一片厚厚的光线,升起的月光把一缕清淡的忧伤,层层敷抹在男男女女充满动感的脸庞上。夜晚的脚步在清凉的温度里慢慢腾腾地来了,它将一片金黄的暮色,顺着长长的影子,一条一条铺满了平坦的草地。
浓浓的松枝烟雾淡了散了,散成一片流淌在夜色里的冰凉月光。巴克斯们摊开了双手,他们以通灵者非常灵验的法术,语速中快、语言有力、声调低沉,这是私藏在民间部落里才有的一种秘而不宣的咒语。摊开的双手,熟练的语气,甚至是身体上散发出来的庄重氛围,都以直达天庭的威严,祈求上天力量的降临。这些来自茫茫苍天上空的神秘力量,带着无形有巨大力量,受到召唤及时出现,帮助着它的子民们阻止来自山外的侵入,阻止牧场上修建的峡谷水库,阻止世世代代用于放牧的家园被彻底毁坏的悲惨命运,也阻止不久的将来这里即将变成一片农耕田地的厄运。
企盼着上苍的力量,去保持现实的生活,去保护自己最后的家园。这是一个国家最边远之地,那里的人们与最后的神灵,所能做着的最后一次接近了。
夜色悄悄地来临,把最后的一抹阳光扫净。草地上的湿气一阵阵地袭来,包裹着大地的草原和草原上的村庄。参与祭祀的人群却丝毫不受影响、纹丝不动。缭绕的青烟虽然淡去,却缭绕不走,一层一层地重叠着、交织着、盘旋着纠缠在一起,如同空中飘浮着一河淡雅的清水,带着弥漫的留恋,向着远方的山峦缓缓地流去。
我和卡德被他们的大胆行为震慑了,趴在草垛里,屏往呼吸一动不动,瞪大眼睛一声不响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原来,确吉克草原将要被人们开发了,这广阔的草原将要变成万亩良田,这雪峰冰川和溪流将变成碧波荡漾的大水库,崎岖的牧道变成直达的公路,整个草原就是一个人声鼎沸人旅游用胜地。村里的老人们请来神通广大的巴克斯,就是希望通过祭祀的方式,借助神灵的力量,阻止这片草场即将被破坏悲惨的命运,阻止大批山游人的闯入打碎他们宁静的生活。
卡德很聪明,他沉默不语地自忖道:我明白了,难怪巴合台尔爸爸这一阵子时常会发出无名的唉声叹气,胡马什叔叔常常会弹着冬不拉借酒浇愁;我明白了这一阵子里,为什么牧场上会请来这么多有法力的陌生人。难怪山下的人们一批接一批地来来往往,为什么人们说话时一直小声细气。
连一向粗心大意的我,都已经敏锐地觉察出即将发生的变故。村里的大人们,尤其是年老的妇女们,她们相遇时往往会背着人群窃窃私语,这可是以前根本没有过的事情呀。回头看着她们暗下里的这些行动,其实是在有意识地避开着孩子的窥视,仿佛秘密筹划着去做一件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
连续几天,威严的巴克斯们坚忍不拔地做祭祀。每天晚上牧场东边的那块高地上,始终像过节一样火光隐约,人声沸腾。一缕缕淡蓝色的青烟会时时升起,给人一种身入仙境、腾云驾雾的感觉。借助着这袅袅轻烟,生活在人间的牧民们真的能在烟雾中与天上的神灵如约相遇。辛苦的巴克斯们通过自己虔诚的祭祀,把民间诉求上达天上的胡达,胡达仿佛真的被人间的真诚深深地打动了,正试图努力地帮着牧人们阻止一场被改变的命运。
可是时隔不久,安静多年的牧场忽然间变成了一个热闹的集市,跳动不安、人声喧嚣起来。今年的夏天与往年有些不同,显得格外地闷热,中午时分的燥热,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也就是在这一天,通向山外的小路上,潮水一般的涌来了一串高低不齐的吉普车和大轮胎的工程车。轰隆作响的引擎声、嘀声一片的鸣笛声,层层叠叠被包裹在厚重飞扬的尘土中。车子停在“白房子”前面空地上,横竖不分杂乱一片,把绿油油的草地摆放得拥挤不堪、满满当当,像摆放了一堆色彩不同的钢铁。尘土平息后,车门次递被打开,从车里跳下来了一些白脸瘦身的男女,他们下了车手提着大包小包,肩背着方方块块的箱子和挎包,手提着测量的三角架、远视镜和小红旗之类的工具。头戴着软檐帽、黑色眼镜四处乱跑的男人女人,不停地向围观他们的牧民们招手问好、点头致意,然后一个个消失在用彩钢板搭建的临时工房里。谁料到没过几天的一个傍晚里,轰轰隆隆一阵巨响,又有一批体型巨大的铁塔机车,身插着一队五彩缤纷的旗帜,沿着崎岖的小路开上山来。机车拼命地吼叫着、喘着黑油油的粗气,带着一副耐烦的表情,把一些铁疙瘩、铁架子、铁箱子和汽油桶之类的机械设备,带着示威者的炫耀和强势,一件一件地卸放到“白房子”面前。
我终于明白过来了,不论意志如何坚强,与巫师巴克斯们幼稚的作法相比,带着钢铁意志的强大科学,才是人类最无法战胜的顽强对手。当牧人们企图通过灵异法术的手段,欲借助神灵的力量积极主动地阻止外来开发者的闯入时,我却信以为真天天围观着、跟随着他们,满心里期盼着奇迹的出现,结果,看到的却是古老神灵和民间法术的完全失败。如今,我们却完全地忘记了法力的意义,成群结队地跑到测绘公司的营地上,这里看看、那里摸摸,用满是好奇的目光欣喜地打量着新来的人和物。我们看着这些外来的浑身沾满城市气味的人们,怎样用液压装置打开稳定的三角架子,用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装上了镜头,然后再灵巧地用意料不到的办法拧紧了机器的固定螺丝。站在一旁,看着他们怎样通过一只眼睛的扫描,翻越着起伏不平的草地,在镜头的前方寻找一条笔直的线路,看着机器上的一只小孔闪光着红灯,指挥者如何不停地指挥着前方左右移动的小红旗。最后,看着他们如何费力地在山边的河谷旁,用一把长柄的银灰色小锤子,重力地砸下了第一根印有黑色标号的木桩子。我们有意识的主动讨好这些城里人,厚着脸皮不停地询问。终于,我们知道了他们来的目的了,牧场前方的一个大峡谷就要被横拦截流了,山谷里要修一个蓄水量很大的水库了。修建这座水库的主要任务,就是通过蓄水的方式解决山下城市季节性的喝水用水困难。当然了,利用山里的丰富的水资源,将肥沃的确吉克草原开垦为万亩良田,实现农业生产的大规模经营,这也是市政府努力制订的一个提高人民生活收入水平、变地域资源优势为地方经济优势的重要远景规划。据说这个规划得到了人民代表大会的一致通过,成为市政府近几年来的工作重点。
我和卡德带着极大的兴趣,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全部投入到了与山外人员的交往活动里,几乎是完全放弃了每天一次的草垛生活。很快,我们跟着测绘人员在山谷、坡地、村庄和草地四处乱跑,看着他们在不同的地点、不同的方向,密密地竖起一根根印满各种文字和数字标识的小木桩。这些小木桩远远看来是层层叠加、排列有序,像一排排训练有素、整齐划一等待出发的士兵队伍。当扛着三角架、挥动着小红旗的队伍走后不久,宁静没几天的草原再一次被噪音彻底的扰乱了,一队重型越野车队带着一路的风尘仆仆,重新开到了白房子前方的彩钢房前,又一支勘测的队伍,沿过了崎岖的山路,开进了我们的确吉克牧场。
这一群人根本不像上一批人,他们一个个吃饱了手抓饭,吞服了烧人的烈酒,一个个劲头十足,甚至像疯子一样。他们不分白天黑夜、不管天气好坏、更不分刮风下雨,一刻不停地在坚硬的岩石上打眼钻洞开凿。我们通过毡房的门窗看到,每一个男人的肩头上都扛着一台沉重的电钻,每天出去往往是一字排开、分散四处,在山崖和山坡的高点处打孔钻洞。尖锐刺耳的磨砺声、汽钻的轰鸣声,还有挖掘机的吞吐声,不管黑天白夜此起彼伏响成一片根本没有停歇过。电钻的汽油在轰鸣的燃烧后溢出一片片淡淡的香味,柴油发电机发出了黝黑的油烟,时间一长变得雾蒙蒙的,让人置身其中根本就看不清楚前方左右的物体。
孩子们在黑烟滚滚之中钻进钻出、穿来穿去显得非常兴奋,就像置身于一部表现战争题材和战火硝烟的电影拍摄现场。这次上山的人员都是年轻的男人们,二人为一个小组,每一小组的年轻人头上都戴着一顶色彩不同的安全帽。他们从天亮干到天黑,午饭都不回来吃,怀抱着突突吼叫着机身烫手的铁钻机,或站或蹲或站紧紧钉在山梁子和山体的斜坡上,把冒着火星的钻头用力地戳进厚厚的岩石层。顷刻之间,电钻起动,破碎的石片四溅而飞。轰隆作响的机器声、尖锐刺耳的汽油钻机声,还有他们发出的南方口音的喊叫声,终于让沉睡了数亿年的阿尔泰山,从无礼粗暴和动作猛烈的喧嚣里被惊醒了。
习惯于宁静的确吉克草原,终于被现代化和商业经济的脚步用力地踏醒了,边远的草原很快就进入了市场经济社会。不太爱说话的托力汗,不知为何愤愤不平的评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