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6-04-22 22:52:16 字数:4390
丁家堡是与公社政府比邻着的,只是横隔了一条可以并行两辆汽车的乡级公路。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都具有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和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特殊优势,因此,村民们无论办什么事情都是十分的方便。也正因为这样,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才会洋溢着一种隐约可见的优越表情——就像是生活在大都市里的人一样。
见几名女生嘻嘻哈哈往外走时,周炳忠便喊住程丽娜道:“你们别逛太长时间了,点长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程丽娜不屑地乜了一眼周炳忠道:“你若不放心就跟着去!”
周炳忠自知没趣,便讪讪地回屋了。
吴庆义朝地上啐了一口痰,又故意大声地跟蹲在地上下五子棋的刘建军和王冠杰等几个人说:“这小子跟于得水穿一条活裆裤子不说,还他妈的一个鼻孔往外冒气!”
虞子俊叹了一口气道:“我看你真是闲的五脊六兽,你说,这事跟你有半毛钱关系吗?……真拿你这张嘴没办法。”
“你以为我愿意浪费吐沫星子啊?我他妈是看不惯才这样说!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还能把我裤裆里的鸟给拽了去?不是我吹牛逼,借给他们一个胆他们都不敢。”吴庆义忿恨地说。
刘建军跟王冠杰俩人见吴庆义火气越来越大,便站起身好言相劝了吴庆义几句。
过了一会,吴庆义对大家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我们也去供销社一趟,看看那里有啥新鲜玩意儿。”
虞子俊知道吴庆义这小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程丽娜把他的魂儿给勾走了。便故意调侃吴庆义:“这农村的供销社里能有啥新鲜玩意儿?不会是惦记上别的什么吧?”吴庆义一听这话,脸即刻便红了。虞子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吴庆义说:“早上我看宣传栏里就差咱俩没写决心书了,不如趁这会儿工夫给写了挂上,省得咱俩拖大家的后腿,成了落后分子。”吴庆义无奈地点了点头说:“那好吧,听你的就是了!”
青年点里的宣传栏布置的太过简约,甚至给人一种凑合的感觉——仅凭着两张大红纸贴在男生宿舍的外屋墙上;四个角分别用黄、绿两种彩纸做成花絮状点缀了。宣传栏上端端正正写了八个大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虞子俊随意翻阅了几篇决心书,内容几乎如出一辙,净是一些振聋发聩、激奋人心的豪言壮语。于得水那篇贴在宣传栏中央最显著的位置。文章字迹工整、娟秀,如若不看后面的落款,还误以为是出自哪个女生柔柔的纤指呢。不过,文中的内容却实在不敢恭维,其中三分之二是引用伟大领袖的话。诸如:……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看过于得水的决心书,仿佛又温习了一遍毛主席语录,浑身上下顿觉热血沸腾。后来听说,于得水同学在校期间就是一个响当当的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呢。
吴庆义也在一旁翻阅决心书,却始终是盯住一篇看。虞子俊扫了一眼,见那篇决心书的标题是:《扎根农村干革命,一颗红心献给党》。先不说文章的水平如何,但见那字写得便是十分的秀丽,如同硬笔书法一般。
“这是谁写的?”虞子俊凑过去问道。
“……程丽娜。”吴庆义有点不好意思地咕哝着。
虞子俊忍不住笑了笑,转身进了屋子。
周炳忠这会儿正伏在炕上写日记,见虞子俊进来,便将日记本合上,起身跟虞子俊打了个招呼。虞子俊点了点头算作回应。周炳忠试探地问:“我咋看你不太喜欢说话。”虞子俊说:“没办法啊!先天性缺陷;这也许是遗传造成的结果。”
虞子俊知道这小子是没屁找嗝打。在这一点上,他的观点跟吴庆义是一致的。像于得水和周炳忠这种人,同属趋炎附势拍马屁的那一类,让人厌恶的同时又觉有些可怜。
周炳忠接着说:“话少好……话少好,话多有失嘛!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缺点,行动上能积极要求进步就行了。问一句不该问的话——你是团员么?”
虞子俊踌躇了片刻,很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但是没有吱声。周炳忠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诧异的神色,随之又轻轻“哦”了一声,那样子仿佛虞子俊本就不应该是团员的。
虞子俊懒得同周炳忠继续交流下去,便将自己的箱子打开,取了笔和纸,走出屋子。
吴庆义这会儿还站在宣传栏前来回翻阅。虞子俊戏谑道:“还没看够啊!”吴庆义假装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我看咱点里这帮人就属程丽娜字写得好。”虞子俊接了话茬说:“人也长得沉鱼落雁呢!”
吴庆义让虞子俊这么一说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脸顿时就红了。
虞子俊没有再去理会吴庆义,兀自坐在饭桌前写决心书。虞子俊写得很快,大约只用了一支烟的工夫。对他来说,写这类文章实在是小菜一碟。文章里面没有引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通篇只蕴含了自己的思想和观点。(尽管有许多违心的,但受当时极左思潮的影响却被认为是进步的。)决心书差不多用去了他五张稿纸,这让他多少感觉有点心痛。原本是不打算写得太多,可一提笔就住不了手,行云流水似乎早已拟好了的。回想在学校读书那会儿,他的文章就始终名列前茅,时常被语文老师拿去做了范文。其实,虞子俊之所以将决心书写得如此冗长,原因有二:一是想藉此挫一挫于得水这小子的锐气,让他明白天外有天的道理;二是想利用这个所谓的天赐良机,用不着刻意显山露水地展示一下自己的才华。
这时,吴庆义点了烟走过来问:“写完啦?”
虞子俊得意地“嗯”了一声。
“这么快?我看看。”吴庆义边说边拿起决心书轻声诵读。半晌,吴庆义瞪着眼睛大惊小怪道:“天哪!不会吧?水平也太高了!我说子俊,就这文章还不把于得水那小子给臊死?你没看他写的文章呢,里面几乎全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你再看看他那样子,好像他是另一个毛主席似的。”
虞子俊急忙用手捂住吴庆义的嘴,又朝屋内使了一下眼色小声道:“你这张满嘴跑火车的破嘴!有几条命啊?!”
吴庆义怔了一下,知道刚才的话确实是说过了头,便缩着脖子往屋里瞅,见没啥动静,又说:“我说得可句句都是实话啊!还有,如果毛主席不是生在农村,对农村有太多感情的话,你说,他老人家会让我们这帮城里人来农村接受再教育吗?”
“越发胡说了!这话若让旁人听见还不毁了你?反革命的帽子你小子肯定是戴定了!”虞子俊气得使劲搗了吴庆义一拳。
吴庆义嘿嘿一笑道:“这话也只敢跟你随便说说,去跟旁人说?那我脑子才有毛病呢!”
虞子俊皱着眉头说:“没听说过隔墙有耳吗?说句不吉利的,这话若当真让旁人听见了,恐怕连我也脱不了干系!”
“好好好,我不说了行吗?权当我刚才吃坏了肚子,放了一串臭屁!”吴庆义轻描淡写地敷衍了一句。
屋内有了声响,大概是周炳忠在开箱子找什么东西。虞子俊怕吴庆义再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便将稿纸和钢笔递给他说:“趁这会儿工夫,你就赶紧把决心书写完算了。”吴庆义腆着脸说:“子俊啊!还是劳驾你替我写吧,说句老实话,你就算是打死我写不来这种东西。在学校那会儿,一提到写文章我脑袋就发晕!”虞子俊说:“不会写你还不会照葫芦画瓢吗?你看看人家于得水是怎么写的,多引用一些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再加上几句革命口号不就得了,要不然你就照程丽娜的文章抄一遍。”话音刚落,吴庆义的脸色便显得有些尴尬。
虞子俊去了趟茅房,又在院外转了一圈。回来后见吴庆义叼着烟,眯缝着眼做深思熟虑状,顿时觉得有些好笑,又不想去打扰他,便转身踅回院子。
院子里一片零乱。砌墙用的黄泥想必是和稀了,这会儿正开始向四下里慢慢摊开,那样子完全像是一张巨大的烙饼。这时,一只傲慢的黑公鸡旁若无人地遛达进了院子,抖着脑袋四下睃了一眼之后,便“砉”的一声地跃上院墙,抻着脖子刚要打鸣,突然就刮起了一阵子风,差点将黑公鸡掀下院墙。黑公鸡惊恐地跳了起来,奋力扑棱了几下翅膀,终于又站稳了。
这时,李万金推着自行车走了过来,问:“怎么停工了?”虞子俊道:“这不,猪圈刚刚砌了一半,丁贵发就被大队部召去开会了。”
李万金“哦”了一声。掏出烟,递给虞子俊一支。
虞子俊说:“也不知道是开什么鸟会议,就连于得水那小子都被请去参加了。”
李万金寻思了一会儿,说:“昨晚听俺丈人说明天要开什么电话会议——八成是关于上水的事。”见虞子俊不解,又说:“就是修梯田,咱们这儿管修梯田叫上水。”
虞子俊有些疑惑:“我看咱这儿山上到处都是树林,哪还有多余的荒地修梯田啊?”
李万金抿嘴笑道:“不懂了是吧,这叫跟着形势走。城里的工人学大庆;乡下的农民学大寨;全国人民都要学习解放军呢!就像报纸上说的那样,这叫做全面贯彻落实中央指示精神。”
虞子俊说:“具体问题还要具体对待,毛主席不也说过要因地制宜么?农业学大寨是对的,但总不能生搬硬套吧?再说,咱这儿又不是大寨,缺土少水,人家陈永贵那是被逼的实在没咒念了,若不去率领大家劈山引水造梯田,那就只能勒紧腰带等着挨饿了;关键是人家陈永贵和大寨人民脸皮薄、觉悟高,知道国家现在正面临着粮食短缺的大问题,不忍心接受国家发放的救济粮,所以,只能硬着头皮拼了命向荒山要粮食。你再看一看咱们这里的农田,几乎都是一马平川,连块高地陡坡都不多见,难不成非得把好端端的田畴修成了梯田不可么?除非把山上的树全都给砍光了,然后修造梯田。不过,假如领导们真要如此贯彻上级精神、生搬硬套大寨经验的话,陈永贵同志知道了不骂咱们丁家堡人脑子有病那才叫怪呢!”
李万金忍不住龇牙笑道:“你这话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可眼下这形势,你的这些道理跟放屁没啥两样,搞不好的话,一顶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帽子就戴在你小子头上了。换句话说,若是你当干部,你肯定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了,即便是有,你都不能信口乱说,只能放进肚子里沤成屎,然后,蹲在茅房里拉出来;若是说出来,你就是个大傻瓜;你就是个神经病。”
虞子俊道:“这简直就是歪理邪说么!”说完这句话后,虞子俊忽然间打了个激灵,心里思忖:你虞子俊今天是咋回事?吃错药了?脑子里怎么会冒出吴庆义的思想来?再仔细一琢磨,竟有些后怕。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怕是被吴庆义这小子给洗脑了,如果不赶紧给自己的嘴巴上挂上一把锁,那么,自己的好日子恐怕也就走到头了。于是,故意装作咳嗽起来。
李万金却没有看出虞子俊此时脸上的表情变化,继续论述他的正确观点:“啥叫歪理?啥叫邪说?上级下达的指示,你若不执行或是有了自己另辟蹊径的想法,那才叫歪理邪说呢!算了,俺不跟你扯这些无聊的跟咱没有半毛钱关系的话题了,等哪天你家祖坟冒了青烟,沾了祖先的光也戴了顶乌纱帽,你就完全理解俺的意思了。李万金咽了口吐沫,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接着又说:“还有,俺可是把你当兄弟,记住俺说的话:这人有的时候不能太倔,能当蠢驴,也别当倔驴;当倔驴会被人整死的——你知道么?哎!——庆义这小子去哪了?”虞子俊朝屋里努了努嘴说:“在屋里写决心书呐。”
俩人还想继续再唠扯了一阵子,就听住在房后的老朴大嫂扯着嗓子喊:“万金兄弟啊,你麻溜过来一下!”
“咋啦?火上房了?”李万金笑着大声回应了一句。
“你麻溜过来看一看啊!俺家的猪咋就抽疯了呢?”老朴大嫂的声调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