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四）

　　“金老五，你他娘的快点到我办公室来，看你干的好事……”随着电话“啪”一声撂下，安监局孙局长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端起办公桌上的水杯“咕咚咚”喝了个底朝天。看样子他是真急了，眼睛扫了一下办公室里的一群人。
　　本来不大的办公室，再挤进一群告状的，几个肥胖的体格往地中间一站，房间立即变得拥挤了许多，而且还混进了各种的汗味。
　　“孙局长，这次说啥也得给俺们做主哇，再这样都得出人命。这次多亏了俺福大命大造化大，如果呆在屋里，那肯定就砸死啦。孙局长，求求你了。”说话的就是林姐。今天她带来了一群的娘子军，除了王老太太、李寡妇，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又淘来了四五个娘们，个个看上去都不是善茬子。
　　“哎哟，各位大嫂，我一定给你们做主。矿山三令五申，晚上九点后不能放炮，不能为了效益影响百姓的生活。这次我一定狠狠批评这金老五，还有没有王法了？”孙局长说得信誓旦旦，就差说出查封、扣押、枪毙的狠话了。
　　“孙局长，你可不能再忽悠俺们了，这政府再不给俺作主，俺就往上面告。实在不行，俺就趴到矿山上，看哪个龟孙子敢放炮。”王老太太一副视死如归的劲头。
　　“嫂子们！嫂子们！听我说，听我说。没那么严重，矿山也是想抢点活，这眼看着要下雪了，再不出点料，那不是干赔吗？还是多理解理解吧。不过，我肯定狠狠批评这金老五，哪能这样不顾百姓的安危呢？放心，损坏的房产，一定让他补偿，少一个子都不行。”孙局长挥了下手臂，装出说话很有力度的样子。
　　“政府和矿山一个鼻孔出气，就能欺负俺老百姓。”也不知是谁嘟嚷了一句。
　　“各位嫂子们，话不能这样说呀，都是为了发展经济，造福百姓嘛。有意见就提，政府接受群众的监督。”孙局长阵阵有词，毫不慌张。这样的场面他见得多了，哪年都得有几次。百姓与矿主的矛盾，他作为政府协调人，两碗水要怎么端，心里比谁都清楚。
　　
　　一阵喧嚣后，领导也累了，娘们儿们也有些累了。林姐扭头出来，站在走廊里点起了一支烟，或许是在攒攒劲，准备再与金老五大干一场。一支烟刚吸完，金老五腆着个将军肚，喘着粗气从楼梯下“晃”了上来。一看这架式，心里早就明白几分了，心里有了底。这场面比去年不是小多了，他手里有钱，怕啥？
　　秃脑袋一晃，满脸的横肉一咧：“嘿嘿，各位女施主，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兄弟有不对之处，请嫂子们轮流削我，老弟二话不说。嘿嘿，我先去拜会领导……”说完，拨弄开这群围在门口的娘子军，挤进了孙局长的办公室。
　　至于他与孙局长说了些什么，大家或许并不关心，他们只关心最后领导的答复。没十几分钟，金老五探出头来，冲着林姐喊道：“嫂子，嫂子，局长有请。”林姐烟头一扔，闪身进来。王老太太和李寡妇也跟着往里挤，金老五堵住了门口。
　　“哎哎，两位嫂子，你们跟着凑什么热闹哇？又没有砸到你家的房子？”金老五理直气壮。
　　“吆喝，咋就不该俺事了？你天天轰轰放炮，俺们家跟闹地震了似的，房子都要塌了，不给俺解决不成！再说了，去年放炮崩的石头，砸死俺家一只老母鸡，俺还没找你呢。”两个女人挤开他那肥胖的身子，左右站在了林姐的身边。
　　“三位嫂子，情况是这样的。昨天老五兄弟放炮药是多装了点，不然不能砸到林嫂家的房子。老五也表态了，今后晚上九点钟保证不放炮，林嫂家的房子有多少损失他补偿多少损失。以后如果再有这样的事儿出现，他甘愿受罚，并停产整顿。”孙局长看了眼金老五，又瞟了下三位嫂子。
　　“总是这些好听的话，俺百姓腿就是不值钱，天天往这跑，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的。不干，必须马上解决。”林姐似乎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孙局长看了一眼金老五，没吱声，点起一支烟。
　　老五赶忙接过话头：“三位嫂子，我保证马上落实，今天晚上你们两个孩子下工回家就把补偿款带回去如何？我老弟说话算数，放屁崩坑。”
　　“那你说补多少？”林姐紧接着问了一句。
　　“嫂子，我得去你家看看情况呀，然后再商量。不能你说房子不能住了，我再给你盖栋新房吧？领导忙，咱还是走吧，保证不会亏了你们的，成不？”金老五说起了软话。
　　“成！老五，我再信你一次。”说完，林姐等人转身出了办公室。
　　金老五转身对孙局长说：“局长，这一大早就麻烦你了，对不起，对不起，哪天请你喝酒……”
　　看着一群人下了楼，孙局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挠了挠脑袋，叹了口气……
　　
　　做了多年的矿山安全工作，如今熬到了局长的位置，老孙是颇有一番的体会的。如今各级加强干部队伍建设，纠正行业不正之风，当好人民的公仆，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整日有干不完的事；同时，随着依法治国的推进，百姓的法律意识、民主意识也是空前的提高。对政府、对领导干部的监督那也是不放过蛛丝马迹，所以，他作为一线的政府干部，真的如同领导讲的那样：要如履薄冰一样地为民服务，要尽心尽力地为百姓做主。可有些百姓也真是不给面子，抓住一点“自私”的理由，就整个政府天翻地覆。所以，孙局长也是怕碰这条高压线，心时刻提到嗓子眼，就怕发展经济与百姓利益发生冲突，更怕矿山与住户有不和谐之处。
　　老婆看到他整天从早忙到晚，甚至连个节假日都不消停，一是心疼二是埋怨。老孙耳边听到最多的则“是哪位领导辞职下海了”、“哪个上级岗位又有空缺了”、“哪个干部又开始走动关系了”等等，老孙听得习惯了，也就当成了“耳旁风”一刮即过；如果媳妇唠叨得没完没了了，他就会突然吼出一句“哪个领导又被‘双规’了”。这一嗓子还真管用，老婆当时就不言语了，默默挤出两滴眼泪。
　　老孙知道自己亏欠老婆的，总是用一句话来安慰她：“等忙完这段时间，好好陪你出去转转……”可这一转，老婆脑门上就转出了皱纹，两口子也没转出本地区。
　　
　　这段时间，黄老板的儿子要结婚，这可是一件大事。六十多岁的老头，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婚事可不能马虎的，一家子的一切都围绕着儿子的婚事来。所以，黄老板已经有四五天没到矿山了。不过他心里有数，他相信大山。
　　这天晚间八点多钟，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惊醒了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黄老板。电视机大画面播放着《大决战》电影，但是消了音的。
　　“大山，什么事？”黄老板懒洋洋操起了电话。
　　“老板，出事了！出大事啦！！”电话里是大山急切的声音，外加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犹如一瓢凉水从头到脚浇到了黄老板的身上，他一激灵身子弹簧一样弹了起来。两只白胖的脚丫子瞬间冒出了汗，踩在地板上两个水渍般的脚印。“说清楚点，怎么回事？”黄老板对着电话吼叫着。
　　大凡做矿山的人都清楚，如果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来电话，那多半是出了事了，而且是大事，人命关天的大事。这不禁让黄老板想到了几年前，他的矿山也曾出现过事故。那是一起严重的事故，若不是他肯出钱抢救，那人早就没命了……
　　一阵慌乱的穿衣、开门、关门声，一声紧接一声，杂乱而有秩序，每一个响动都令人心惊肉跳。
　　
　　“这么晚了，干什么去？”老伴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是被黄老板的一声吼给惊醒的。
　　“矿山出事了！去矿上。”黄老板一摔门，室内一下子静得出奇，只能听到老板娘“咚咚”的心跳声。
　　惊呆了的老板娘尚未缓过神来，防盗门再一次响了起来，而且十分的急促。忙乱中老板娘打开门看着黄老板：“咋了？”
　　“钥匙，钥匙！车钥匙！”黄老板脑门上渗出了汗珠。
　　“慢点，我跟你一起去呀？”话没说完，“啪”地又是一声，门关上了，传来了黄老板变了音的喊：“娘们能干什么……”
　　
　　在忐忑中，林姐等了一天。两口子将被砸坏的瓦换了下来，又将屋内的棚修补了一下，好在不严重，只是砸到了厨房。两人心里都在盘算着这回金老五能给多少补偿的钱，修房子肯定用不了几个钱，只是看能不能额外多整几个子呢。
　　接近天黑时，二儿子一身灰土地回了家。还没等两口子开口，这小子倒先吼了起来。
　　“妈，你今天跑政府闹啥去？这不是给我上眼药吗？还咋让我在矿上干了？”赃衣服往炕上一摔，一股石粉灰沿着炕面向四周散开。
　　“你个死小子，我去找政府，又不是找你老板，你跟着急个屁？”
　　“金老板好一顿给我熊，说是爱干不干，不干走人。”
　　“这个没良心的金老五，要知道这鬼玩意是这样的人，咱家那块地就不应该卖给他。”林姐气得把笤帚疙瘩往炕上一摔，又掀起了一股灰尘。
　　“哎哟，都是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儿子说完，“啪”的一声，一沓钱摔在了炕上。
　　“这是补的？”林姐贪婪地看着炕上的钱，眼光欣喜中透着木讷。而老伴却只是用余光瞄了一下，心里在盘算着啥，只有他自己知道。看着两人一来一往，他是一言不发。
　　“是的，一千块。”
　　“咋这么点呢？妈不是白折腾了？这哪够工钱呀！”
　　“行了，补点就行呗，你想让我没活干呀？”儿子瞟着老妈。
　　“不是那个意思，这不是……他……这也太抠门了。”
　　林姐抓起这一千块钱，一股柴油味从钱币上散发出来。她往手上啐了一口，开始数了起来。
　　“妈，你不能再找去了呀，再找我可真的没事做了。我还指望着挣点钱盖房子娶媳妇呢。”儿子打水洗脸。
　　“不找了？不找能有这一千块吗？再说这房子真给砸坏了呀。不找？便宜不了他，切！”林姐晃着手中的票子，咬牙切齿地说。
　　“妈！”一声洗脸盆往地下墩的声音“呯”地传来。
　　“好好，不找不找，妈不找了，行了吧？祖宗。”林姐斜了儿子一眼。
　　隔了一会儿，林姐又唠叨开了。“哎，儿子，你王婶家得到钱没有？”林姐瞪着眼睛。她还在关心着好姐妹家的事。
　　“不知道。”儿子根本没抬头，水溅了一地。
　　“你李婶家呢？”又是一句问。
　　“不知道。”还是没抬头。
　　“死脑瓜骨，一问三不知。”林姐悻悻地端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