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读报纸的小山羊和酒鬼吐尔逊（5）

　　就这么几张破报纸有什么呀，报纸上说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呀，你瞧瞧，再瞧瞧，说的不都是一样的事情吗？讲的不都是一样的话，多了少了一份，有什么不一样的吗？腿长在你身上，你想去汇报，那你就直接去给所长汇报吧，反正就少一些报纸嘛，反正骂一次，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看呀，我可是为了给你们送报纸和邮件，几天里不都在路上走，没吃没喝没住的，挺辛苦的呀，换了别人，谁愿意给你们送呀!吐尔逊总会带着孩子一般的傻笑样子，他自知这一次又被副村长现场抓住了把柄，报纸确实少了一些，谁知道这一次丢的这么多呀。理屈这前，他只得委曲求全显出一副知错认错的虔诚态度，以自己辛苦劳累为理由，向副村长可怜地解释着。
　　可是吵骂归吵骂，生气归生气，副村长还得像往日一样，命令跟着一起来的孩子，站在村口等着后面上山的来人，拿回吐尔逊丢掉的报纸。还得在气呼呼的情况下，给吐尔逊提供好吃的、好喝的，还得让辛苦一路的他休息好，住到条件稍好一些的人家去。副村长这样做的理由就是一点，就是对吐尔逊更好一些，希望吐尔逊自己能感到深深的歉意，并且会在他感化教育的极度惭愧之中，能够自觉地改掉这些坏习惯和坏毛病，变得责任心更强一些。希望他下次来山里时，一路上能少丢一些学习的新报纸，少麻烦跟着他屁股后面的别人，让人家一次次下马捡来捡去，再把一抱揉搓得皱皱巴巴的报纸送过来。
　　等副村长认真地批评完了，仔细地安排好了生活起居后，吐尔逊就要开始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了。
　　只身上山进到牧场，不管是醒着还是醉着，吐尔逊每次到的第一时间里，第一件要办的事情中，就是四处巡睨寻找小山羊“中央台”在哪里。他非常喜欢这小家伙，他不止一次地赞叹“中央台”的机灵聪明。这只小山羊清楚地知道谁的心好谁的心坏，甚至能知道那个人是好人哪个又是坏人。即使是他这么一个人人痛恨、被人瞧不起的酒鬼，只要对它好，它就立即喜欢上他。春天时，还是吐尔逊自己掏腰包花钱（当然没有让老婆知道，他想，如果让老婆知道了，她也肯定会支持理解他的），从山下带回来了一大包奶粉，救活了失去母亲没有奶吃的“中央台”。当然了，尽管人们总是嘲笑他是一位著名的酒鬼，可是，他的心里还有一丝温暖的角落，还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寄托在这里。他没有女儿，只有俩个儿子，能有一个女儿一直是他的期盼。因此，到了山里，有一位喜欢他、肯忠诚等着他的好朋友，它就像女儿一样亲近他，虽然它不会说话，可是，它清澈的眼神和纯真的表情，还有它对他深深的依恋，都让他涌起一片父亲对女儿的甜蜜体验。小山羊亲近自己，他也觉得自己真的喜欢这个小家伙。一见到喘息未定奔跑而来的“中央台”，他会用手轻轻地抚爱着它仰起来的那个小小的额头。接着，他会快快把手伸进裤子的口袋，郑重其事地掏出给它的见面礼物，或是一块水果糖，或是一块小白兔奶糖。他会悉心地剥开油光包装纸，用手指拂拭着糖块外表，然后才伸出自己的手指，把糖果轻轻填进了“中央台”张开等待已久的小嘴里。
　　小山羊嘴里流着透明的细细口水，张合着尖尖的下巴“巴哒巴哒”地咀嚼着。同时还不忘记带着充满感激的目光，对吐尔逊发出了一阵子欢快的低吟。吐尔逊像对待自己的女儿一样，再次用粗糙的手掌，薄薄地落在它的头颅，拍拍、拂拂、摁摁，然后才用力地揉搓着它的脖颈。时间长了，每到他送报纸的那几天，“中央台”真像有时候的天气预报一样，准时无误地探知到吐尔逊即将出现的日子和时间。坐在毡房前打酸奶子的妇女们，还有在芨芨草帘子上来回擀着羊毛打着粗毡子的女人们，只要看到小山羊坐立不安的样子，看它一会儿跑到牧场前的小路上，忽而看到它奔向高高的坡上，迎风而立时，就会立即联想到，吐尔逊快要来了，这个送报纸老丢男人们报纸的大酒鬼快来了。不管人们怎么看待吐尔逊、如何评价这名中国边境线上的酒鬼，都会因为他对“中央台”的关爱而原谅他的过错。
　　每到这几天，小山羊都是初衷不改，像一位痴情的恋人，不管不顾、早早站立在通向山下的牧场路口旁，时而，望着远方的小路不安地低头吃草，时而，像一个满怀委屈的孩子，等待着父亲吐尔逊的出现。远远的，只要看见从山下来了行人，“中央台”就会像一枝离弦的箭，在第一时间里奔跑起来，站到村头的路口处等待着，然后再失望地等待着，一直要等到吐尔逊爸爸的到来。一见面，它就像撒娇的女儿那样，把它的两只白色洁净的一双小蹄子，站立着、牢牢搭扑在吐尔逊的肩头上。用渴望的目光，等着他从口袋里掏出的第一块甜蜜蜜的奶糖来，然后带着满意的呻吟，用冰凉的小嘴亲吻着吐尔逊滚热的脸颊。也许，就是因为著名酒鬼吐尔逊这一个无意间的善良行为，无意中流露出来的这一份充满人性的爱心，副村长和牧场里的男人女人们，尤其是爱唠叨爱指责的女人们，早已经原谅了他的喝酒醉相，原谅了他丢三落掉报纸的坏毛病。
　　吐尔逊这一次上山，副村长仍然像过去那样，习惯性地批评完、安排好身旁的牧民继续等待着后面上山的人送来报纸之后，然后就安排他吃住在了卡德的家里。这一天的晚饭陆续摆上了餐桌，漂亮妈妈把客人的晚餐做得非常丰盛，有新炸的包尔萨克、有新鲜的酥油，还有一小盘炖得香气扑人、软乎乎入口即化的风干肉，肉上撒了一层用肉汤浇好的细碎洋葱。吃饭之间，吐尔逊似乎看到一向乐呵呵的巴合台尔，表现出一脸萎靡困顿的神情，整个人的心情显得郁郁寡欢。他急忙放下手里端着的奶茶瓷碗，转身站了起来，从自己带来的邮包中用力地掏出一瓶白酒，这可是正宗的阿尔泰大曲呀。他一路上几次都不舍得喝，就是专门留在今天和朋友一起喝的呀。他伸手向女主人要了两干净的玻璃杯子，然后歪着头用牙齿咬开瓶盖，把两个杯子斟得满满的。
　　巴合台尔好朋友，我的好兄弟请你端起杯子，喝了这一杯醇香的美酒，什么忧愁就没有了。吐尔逊自己先端起了眼前的酒杯，高高举起向男主人敬酒。
　　巴合台尔好兄弟，看出你们心情不好，愁绪满怀的样子，这是怎么了？你倒是说话呀！吐尔逊用心地打探着确吉克牧场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漂亮妈妈坐在一旁一声不响，倒是不停叹息的巴合台尔爸爸终于张嘴说话了。原来，草原要大开发了！因为确吉克草原的土质肥沃，加上水源充足、地势平坦和气候条件不错，非常适应农业大开发，上级决定开拓这一片草场。听副村长说，电话已经通知乡里了，听说文件也快到了。这里即将变成万顷良田，也不知道这一个不好的消息是真是假。巴合台尔喝了一杯酒，继续用满腹忧伤的口气告诉了吐尔逊：你来的时候可能看到了，国家要计划投资修建一条从山下通往这里的山间公路，很可能要拓宽咱们上山时的那条牧道小路。一旦小路变成了大路，开荒种田的大队人马就会向潮水一样，滚滚而来。没有了绿色的牧场，失去了放牧的羊群，也不知我们这些世世代代的牧民，将来会到哪里了？
　　原来如此呀。政府要让牧民过定居生活呀。这下可好了，我就再不用这么辛苦的上山下山投递邮件了。然而，欣喜只是短短一霎时，他适才的兴奋心情又起了变化：一个失去草原家园、失去牧场和畜群的哈萨克人，算什么哈萨克人？
　　吐尔逊这时才终于明白过来，在他上山来的几个山口处，一路上都有一片片新盖起来的简易夹板房，有一些扛着标尺穿着工服的汉族人。原来这是提供给前来修路施工人员的住房呀。这些简陋夹板房的出现，突然之间让确吉克这一个平静的牧场，凭空增添了一种即将覆灭前的躁动不安。
　　几杯酒下肚，看着带着一些醉意的巴合台尔，手握着酒杯的吐尔逊沉默不语了，他反而变得清楚起来。将来这里会变成确吉克良田或确吉克国营农场吧？他不禁为确吉克草原的未来，为即将失去的最后牧场产生了一种很不祥瑞的忧伤。
　　这一个世界，开始变了！
　　毡房外面，一片淡淡的阴云轻轻地飘来，接着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细如牛毛的雨滴。巴合台尔穿着衣服躺在床上用力地打着鼾声睡去了，漂亮妈妈一声不响地收拾着家务，巴莎默不作声地写着作业。
　　以后，他会坐着高级轿车来这里，当然是投递邮件！吐尔逊倒觉得自己刚才喝过的酒没起到任何的麻醉作用，大脑一反常态，在瞬息之间变得思绪万千、条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