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读报纸的小山羊和酒鬼吐尔逊（4）

　　今天一上班，他在身旁湖南籍贯所长连续不断的大声斥责里，吐尔逊又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地干着自己的活。酒精的麻木带给他一片充满迷朦的满足感，也让他的身心轻松，变得腾空而起毫无系挂。他忍受着来自湖南省某个乡村的俚语叫骂，低着头一声不响地分拣着包裹、信件、报纸和汇款单，把需要自己带走分送的东西分类分项地摆放在宽大的桌面上。所长的斥责声成了他工作时有节奏的音乐，反正他也听不懂几句话，索性就豁出来干脆不听了。他手脚并用、麻利熟练地整理着自己要带的邮件，所长的骂人声变得不重要了。不一会儿功夫，桌面上一大堆需要投递的邮包就装入邮袋系袋打押了，所长的批评声变得越来越远了。然后，他伸出带着勾形弧度的手指，一二三四五六地数点着，这是他今天必须要送出去的邮件，所长突然变斥骂人的声音为自己的嘟嘟了，像往常一样，绾起袖子提起笔来，帮着他一笔一画地填写着投递清单。
　　等到邮件全部整理归置好，押上了一个个银白色的铅封块，合上才填写完毕送达登记册，吐尔逊这才发觉自己又出了一头一身的大汗，才终于听清楚了老所长一边干活一边继续唠叨的话语。他用手一捋，除了额头上一层湿漉漉的汗水外，脊背上、胳肢窝和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洇得湿乎乎的，身上的衬衣和裤子都像是刚被洗过还没有晾干的湿衣服。他直起腰来，把抱在胳膊上的沉重邮件，恰到好处地搭在马鞍后面的马背上。以报纸杂志为主的邮袋显得有一些沉重，把本来安静站立着的马匹晃动了一下，马很聪明，很快就调整好站立的姿态一动不动了。然后，吐尔逊才从马肚带旁边的布褡子里，伸手掏出了一团细细编织的牛皮绳。转眼之间，只见他熟练地打着包，炫耀地一甩二扎三捆绑，中间还穿插地打着交叉花扣，五花大绑地绑扎好了要投送的邮件包袋。他的动作充满韵律、积极配合着所长的唠叨，为了表示自己的态度，他还故意地哼着哈萨克民间流行的小曲。在他双手的用力之下，马被拉得忽左忽右、轻轻地有节奏地晃动起来。一般情况下，投送到山区牧场的邮包不多，他会把这些邮包分成二份，一左一右分开挂着。今天，要投递的邮件比以前要稍微多一些，他就把在两个邮包的中间也捆上了一件重重的邮包。三件满满的邮包捆扎得像一把结实耐用、可以倚靠的沙发椅子。他想等到上路时，他就一路上靠在椅子上好好地睡上一觉认真地休息一下。等他用力一扯，拉着罩上笼头的缰绳，从邮政所院里牵出了不情愿走山路的马时，他听到自己的老婆还在邮政所后面的家属区里对他高声叫骂着，他的所长还在永远不停地斥责着酒鬼吐尔逊曾经犯过的错误。
　　再见了！热闹的二重奏一般的批评声，催促着吐尔逊动作利落蹁腿跨上了用铁架焊成的马鞍子上。然后对着站在门前送他的所长，再腾出手来，绷地一下，他用手弹琴弦似地试了试已经捆扎好的皮绳，然后，带着敬礼式举起了左手。咧着嘴、满意地一笑，缰绳一抖策马而去。所长和库里拉孜的声音越来越远了，在寂静的时空下，他觉得又一次找回了自己。
　　还有，再见了，娘们一样爱说话的所长。
　　当了很多年的乡村邮递员，也数不清有过多少次了，吐尔逊即使喝酒醉得不省人事，甚至到了被老婆打得神魂颠倒之际，他也最清楚自己喜欢去的地方，那是八十公里外的确吉克草原。因为到了那里就会有他喜欢的广袤草原、就会有他喜爱的清澈河流，也会有他特别爱吃的美味佳肴，还有如女儿一般等着他的好朋友“中央台”小山羊。一直以来山里没有公路，通不了车，不论是去人还是驮物，只能依靠马匹。骑着马往山里送一次邮件，上山下山来回一趟最快也得折腾个四天时间，一路的寂寞，一路的辛苦，对谁来说都是一件苦差事。乡邮政所的几个年轻人,个个虽然身强力壮，可是，一遇上山就会挠头，总会找出各种各样的借口和充足的理由不去承受这份苦头。面对着像雪堆一样纷纷耸立的正当理由，老所长最后总会像伟大的领袖那样，用力地一拍宽大的桌子，随之装着一副无奈的样子，满腔感叹着说：唉，这些年轻人呀，关键时刻还要依靠咱们的吐尔逊同志。吐尔逊是好样的，还是你去吧。只要别再把邮包再丢掉了。你丢过多少年的邮件，我们也没有怎么严肃处理过你呀，这是对你的信任。你看，你是不是要用自己的行为，加以改进不足和缺点？深知吐尔逊性格脾气的老所长，一表扬一肯定，再一提醒一安排，吐尔逊的心里虽然还对所长感到不信任和不满，此时，也说不出什么话了。当然了，能到山上去住上几天，也是他埋藏在内心里的一份心愿。
　　吐尔逊，你是记吃不记打呀？那么多人，怎么老是你上山？你上山，孩子、拉煤、打草，这些事情谁来管？每到上山前的那个晚上，临睡觉时，老婆库里拉孜就会用力地揪着吐尔逊的耳朵，对着一对蒲扇般的大耳朵，高声大叫，接着会又哭又叫又泪流满面，最后会柔情似水地趴在他的胸前喃喃自语。
　　每到这时，吐尔逊总是选择一声不吭的顺从，他已经习惯和适应这种充满戏剧性、人物情节起伏不定的生活了。
　　如果一个人呆着的时间多了，他应付孤独寂寞的办法就会自然多起来，他就会在寂寞的路上找到一条快乐的途径。长年的投递生活让吐尔逊养成了一个人的习惯，他根本就不害怕路途的劳累，也不怕一个人独处时的孤单。他特别喜欢一个人骑着马走在空旷的大路上，站在地平线的平整里，然后细细地品味着来自马背美妙、韵律的晃动。这种好感觉是站在人群时、坐在轿车里无法找得到的。每一次出门，他就是一头冲出栏圈奔向无垠大地的马鹿，就是一只重获独立和自由的野狼。来回行程的选择、路程上的自由来往和投递时间的充裕，完全、完整地把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让他时时体验和享受到一份自由、自我和能够自做主张的满足。上山送报纸的几天里，他都要在沿途的山路上，寻找路边或马道附近正在转场的牧民人家，然后住下吃饭休息，然后上马起程寻找下一户人家。山里人烟少，又有狼群、野熊的踪迹，加上一路上来回，最少也要住上4个晚上，如果不先找到一个能住宿落脚的地方，除了自身有生命危险之外，还会吃很多的苦头。
　　上路了！吐尔逊总会在内心里用力地大喊一声。只有走出人们的视野距离，库里孜拉曾经说过，视野距离最好不要超过五公里。走出了视野距离，他才会习惯地瞅一瞅，看到四下无人，大胆地伸出左手，从贴胸的右边怀里，满脸得意地掏出一只小酒瓶来，轻轻拧开盖子，用力举过头顶，做着蒙古人祭祀时的敬天仪式。他一边看着天空咕嘟咕嘟喝着、咂着嘴巴，品味着烈酒入肚后火燎火燎那份激情中蕴藏的舒服；一边极尽全力向天空伸出双膊，用高低不平的声音唱着哈萨克传统的民歌，仿佛天空就是他永远不变的好朋友。
　　吐尔逊从结婚以后，就有了一种坐在马背上喝大酒的历史传统，也有一肚子马背上喝酒不让人看出来的聪明智慧。在马背上喝酒，即使喝得前仰后翻、摇摇晃晃几乎拖地，却从未看见过他醉得不省人事、掉下马背来，那怕只掉下过一次。神态迷离的本能中，酒让他失去了常人之心，也让他保持住身体的重心。每一次出门前往确吉克牧场送邮包，他的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感情，仿佛不是工作来的，而是专门游山玩水来的，所以，丢失一些邮件就成了一件很容易遗忘的事情。一直在邮政所工作三十多年的老所长说得对，吐尔逊有一个最大的毛病，而且是改造了一辈子都没有多大效果的毛病，那就是在送邮件时老爱丢东西。而且，怪就怪在他从来不丢最重要的东西，比如丢汇款单、个人信件，总是丢一些重量很大的东西，如报纸、杂志之类。他总会在投递的路上走着、丢着，显得不负责任、落三落四，往往会把副村长要组织男人们学习的报纸和上级发来的重要文件，几乎丢得所剩无几。
　　他的这种渎职行为，恼得副村长怒不可遏，甚至会伸出食指点到吐尔逊的额头上，用词严肃、恨气未消地痛骂着。骂着骂着，就算把副村长自己的嘴巴和眼睛，都气得歪歪斜斜不成样子，最终，这种帮人改过的措施还是没有发挥出任何的作用，起到任何丁点的效果。当然，好在吐尔逊这个人的运气很不错，能够丢掉的东西里往往没有稍微贵重一些的邮包。这也和山里的牧民们本来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寄来有关系。稍微重要一点的东西，吐尔逊会早早地在喝洒之前，就紧紧包裹起来并用心地揣入自己内衣怀中的深口袋中了，为了让自己彻底放心，他会系好衣袋的扣子，即使睡了醉了，也不至于丢失掉。吐尔逊虽然性格怯懦，可是却很固执己见，就是听人批评，他也只听老所长一个人的批评，却很不爱听别人的批评和教育。一听到别人批评他，吐尔逊你又丢了东西了？他就会恼羞成怒，主动上门找人家讲事实论道理：我什么时候丢过东西？我把你们家的汇款单丢过了吗？我把你们寄来的包裹丢掉了吗？没有吧，这可是根本没有的事情呀！无中生有不好，你说是吗？所以，我就是没有丢过东西，如果再说，你可要向我赔礼道歉的。
　　当然，不管吐尔逊用什么办法、怎么表白自己和洗涮自己的错误，他的确还继续的经常的丢失东西，丢失的还是报纸杂志，这已经是多少年来谁都不做争论的实现。因为，往往有人跟在他的后面，一路上有骑马过来的牧民们，还有上课放学的孩子们，还有兵团牧场里的牧业职工。这些人常常会在半路上下马，捡拾吐尔逊丢失的东西，而且一捡就是一串子、一捡就是一路。不用猜，谁都知道，前面肯定是吐尔逊！没办法，这些捡东西做好事的人，只得按着邮件上面的地址和名字，骑着马一路找过来，一回又一回地替吐尔逊充当着半个义务投递员。所以，如果一直渴望山下来人、苦苦等着新报纸用于加强学习的副村长，若是第一看到醉醺醺骑在马背上犹如风中飘了过来一样的吐尔逊，就会在心中立即担心起来，有时会担心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家伙不会又把学习的报纸丢掉了吗？
　　担心归担心，吊胆归吊胆，待看到马背上的东西果真如他所想的那样，半个月积累下来的报纸杂志被丢得所剩无几时，就会立即抛开全部的个人素质和文化涵养，立马之间变得火冒三丈，生气地痛骂吐尔逊：吐尔逊，你还也说没丢东西吗？你把丢的东西给我立刻找回来！我要是你老婆库里拉孜，早把你打一个半死再休掉一百回了。你这个大酒鬼，全世界著名大酒鬼，喝酒有这么快乐吗？你自己快乐了，别人还快乐吗？你看看，就剩这么可怜的几份报纸了，为什么你每一次都会丢报纸，是不是故意的，不丢东西会犯错误吗？你能不能不专门丢报纸行吧，证明一次给我看看？看我，不向你们所长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