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立下宏愿(一)
作品名称:太阳 作者:向小舜 发布时间:2016-04-24 12:26:38 字数:18167
a出发去看电影
“你两个狗日的今天晚上去了,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
他们爹见他俩在嘀咕,恶狠狠地对他们说。
“去把那堆渣滓背回来,背了就早点给我洗脚上床睡觉!”
他俩,哥哥张天民,弟弟张小禹,顺从地去拿来背篼、锄头、粪箕,开始干活。他们爹所说的渣滓,是用来制作干粪的原材料,是他俩的劳动。把地上的杂草铲起,堆在一起或铺到猪窝里,经过发酵、腐烂、变质,这就成了干粪。不过,他们家和沟里大多数人家一样,猪是养不起的,制作干粪用的是第一个办法。铲杂草这项活,他们这儿叫做铲渣滓,在他们这里,这项活儿主要是孩子们的事。
在他们沟里,大多数人家靠生产队分的那点粮是没法过日子的,自留地是一家老小生存的根本,自留地里需要肥料,化肥是用不起的。生产队对干粪、水粪的需要没有止境,差不多每个月对每户人家都有定额任务,大多数人家完不成、完成得不好都要承担后果,依情节轻重,从扣工分到成为“反面典型”,都不是这些人家承受得了的。所以,田塄上、地坎边的草,如果允许私人占有,就会成为孩子们争夺的对象,通常是各类杂草刚冒芽就已经被铲了。这样一来,天长日久,所谓干粪,里面的草呀叶呀就很少了,含的有机质很少,肥效谈不上,生产队来验收背走的,所含有机质就更少了,肥效更谈不上了,只不过得没完没了地把这种干粪制作出来。为制作干粪,他俩每个月肩膀都要肿一次,手上也要起几个血泡。这不,他们爹要他们背回来的渣滓就是他俩昨天在他们家自留地边铲出来的。
他俩心里难受极了。今晚三官场的学校坝子里有露天电影,今儿一整天,广播上都在通知和宣传,先是响一阵嘹亮的革命歌曲,歌曲一停,广播员就说,今晚三官学校的操场里有电影晚会,希全公社广大人民群众前来观看,如此过一个时辰来一次,过一个时辰来一次,听得人心里火烧火燎的,看电影不是看电影而是跳火坑也叫人等不及了。可是,看来他俩是去不成了,他爹可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对于他们这里的人们,看露天电影不是最激动人心的事件,也是最激动人心的事件之一。对于小孩子和年轻人就更是这样了。也难怪,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的文娱生活了。虽说就是这项唯一的文娱生活也是单调的,翻来覆去都是那几部革命电影,但一部电影看了几遍十遍了,对他们这样的观众仍然有同样大的号召力。
三官场是他们公社党委和政府机关所在地,他们公社政治、文化、经济中心,处在交通要道上,上直通县城,下接若干公社,三官场的学校坝子是他们公社最大的露天广场,最适合放露天电影。这儿放露天电影,就是开万人大会也召集不起那么多人,在天民、小禹看来就可谓是书上说的人山人海、万人空巷了。其实,已经有了好些来这儿看电影的孩子被踩死踩伤和失踪的传闻了。他们已不只一次来这儿看电影了,对小孩子被踩死踩伤的事情不能算是没有目睹,他们自己也若干次险些就尝到横在千百双脚下被乱踩乱踏的滋味。他们在干活上早已经是“半劳力”了,什么活都干,除了上学,少有空闲的时候,有时还直接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给家里挣工分,但毕竟一个十岁,一个七岁,当然还是孩子。来这儿看电影的孩子也多是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就是在他们沟里放电影,他们爹也反对他们去看,他们爹自己也不去看,说看那些东西有什么意义,电影里的东西全是假的、骗人的,不如多睡会觉,养足精神,第二天多做点有意义的事。不过,对三官场放电影的这些传闻应该才是他们爹不准他们来这儿看电影的主要原因。每次来这儿看了电影后,也许他们自己心里也在想,以后不能再来这儿看电影了,可是,广播里一响起这儿又有电影了,他们就把什么都忘光了,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们也要去了,去不成,就和要他们死一样难受。
“你们俩看到没,今晚上可能还会有暴雨,要是山洪暴发,把你们卷走了怎么办?你们人小,哪有力气救自己?到时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在他们听来,爹这不过是“老一套”,不准他们去看电影,就是不讲情理,不通人性。天民紧紧咬住嘴唇,两眼放光,鼻孔里困兽般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脸上五颜六色的,如火在烧。他突然就为让他爹听到地叫道:
“就只晓得天天叫我们干活干活!把我们当成奴隶、当成长工!”
敢这样说话是让人心惊的。看来没人能够阻止得了天民了,没人能够阻止天民,也就没人能够阻止小禹,因为天民是一定会带上小禹的。
他们爹走开后,天民对小禹用毋庸置疑的、命令的口吻说:“等一会,天要黑不黑的,你就去把他们几个约好,叫他们天黑了在外头等我们!走时你先走,天一黑就出去,在外头等我,我一会就来!”
天黑静了,小禹一直在寻找和制造机会。机会来了,他像猫一样地溜掉了。一融进夜色,他就像鱼潜入了深水里,义无反顾地向村外飞奔。意志越坚定,成功的希望就越大。在好几个地点他都在留心他约好的那些人,却没有发现他们。没有几个人,没有哪个孩子敢去那儿看电影。正感到心如在往冰水里浸去,突然路旁桑树丛里一下蹿出几条人影来。
“你再不来我们就走了!”
“咋跑这么远来等我们?”
“不藏远点大人就把我们喊回去了!我们都是悄悄跑出来的!”
他要他们等一下天民,他们都叫道不等了不等了,小禹一劲儿地央求他们。没有天民他岂敢去。正当他心急如焚时,天民悄然出现了,夜色中也看得出他的神情多兴奋、激动,一双眼睛如一对火把。他们立即出发。他们一行六个人,都是男孩,年龄都在七、八岁至十一、二岁之间。小点的孩子他们是不会要的,哪个带上个五六岁的弟弟妹妹,就孤立了,只有靠自己了。每次都是他们这六个人,他们已经结成稳定的同盟。走入开阔地,周围不那么黑了,四野既迷蒙又清朗。他们跑着蹦着,高声喧哗,就像一群飞向熟得掉粒儿的麦地的麻雀。他们已从父母的掌心中逃出来了,冲向他们的自由,他们的解放,他们的欢乐。
b当你倒在人群中
目的地到了,电影还没开演。人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开阔的野地里,浓黑如墨的山坡上,到处都是向这儿奔来的火把。远处的只看得见几团火星,忽明忽灭的,如风浪中沉浮的渔火;近处的则看见一个火把照亮了一大串人,人脸都成了古铜色,混着暗影,就像从混沌中奔出来的远古将士的幽灵。放映机那儿一片巨大耀眼的电灯光射向天空,照亮了放映机周围攒动的人头和脸,这些头和脸之外的人群已有黑压压之势,挤挤挨挨动荡不宁。大约有一个人的身体老挡在那盏电灯前面,射向天空的那片电灯光不时划开一个黑暗、巨大的楔形口子,如直接插到浑黑的太空深处去了,这个口子就像是一扇通往幽冥的大门,会从里面走面目狰狞的怪物来。高悬在前边最远处的银幕一副呆板的面孔,很难想象它会一下子蹦出那样鲜活生动的画面来。吊在银幕旁边那个破箱子样的东西响着嘹亮的革命歌曲。汗味,烟草味,各种怪味;喊声,叫骂声,各种嘈杂声。
他们还未走进场地就已经互相手挽起了手,六个人不再是六个人而是一个整体,一条蛇,一条大虫。场内还不算拥挤,但正是人不断增多的时候。他们正像草丛中穿行的一条蛇在人群中向最前边,银幕下首那块地儿赶去。他们只有在那儿才有望看到电影。那儿也才可能有相对的安全。想象得出来,这会儿那儿已经全是孩子了。
他们六个人连接成的这个整体犹如庖丁解牛,既急急向前,又尽量利用还不算拥挤的这个时候人群中的空隙,决不磕碰着哪个大人。突然遇到一个青壮小伙子要往横里去,他们手挽着手的一行正好一时拦住了他的去路。青壮小伙子顿时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冒犯,恼羞成怒地后退半步,展开双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们扑过来,他们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一行人就倒下了四五个。倒下的大多数人都触电般地跳起来了。抢时间是最重要的。但是,偏偏就有两个没来得及,也容不得他们来得及,因为青壮小伙子比他们更快地踩到他们中的一个身上去了,并顺手将另一个就快爬起来的又推倒在地。小禹感到,青壮小伙踩上去后还用力揉了揉,就像看自己亲手搭建的临时板桥是否结实。踩过去后,青壮小伙还发泄似的用脚后跟朝后猛地一踢,那一声闷响听来正是桥板破裂的声音。不知谁被踢了,他们两个没谁吭一声。他们只求尽快爬起来。小禹想要去把他们拉起来。但是,天民紧紧地攥住他,还如见什么来了似的,拉他连连后退。别的那几个也如见什么来了似的,也在连连后退。
的确是有什么来了。小禹本能地担心的就是这个。他也属于倒下者中的一个,倒下地的那一瞬间,他都好像看到了死神的河在他身下,听到了死神的河的流水声。他怕的就是这个。青壮小伙子得意而满足的背影还没在人群人消失,四面都有成群的大人无声地聚过来,转眼间那两个就被他们围得严严实实,小禹几个被迫不断往后退。眼前这种情形他们经见过不止一次了。周围还并不算拥挤,倒下去的人本可以轻易地爬起来。但是,即使是在一大遍空地里,倒下的如果是孩子也很难爬起来,周围的大人们会忽然像得到了一个指令,既迅捷又悄没声息地过来了,似乎是一下子谁都需要到躺着个孩子的这地方了。就这样,小禹几个看不见那两个伙伴在哪儿了,他们已经被团团包围在人体之中。汉子们还在聚集过来,只见越来越密集的汉子们在那儿涌来涌去,有好些人是已经走过去了又踅回来的。他们的身体可以叫人一目了然地看出他们在急切地寻找那柔弱的肉体过把瘾,但他们的脸上却是没有表情的,也没有人出声,还都似乎是看着天欣赏星星的样子。小禹几个已经退后好远了,但也始终在这群人旁边,没有离开,他们两旁和后边是空荡荡的,但他们前边,围住那两个的人群则是黑黑的、孤零零的一堆,如一个堡垒,也如空地中一块腐物上密集的一堆苍蝇。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叫声短促,一下就没了,不像是人发出的。听到这声惨叫,汉子们有些像是发了疯似的向惨叫传来的地方涌去,比起刚才,露骨多了,脸上都有了无比的兴奋。
小禹后背阵阵发凉。他把身子探下去,对着眼前丛林般的人腿呼唤两个伙伴的名字。在这人腿的丛林中他好像看到了他当时倒下地时看到的那条黑暗的河,也好像听到了它深处的流水声,这使他甚至有不顾一切的进入到那丛林和黑暗中去寻找并救出两个伙伴的冲动。天民似乎感觉到了他的什么,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扳直,再次连连把他往后拉,并凶狠地骂道:“你这个笨种,想找死啥?!”另外几个站得还要远些,呆呆的,大家都没有一点声息。
在小禹几个都以为他们已完全没有希望的时候,那两个竟然一前一后从人腿的丛林中爬出来了。人求生的本能的力量是巨大的。
两个人一爬出来他们六个人又手挽手向前,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小禹回头看,见那些人还在那儿挤,在那儿踩,用长有眼睛的脚寻找他们需要的。他们前行得更加小心。他们谁都默不作声。
到了他们要到的地方,他们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这个地方有放映台那儿散射过来的灯光。小禹看清那两个中的一个,三娃,右脸颊上在往下淌黑色的东西。三娃用袖子去揩了一下,看也没看,一副无所谓的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但他眼里噙着泪水,身上还在发抖。另一个也还在抖,抖个不停。小禹连忙不再看他们,感到这是在使他们受到另一种伤害。六个人大多看也没看他们一眼。没有人说什么。
c放映场地是这个样子
他们眼前是满荡荡一大片孩子。就像是鸟国开鸟大会,半个鸟国的鸟都聚到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来了。这些孩子中已占领、安顿好了位置的,都在焦急而企盼地四顾,见又来了一拨儿孩子,显得又兴奋又欣慰,因为他们外围又多了孩子,保护墙增厚了。但是,小禹他们来迟了,不能插到这些孩子中间去了,往他们中间一抬腿就会受到毫不留情的攻击。他们都是结团成伙的,有很强的阵地意识、团伙意识和敌我意识。决不只是为了有个坐的,而是为了安全,为了阵地的稳固,这些来得早的孩子搬来了很多石头,外人要插到他们中间去这些石头就是一层障碍。这些石头就是坐在他们屁股下面的暗堡。他们还准备了瓦块、石子、棍子之类的东西,你看不见这些东西,但是,如果他们觉得有必要,你就会尝到这些东西的滋味。小禹他们只能在这些孩子的外围,不能往前了。这些孩子的最前边就是银幕,银幕挂在那个戏台子上,戏台子有近丈高,就是成人也难以爬上去。戏台子牢固无比。
这时正是人们入场的高峰时刻,小禹他们站定后,他们后边的大人们则已经是如压过来的铁墙一样堵住了他们,他们若要沿着来路出去,将比他们进来难上百倍了,再过一会儿,就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他们想都不会这样去想。不,他们再想出去,就出去,不看电影了,离开这个地方,他们也现在就不敢这样想了。如果要在这时出去,离开这个地方,只有考虑在左右两边冒冒险。然而,这也是不可能的。
左右两边是附近的人们码的凳子墙,凳子长城。凳子长城的长度虽不及放映场地的长度,但也有放映场地的一半。凳子搭了个里三层外三层,高三层低三层,凳子相互套着,交叉着,勾连着,是两道真正的壁垒,壁垒前端紧抵戏台子,和戏台子连接成一个整体,和戏台子一道形成了一个将放映场地半包围着的马蹄形的坚固工事。壁垒呈坡状,自上而下坐满了人,一看去就让人感到是两道人组成的铜墙铁壁,书上、报纸上老爱说人们团结凝成铜墙铁壁,在这儿是可以亲眼目睹了。他们也是结团成伙的,准备了各种家伙的。不过,并不是完全不可能从他们中间进入和出去。他们的凳子长城中有曲曲折折的通道,这些通道只有他们自己人知道,也完全控制在他们自己人手中,外人最多只能从这些通道中借路经过,决没有可能借口过路而搞点什么动作。他们不会随便让人经过。首先不是别的什么人,就是孩子,是他们不会允许通过的人。并不因为孩子从他们中间过搞什么动作的可能性更大,而是因为孩子是孩子,孩子不过是孩子。通常只有五大三粗的小伙子和和气气地和他们商量,他们才会把他们的通道一段儿一段儿地亮出来,这些小伙子在他们的指点下左拐右拐、磕磕碰碰地前行着,温顺得如绵羊。总之,小禹他们要离开他们现在的地方,要不在这人群中,也就只有插上翅膀飞出去了。而且,这种难度还在随着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而扩大着。
现在,真正在增加的已经不是出去的难度了,而是不出去所可能的后果。对孩子们占据的这片弹丸之地来说,迅猛增加的观众就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滔天洪水,这片地儿则是这洪水中的一座孤岛,这儿的孩子们是逃到这个孤岛上避难的兽类,但洪水线会无情上涨上涨,直到把这个孤岛吞没。他们被包围在人群中就是被包围在洪水中、火海里,人越多就越是如此,而人却在如决堤之水涌来地增多着。大多数孩子都在强作镇静,但是,他们的镇静并不能掩饰他们不断增长的惊惶不安,眼前这个巨大的、挤满了“小鸟”的孤零零的“鸟巢”呈现出来的就是只有火从四面八方烧过来,鸟儿们没有一只能够飞得出这个巢才会有的情状。能够多少强作镇静的是年龄较大的,有经验的。但是,也有年龄和小禹一样大小的,还有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他们可能是他们的哥哥姐姐第一次带他们来这儿看电影。看到这阵势,他们有人哭起来,拉着他们的哥哥姐姐的手要回家,要出去,但他们的哥哥姐姐带他们来时虽是豪气冲天,这时他们却个个都在透出束手无策、自身难保的情状。小禹听到这个巨大、脆弱、孤立的“鸟巢”四周也是喧嚣的,但这喧嚣之中却有着异常的沉静安然,与“鸟巢”内的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大的恐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小禹突然有力地拉了一下天民的手说:“哥哥,我们应该马上离开这儿,挤出去,不看电影了!”
“为啥?”天民的语调表明了他是知道为啥的,而且他内心也是惶然的。
“这儿是个危险的地方。原来发生的那些事情还会发生。我们是没头脑的,一点道理也没有的。”
“我也有点同意你的说法。但你看我们现在咋个出得去?你又不是不晓得这些人。”
“只要去试就不一定不能成功。留在这儿会更坏。”
天民想了一下说:“你不要怕,把心安定下来。有我,你就不会有危险!”
电影还要过一阵才会开演。放映台那儿射向空中的那片强烈的电灯光不断被撕出一道道似乎插进了宇宙深处的黑口子。是活动的人体遮住了光源造成的。其中有一个最大的口子出现的频率最高,显然是同一个人体造成的。不用说,这个人是放映员,他正在摆弄那台不容易摆弄好的破机器。小禹看着光芒和光芒中“黑口子”的这些变幻,感到就是在看一场电影,一场鬼魅电影,“电影”有主角有配角,有情节有故事,沉默地演绎着神秘黑色的主题。
小禹不断向四面的山野望去。他尽力不让自己去看,但他又忍不住。他看到了更多的出出没没、沉沉浮浮的火把,仿佛已到场的人不过是“先头部队”,山野中这些正在赶来的人们才是“主力大军”。不能再去看了。可是,过了一阵,他又忍不住回头看。天啦,火把还是那么多。小禹觉得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浓黑接天的山野中的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块石头、每一把土都在无比迅速地变成人,一变成了人就立即汇集起来向个学校坝子赶来。啊,不,全世界的所有一切,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块石头、每一把土都在变成人,变成了人就向这儿涌来,而人不是别的,就是洪水,飓风,烈火。所以,他只有默默接受和忍耐。他真希望放映台上空那片光芒中放的“电影”就是真电影,并且现在放映员就宣布“电影到此结束,祝各位观众晚安!”他也希望电影马上开演。因为,难道不是电影都开演了,就说明不会再有人赶来了吗?
现在到来的人站在人群后边是看不成什么电影的,隔得太远了,而要往人里面挤是挤不了多少距离的,人已挤得水泄不通,也没有人会乐意你挤到他们里面来和他们前头去。那些气壮如牛、力大无穷的小伙子,就从左右两边那两道凳子城墙中插进来,开始蚕食前边孩子们占据的这个地方。他们只有通过凳子城墙才容易进来。只要他们规规矩矩,不触犯凳子城墙的利益,凳子城墙一般是会让他们通过的,因为,他们也不是好惹的,凳子城墙的通道本来就部分地是为了这些不好惹的人留着的。他们就是不通过凳子城墙也能够进来,见是个“不好惹的”,道儿就可能会给让开来,只不过他们得一直声称“到前边去”、“到最前头去”,直到这一遍孩子们跟前为止。“不好惹的”懂得互相妥协合作。他们从凳子城墙进来,或用其他办法进来也本来就是为了来占据孩子们占据的这块地盘的。这块地盘并不是看电影的好地方,因为离银幕太近,但是,这时候,也只有这块地盘才容易得手。这正是一个所谓“薄弱环节”。占据了这个地方,也就有了个“根据地”,随后,他们会制造和参与制造拥挤、混乱,最后就可能有个理想的位置了。
这些黑的、高大的、兽一般的身体不断打斜刺里进来了,单个一个的,三个五个结队成群的。他们一进来就在孩子们中间如入无人之境地挑选地方,选到了称心如意的,把那儿的孩子一掀,站定了就是了。他们最多吼一声:“给老子让开!”没见过这种世面的孩子可能会哭起来,但是,你爱哭不哭,随便你。有个小姑娘哭得很惨,她恐怕是第一次来看电影,不晓得是她哪个不懂事的哥哥姐姐把她带来。很快,小禹一行就被挡在越来越多的这些人后边了,只能越过他们肩头间的空隙看到半边银幕。一会儿后,这个孩子们占着的地方就被瓜分了,孩子们大多已经分插在大人们身体间的夹缝中,只有“欣赏”大人们的汗臭和屁味了,不要再提说看什么电影了。小禹一行几个一个挽着一个,挽得紧紧的,即使隔着大人们的身体也不敢松手,提防着随时可能发生的事。
d这就是看电影
电影终于开演了。是个新片子。当然是革命题材。小禹尽了最大努力也只能看到银幕最上边的一小角,还不是总能看到。不过,他惊异的是电影本身就是乏味的。反正是“我们”和“敌人”互相杀来杀去,最后“我们”把“敌人”成千上万地消灭,统统杀光。“我们”从头至尾才死那么几个不重要的角色,死一个也要天地同悲,山河变色,悲壮的音乐响上好几分钟,更要消灭全部的“敌人”报仇雪恨,哪怕“敌人”比一个国家的人还要多。电影中只有两种人,“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人们把“正面人物”统统称为“我们”、“好人”、“中国人”,“反面人物”统统称为“坏人”、“敌人”、“美国鬼子”、“国民党”。杀人打仗的场面和反面人物还让人想看,但是这种时候并不多,大多数时候是“我们”的人背书一般地说话,机器一般地做事,这时候就不是在看电影而是在忍耐电影。最怕的还是仗正打着,一个“好人”受伤要死了,却一次次死了又活过来,背诵豪言壮语,一定要一句也不拉下地背完了才会死,死了还会有更长时间的想要人感动的东西,战争场面不知哪儿去了。小禹惊异自己:如此的电影为什么冒死也要来看呢?他对电影的惊异还不止这些,而那就不是惊异而是震惊了。
小禹多想蹲下去歇一歇啊。他是踮着脚拉长了脖子在看电影,脖子早已又酸又痛,还火辣辣的。电影内容大部分要凭想象补充,也无法控制自己不用想象力去补充,他的脑子也累了。四周密集的庞大强硬的身躯把他挤得如同夯在墙里,他不能动一下,呼吸也得仰着脖子才行。他已经也受不了了。这时候,他特别能体会电影里“好人”死去的痛苦,因为他们死了也不能好好躺着,一定要活过来,奋力仰起脖子强迫说那么多话;他觉得自己这时的境况实在是跟他们差不多。他多想自己是电影里的人,但一定不要是“好人”而是“坏人”,并且是那些吃了枪子儿就倒下的“坏人”,因为这样就可以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地躺着歇下去,甚至永远歇下去。
他最多只能放下踮着的脚,松下拉长的脖子歇一下。下边的人腿间有较大的空隙,能蹲下去歇一下是最好的,但对此只能望梅止渴。以前有一次,他实在受不了,就往下蹲去。刚往下蹲,一双大手就放在他的肩头上把他往下按,前后左右的大身躯立即挤过来,占据了他上面空出的空隙,始终拉着他的天民感觉到了,救命似的不顾一切把他强拉了起来,天民瞪着他的灼灼的眼睛让他感到他这样做就是在找死。他相信自己差点就挤不起来了。他再也不敢这样了。就是仅松松脚松松脖子的简单有限的歇一下也不能时间长了。时间长了就会似乎有什么让身后的大身躯不耐烦,又把你往下按。你一定得在这些巨大的身躯之间如同再拉长拉紧一点就会断的橡皮筋,占有最小的空间。稍歇一下就不是这么一根橡皮筋了,占有的空间不是最小的了,他们就会不耐烦。
小禹感到多么热多么渴啊,在火炉里烤蒸笼里蒸一定就是这个滋味了。费力看到的银幕的一角让他看到了一个又空又大的房间,一张桌子的一角上还放着满满一杯水。房间里活动着几个“好人”,他们正自由自在、谈笑风生地商谈军国大事。这么几个人就有那么大一个房间还有想喝就喝的水!要是他是这几个人中一个,一定先去喝下那杯水,再说那些关系到天下兴衰、人类存亡的大事!但是,他有什么法术可以在那间房子里呢?就一定没有这样的法术吗?
电影场地里这时候很安静,在银幕上那高亢洪亮的成千上万的人的生死,将被它们决定的声音的间隙里,他竟听到了蛙鸣,是场外田野里传来的。他多想这时候他是一只青蛙。有那么广阔的田野供自己自由地蹦跳,有那么清新的夜气享受,有那么多清凉解渴的水喝。如何才能是只青蛙呢?一个人就一定不能是只青蛙吗?如何才能从这样的人群人出去,到那自由的天地中去呢?就一定没有这样的办法吗?他已不只一次在这儿看电影,每次都会陷入相同的“绝境”。电影看不到也没什么看头,还如同压在山岩下,夯在墙壁里,陷在陷阱里,关在火炉里,整个就是一个活受罪,整个一个活受罪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默默忍受。这是为什么?为什么竟选择这样的下场?这不是他自己选择的吗?
不知多少次处在相同的“绝境”,这使他年轻而又活跃的脑子有的是时间进行“深思”和“冥想”。最后,他相信,之所以会这样,只是因为他的愚蠢和荒唐,而愚蠢和荒唐的根源不是偶然的,是注定的、必然的、绝难改正的。因为这个根源不在别处,不是别的,就在于他是一个人,在于人本身,除非他能从他是一个人的根子上去脱胎换骨。他相信,所有这些看电影的人,不论大人还是孩子,都是一样愚蠢和荒唐,因为他们是人。他们看千百部电影得到的乐趣还不如听一声蛙鸣,不,他们的这种快乐根本上就是反常的、倒错的、虚幻的,但他们却要为了这种快乐而聚在一起彼此折磨,忍受彼此折磨,似乎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他这些“结论”很荒唐,但他得出了它,犹如看到那条黑暗的河一样看到了它,并相信自己没有错。于是,看电影活受罪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受到一种原罪意识和忏悔的折磨,忏悔自己作为一个人本身,忏悔自己无法不作为一个人而活着本身。
不过,仅就在这儿看电影这事来说,他得出这些“结论”,受到这种“折磨”的原因也是很多很多的,难以言叙,难以言全。
e大人们的一种游戏
不用说,对在这儿看电影的人数之多,小禹有的是各种直观印象。这种形式的放电影,放映过程中要换片,一部情节剧要换几次片。有一次,在电影换片的空当,他踩在脚边一块暂时无人要的石头上踮着脚借助放映台那儿强烈四射的灯光一看,那黑压压的人头把他吓坏了。操场上几个篮球架上堆满了人。是的,是堆满了人,不是坐满了人。教室的屋顶上也高坐着成堆的人。戏台子后边的岩壁一端有一个突出的尖嘴,尖嘴伸出几棵树,坐在这些树上也可以勉强看到电影。这几棵树上也堆满了人,树被压弯了,树成了人树肉树,他们也不怕树断了摔下来,还在那儿一上一下地摇晃着表演“翘翘舞”。这让小禹想到世界被洪水淹没了,全世界的动物都逃生到那个仅存的孤岛上了的情景。他总是想到这类情景。那些在篮球架上、屋顶上、树上的人随意向下边的人群吐口水、撒尿。下边的人叫骂或为报复掷上去一块石头什么的,立刻就会遭到猛烈的还击,石头、土块雨点般地打下来。他们是有备无患的。特别是屋顶上的人,没人敢惹,不要说他们吐口水、撒尿,就是顺便往人群中丢下来几块碎瓦片也没人敢吭声,他们的武器弹药是现成的,取之不尽的。这学校的教室都是瓦房。这个地方放一次电影,就会有两三间教室的屋顶需要重盖。这样的“战争”每次都可以见到。
孩子们在这个人群中,就是“身陷囹圄”。不过,这不要紧。他们真怕的是换片这会时间和电影“扯拐”。特别是“扯拐”,他们最怕。所谓“扯拐”,就是电影放映出了故障。有时是放映机,有时是电动机,还有的时候是片子。出故障是经常的。他们公社只有这么一台老牛拉破车的电影机。它每次放电影都必“扯拐”,一“扯拐”就会延搁一两个甚或两三个钟头,就是延搁三五个钟头也不稀奇,一两部电影断断续续放了一个通宵才放完同样不稀奇。人们已经习惯了电影“扯拐”,如果哪一次不“扯拐”或“扯拐”不够大,他们就会不自在,感到遗憾和不对劲,和看一部电影却没看到结局,没有看到“好人”大获全胜,“坏人”一败涂地统统死光光是一样的。当然,不能说他们喜欢“扯拐”。就像电影中“好人”死的那种场面一样,他们谁看这样的场面都是在忍耐这样的场面,但是,假如“好人”的死不是这个死法,他们是难以接受的,可以说根本就接受不了。这些场面虽然是乏味的,可厌的,虚假的,但是,它们让他们感到踏实,感到安全,感到一切都可靠而正常。人可以习惯一切,而只要习惯了,就是他们离不开的了。
不过,也不能说他们不喜欢“扯拐”。在这个地方看电影就尤其不能这么说了。这里说的“他们”只指大人们。
在看电影时,满场人众拉长了脖子看得口涎往外流,看到“好人”得胜“坏人”遭殃全场都会发出快意、满足、自豪的嘘声,往往不能自禁。但一到换片和“扯拐”,他们就无事可做,就要找事做。他们发明了一种特别的娱乐在这两个时候,尤其是“扯拐”时进行。这个“他们”也仅指大人们。
这个娱乐是这样的。半场或大半场的人手挽手一齐呼啦啦向前涌进一大段,又一齐呼啦啦向后退一大段,如此反复不止,没完没了。每向前涌向后退一次,进退的距离就会增加,直到增加到骇人的地步,速度也更快了,最后会达到排山倒海也不过如此的地步。在小禹的体验中它就是排山倒海,就相当于海啸那样的东西,几千上万人组成的一整块无比巨大的浪涛,呼呼向前,冲到一个极点,如撞上了万仞绝壁,突然整体后退,如山倒般地压下来,横扫半个大半个甚至整个电影放映场地,势如卷席。这儿的场地很大,虽然至少有几千人看电影,但人都站在前面半个场地里,后面小半个场地基本上是空的,只是那儿离银幕很远,看不清银幕上到底在演些什么。这也给他们做这个游戏提供了足够的空间。
这个娱乐也只有在这儿才能进行到这一步。电影下到各村放映,看电影的人远不会有这么多,场地也没这么大,放映场地中间的主场地放满了凳子,就像一个凳子城,凳子城是本村人“建”的,外来者只能在放映场地的周边看电影。
这儿就不一样了。数千之众在主场地内全都站着,身体挤身体、肉体压肉体挤压成板板实实的一块,板板实实的一个整体。这样一个整体出现狂热的整齐划一、步调一致,最终具有排山倒海之势的动作,非常容易,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是必然的。结成了一个板板实实的一个整体的几千上万之众如果兴奋和狂热起来就会有排山倒海的行动,这样的行动也比什么都更容易让陷在这样一个整体中的人兴奋和狂热,而只要有几千上万之众聚集在一起,他们就是一定需要兴奋和狂热的。当然,在这样的行动中,参与它的人们需要有自身安全意识。他们也当然会有这样的意识。这几千上万之众来自不同的地方,彼此并不熟识。他们的主体都是青壮汉子,这些青壮汉子个个都是有力气的,强大的,完全能够在这种娱乐中保证自己的安全。任何人众都由他们的主体控制,所以,只要这些青壮汉子们要做这种游戏,那这几千上万之众就都不得不参与这个游戏了。
这也就是附近的人们不敢占据中间的场地,宁肯屈居场地两侧建他们的凳子长城的原因。他们敢把他们的凳子放在中间的场地里来,他们的凳子墙也罢凳子长城也罢,在人们这种涌浪中不但一下子就土崩瓦解了,而且他们的凳子会成为他们自设的陷阱和绊脚石,成为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东西。这个亏他们不是没有吃过,不然,他们也不会养成把他们的凳子城墙建到场地两侧去的习惯。
必须注意,这个娱乐只是大人们的娱乐,只不过并不乐意,甚至非常害怕他们这个娱乐的数以百计的孩子们,包括小禹几个,在大人们进行这个娱乐时,就在这些大人们中间,他们也只能在这些大人们中间,他们不能选择不“参与”大人们这个娱乐,每次这个娱乐从开始到结束,他们都只有“配合”大人们把这个娱乐进行到底。小禹对天民说“原来发生的那些事还会发生”,其中之一,指的就是大人们这个娱乐。
开始,只需某一局部地方那么几个人有心无意动起来了就够了,三五两下,卷进来的人数就可观了,很快半场大半场的人卷进来了,很快,半场大半场的人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整体”,达到高潮时,这个“整体”犹如一块不断飞奔向前又猛然后退的巨石,虽然它只有这样一个整齐划一的简单动作,不断重复一进一退,可是每一进一退却犹如万马奔腾,犹如山倾海倒。这块不断飞速向前又猛然飞速后退的巨石,有几千张嘴,它们发出的畅快尽兴的笑声和啸叫震动天穹。一张张箭矢般飞逝过去又闪电般倒退回来的脸更显出无比的兴奋和刺激,如烈火燃烧,如浪潮滚滚。没有卷进来的人是两边的凳子长城上的人,他们站得更高了,远比看电影还要兴奋,发出阵阵叫好之声。
和所有事情一样,这个娱乐也有一个发生、发展、壮大的过程,它才出现时,规模阵势并不大,人们卷进来也不那么迅速,后来,人们上瘾了,成了有意识有目的的了,齐心了,每次都要进行这个娱乐,每次很短的时间内就能掀起来,每次都要达到空前的“高度”,追求一次胜过一次,次次破记录,次次堪称“经典”,令人难忘。小禹他们几个对这个过程是一直经历过来了的。对这一切有刻骨铭心的记忆的小禹来说,教科书上那些吓人的词汇,诸如雷霆万钧、势不可挡、万马奔腾……都是专门用来形容人们这个娱乐的;电影里“我们”的千军万马扑向“敌群”,“敌人”望风披靡、溃不成军、死伤无数的场面则和银幕外进行这个娱乐的场面完全算得上“里”应“外”合,难分高下。
f在大人们的游戏中的张小禹
不用说,人们这个娱乐是有破坏力的。正因此之故,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每次这儿放电影,放映台那儿都有两个公社的民兵,专为保护放映台的安全,要不然,放映台会被正在进行这个娱乐的人们一次性压得粉碎,踩得稀烂,事后只能找到几个木片片铁钉钉之类了。两个民兵如牛一般强壮,满脸横肉,当人们这个娱乐开始时就手操大棒,站在高处,对敢向放映台涌来的人群劈头盖脑乱打乱砍,不晓得多少人挨过这大棒,也不晓得有过几人甚至被打得头破血流。不过,两个民兵的能力只够保护放映台的安全,他们也只要保住了放映台的安全就尽到了责任。再说了,人们对公家的敬畏如老鼠怕猫,随便一个公家人也可唬住几千上万之众,要不然,两个民兵也不足以抵挡几千上万之众。这个娱乐的真正的破坏性体现在对孩子们的“破坏”上。对于如小禹这样的夹在人们中间动弹不得的孩子们,人们这个娱乐是他们在这儿看电影的第一桩大灾难。
我们就来写写人们某一次的这个娱乐是如何的。这次是在电影“扯拐”的时间内发生的。电影刚“扯拐”,小禹几个就立刻互相呼喊,拼了命要挤到一起,一个挽一个六个人紧紧挽成一个整体。满场都是孩子们惊慌的大难临头的呼喊声,大的喊小的,小的喊大的,有的还莫明其妙地嚎哭起来。孩子们分散在大人们的身体组成的丛林中,每次一换片和一“扯拐”,就会听到他们这样的呼喊和哭叫。但大人们是沉静稳实的,并不见得每次换片和“扯拐”他们都会进行这个娱乐,只是孩子们不敢须臾不在紧张之中。
小禹默默祈祷这一次他们也能就这么算了。可是,终于一个地方有了动静。他们是一伙年轻人,他们一齐往前挤一挤又往后挤一挤,如此两三下,娱乐就拉开了序幕。小禹感到这一次比哪一次都快,他感到是转瞬间全场的人就步调一致地行动起来了。小禹默默地想到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真的是个真理啊。他还想到了他们的心是通的。他们的心不是通的,他们不是反复操练过不知多少次,他们也不会这么快就所有人都各就各位进入了游戏,不会有这样的驾轻就熟。但他只有默默地咬紧牙关。这个娱乐和游戏完全操控在大人们手中,不会问他的感受。
和每一次一样,在这个娱乐和游戏中的大人们是一个铁砣般的整体,飞一般地前进,转瞬间就横扫几十米甚至上百米,突然如同撞在万仞巨壁上,整体向后倾退,快得如风卷残云。小禹感到他们把那个他们撞上的“万仞巨壁”给切下来了,他们的后退就是“万仞巨壁”的倒塌,就是他们携带着、裹挟着万仞巨壁一齐向后倾倒。但是,他们又忽地如离弦之箭再次向前。速度更快了,一进一退的距离更大了。每一从前进变为后退、从后退变为前进的当儿,他们都会一齐发出“啊——”的一声长吼,吼声直冲云霄,在随后的飞跑中笑声滚动,犹如巨浪上的无数浪花。小禹他们六个人,早已经被冲成了好几股,哪一股也不知另外几股在哪儿,有的也许只剩下一个人在孤军作战了。所幸小禹和天民始终也没有分开,他们用各自剩下的那只手去抓紧身边的一个大人,能抓住哪儿就抓住哪儿。小禹和天民彼此都把指甲掐进对方的手腕上的肉里去了。每次在这儿看电影的第二天,小禹都会发现他的手腕上被天民挽过的地方是乌紫的,血浸的,天民也会把他手腕上同样乌紫、血浸的地方悄悄给他看,彼此亢奋而又后怕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也示意决不能让爹看见了。
有一次,人们这个娱乐停止后,小禹发现他把自己的舌头都咬下了一小块,一口的东西毫无疑问都是血,他惊成了什么样,但他悄悄吐了这一口的东西,这事他连对天民也没有说过。不用说,谁要是在这样的人的浪潮中跌倒了,管他是孩子还是大人,这辈子恐怕都难以再爬起来了。那会是几百上千只脚转眼间从你身上踩过去,并且还难以避免几百上千脚第二次第三次从你身上踩过去。虽从未听说过有大人跌倒了,但孩子却是有过的,有过好些。这儿放电影有孩子被踩死的传闻早就在人们中间流传了,说传得沸沸扬扬也不为过。它们只是传闻吗?小禹算不上有过亲眼目睹?
大人们这时候是你紧紧挽住我、我紧紧挽住你的。他们岂止是彼此紧紧挽住。他们是挽成了一长列一长列的,他们游戏的队伍就是由这么一长列一长列人人死挽着别人的手臂的阵列构成的,就和电影中“我们”要用人体把洪水或敌人挡住或迎头而上时所做一模一样。他们如此构成了一列列人体绞成的钢铁链条,这一列列钢铁链条又互相紧接紧挨着构成一个庞大的钢铁实体、钢铁机器。这个钢铁实体、钢铁机器,不断飞速前进和后退,那成千上万只脚没有哪一只是属于哪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的脚而只是这个钢铁实体、钢铁机器的轮子。在他们这个游戏中,任何个人都是绝对渺小和脆弱的,不紧紧和整体绞合在一起,谁都可能会倒下,甚至必然倒下,谁倒下了谁都可能什么都完了。
所以,这些大人们也许互不相识,互不喜欢,彼此厌恶,但这个游戏一起,他们就会和电影中和滔天洪水搏斗的革命战士或革命群众一样,自发地手臂挽起手臂,绞合得连死神也把他们分不开。他们这样做,既保证了他们的这个游戏是真正快乐的、别出心裁的游戏,又保证了他们自己个人在这个游戏中的绝对安全。在他们进行这个游戏时,如果他们中间可能出现那种总是会出现在孩子们中间的情况,比方说,自己在人群中倒下了,不得不尝尝千百只脚在自己身体上乱踩乱踏的滋味,他们就不会进行这个游戏了。当然了,他们谁也不会同孩子手挽起手,虽然这是孩子们梦想的,但只要有孩子抓住了他们的手,他们就会奋力地甩开,如甩开一条毒蛇,如果是他们自己慌张中抓住了一只孩子的手,也会马上奋力甩开。个中缘由是不言自明的。个人是他们那一长列一长列的人体链条最基本的构成单位,在一个这样的链条中,一个人就是一个环节,虽然他们构成的整体无坚不摧,但是,如果一个链条中哪怕有一个环节是孩子而不是同样五大三粗、力壮如牛的成年人,那就有个薄弱环节,这个薄弱环节就有可能被前后那已陷于狂热中人的洪流冲决,一旦被冲决,不只是这个孩子,挽着这个孩子的人,这个链条中更多的人,都有可能倒在人群的脚下。所以,在这些大人构成的链条中没有孩子作为他们的环节。
在人群中虽然孩子数目众多,但是孩子们是孤立的,脆弱的,他们只能和不是亲兄弟亲姐妹也是同村同院的同龄人结成盟友,手挽手,在很多情况下他们都只能孤身一人应付一切。在小禹的感受中,在大人们进行这个游戏时,大人们就是滔天洪水,孩子们就是滔天洪水中溺水者,大人们只是滔天洪水,孩子们只是滔天洪水中的溺水者;大人们是强大无比的“我军”,孩子们是陷于“我军”的绝对包围和剿杀之中的溃不成军、绝无还手之力的“敌军”;大人们是一台钢铁机器,大人们每一个人都不是他们自己而这个钢铁机器的齿轮,孩子们则是倒入这台机器里的被无情粉碎的谷物那样的东西。
事实上,这时候,孩子们还真的并不比正在机器中被粉碎的谷物更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在高潮时,这个人体的“洪流”,一前奔或后退,都会把小禹裹挟着飞越小半个操场。天民他们当然也一样,所有的那些孩子当然都一样。你非得跟上大人们的脚步不可。这种飞速前进和后退,并不同于一般的奔跑,每个人的身体会有相当大的倾斜度。在小禹经历过的几个高潮时刻,向前狂奔时,他的身体不得不达到了几乎头与脚齐平,好像脑袋都要撞着地的程度,向后倾退时,他则不得不如同仰躺着的,而一方面身体是这种姿势,另一方面却得不论前进还是后退都得奔跑如飞,跟上大人们的步伐。这也就是大人们要那样手挽起手的原因之一,要不然,谁可能一边身体是这个姿势,一边又奔跑如飞而不倒下,或不被人体的洪流冲倒呢?就是这样,他们能够保证奔跑如飞,还因为他们每个人基本上是紧紧夹在前后左右的人体中间的,实际上就如同整个奔跑的人群是一个人,每个人只是这一个人的一只脚,要不然,没有人可能用这种姿势奔跑如飞。
有一次,在飞速后退时,小禹确信他的后脑勺都和地上的一块石头相撞过。事后,他都不敢相信自己有过这样的事,但他又无法否认它。他在心里把这种奔跑称之为“睡在地上的奔跑”。他的意思就可以理解为不管是俯是仰,这时候都是达到了近乎躺着的程度的,与睡在地上差别并不太大,但是,尽管如此,却得奔跑如飞。不用说,要做到这种奔跑,要在这种奔跑中保证不倒下成为无数脚踵的牺牲品,只有依靠集体的力量,说具体点,如果说奔跑的人群如同一个人,那你还真得完全是这一个人身上一个细胞,是长在这个人身上的,抠都抠不掉的。但这对于小禹这些孩子们,他们如何能够做到。
比方说,在这种奔跑中,一个孩子和他的同伴们都冲散了,他全凭他一个人在应付,由于是他夹在人体中间,完可能出现有那么一下脚没能往地上使出力、如踩在空气或棉花上一样的情况,脚上没使上力气,抓住的不知哪个大人的衣角的手就有可能也跟着脱落了,这个孩子就真的顺势“睡”下去了,那几百上千身体,几千身体就从他身上压过去了。小禹记不清自己有过几次这样的“睡”下去的情况,但永远记得每一次这样“睡”下去的情况,要不是有天民始终都死死抓着他,要不是他那求生的本能使他迸发出的力气,要不是还有纯粹的幸运,他想他早就完了。
小禹默默地发明了“死神的刀锋”这个说法。那次在飞速后退时后脑勺在地上的石头上撞了一下的经历就被他称之为和“死神的刀锋”接触了一下。他还有过这样的经历:他仰在身后的人身上,前边的人又仰在他身上,他承受着前边的人体的重量,他身后的人又承受着他的身体重量,在这样一种情形中大家飞速向后退。可是,他身后突然空了,没有了支撑着他的他人的身体了。他向下倒去。他一只手在天民手里,另一只手抓着一个大人的衣角,这个大人还没有意识到他这只手,或者是意识到了却一时顾不过来。这一瞬间,他立刻感到了“死神的刀锋”的寒光。因为他若真倒下了,他前边的人不会跟着倒下,而是从他身上踩过去了。他在死神的刀锋就要插进他的身体中的瞬间使出了可怕的力气,承受住了前边压过来的人体全部重量,跑过了身后这个空间,和身后的人体们接上了,挽救了自己。他不能怀疑,如果他再向下倒一点点,就一点点,一排排人脚就在从他身上踩过去了。他还相信,由于天民是死死抓住他的,如果他倒下去的那一瞬间,天民不明智地放弃他,天民也会遭到和他一样的命运,尝到的说不定就是死神的刀锋插进生命中的滋味,这无疑是“最后的滋味”了。
还有一件事让小禹同样尝到了“死神的刀锋”的滋味。在飞速前进或后退时时,时常出现脚踢在、绊在那些石头上的情况。这些石头是孩子们搬来稳固他们的阵地的。现在,这些石头全成孩子们的陷阱和绊脚石。在人们的奔跑中这些石头也在地下滚动着,正同于在落地风中于地上飞跑的落叶。真的,随同众人飞奔的小禹多次感到脚下有这些石头,也感到过这些石头不再是石头而是在风中滚动的纸团。可是,也有好多次,正飞奔的他,突然绊在一块石头上,这块石头不再让他感到是个纸团而是真正的石头。有一次,他的脚指甲都被踢落了一个。这几次他都差点就绊倒了,一见死神的刀锋的寒光闪过的情景。他见过孩子们搬来的那些石头里面有大得吓人的石头。他暗暗祈祷可别绊在这样一块石头上。这几次绊着的石头都在朝他飞奔的方向滚动。他也暗暗祈祷可别绊在一块没有这样滚动的石头上。他相信这些情况他碰上一个,他都会倒下地去,倒在千百个飞奔的钢轮下,倒在千百飞奔的钢轮和冰冷的铁轨之间,虽然到现在为止他还没遇到这些情况,却不能保证将来不会遇到这些情况。他所谓飞奔的钢轮指的就是这时候人们的脚。他甚至觉得如果他继续来这里看电影,他将必然遇到这样的情况,这不是神秘命运的必然,而是客观规律、客观现实的必然。
不过,对小禹来说,所有这些情况都比不上每次人们前涌变为后退、后退变为前奔的那短暂的一瞬间。大人们结成了一个整体,孩子们虽然在这个整体中却不属于这个整体,至少相对说来不属于这个整体,还多少如同小禹想到的那个情景:谷物在机器中却不是机器的组成部分,而是机器加工、粉碎的对象。你正随同大人们这巨浪向前狂奔或向后倾倒,可是,大人们突然把向前狂奔变成了向后倾倒,或把向后倾倒变为向前狂奔,对此你没有准备,经常来不及反应过来,因为你不属于大人们这个整体,你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把向前狂奔变为向后倾倒,或把向后倾倒变为向前狂奔,但是,你又必须及时反应过来,真的是刻不容缓。在这种前进改为后退,后退改为前进的交接的瞬间,你还在向原来的方向奔去,他们却突然改变方向,向你压过来,整个向你压过来,你必须承受住这一可怕的重量和冲力,并且迅速调整自己跟上他们改换了的步子。每次在这种改换步子的时刻,小禹使出的都是自己五脏六肺都似乎碎裂了的力气。他不怀疑自己总会有一次无法做到使出足够力气或及时调整自己以适应大人们,而如此的差错只要出一个,他就被钢铁齿轮粉碎了。
对一次又一次“参与”大人们这个游戏的小禹来说,在大人们进行这个游戏的每一次中,他都多少次千钧一发、危在旦夕,多少次尝到了鬼门关上那把刀的锋口的滋味。搏击在这样的凶涛恶浪中,他都眼睁睁地看到了自己的生命线不在自己体内而在体外,已经不属于他了,它绷得如此之紧,说断就断。多少次他还眼睁睁看到它断了,是奇迹使它再次连接起来的。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管,他甚至没有管自己的生命线,只在管不要在人群中倒下了,不要倒在人们那狂奔的脚下了,为此拼上了一切,拼上也许就让自己倒在人们那狂奔的脚下、飞奔的钢轮下还要好些的一切。他如此赤裸裸地、短兵相接地认识到了生命和死亡、安全和灭顶之灾、孤弱和强大、恐惧和残酷、绝望和冷漠的交锋,认识到了一种震撼了他几岁灵魂的恐怖。毕竟,他只有几岁,灵魂是很脆弱和敏感的,不能和对不论什么都不会再大惊小怪的饱经风霜的成年人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