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走上不归路(四)
作品名称:太阳 作者:向小舜 发布时间:2016-04-23 15:38:30 字数:164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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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说过,爹老早就在给我们讲“读书学习”,也就是他所说的练毛笔字,或者说练他所说的那种毛笔字的意义,也老早就在让我们练毛笔字。那时候我们还很小,就四五岁吧。我和哥哥在我们开始筹划修新房子起,就在那间我们称之为旧房子的房子里唯一的一张桌子上练字,不知为什么,练这字让我是那么没法忍受,在练字过程中,总是不断无端地向比我大有两岁多的哥哥发起攻击。
爹妈根本就不能阻止这事,不管他们用什么办法。即使只有一眨眼的机会,我也会打哥哥,而且毫不手软。我感觉到,只要一坐到这张桌子前开始练字,我就只有不可遏制的攻击哥哥的冲动。虽然我还那么小,可是,我却不得不说,在被迫练这字的过程中,我甚至有了一种不得不称之为“死亡冲动”的东西,在这种冲动中,我不只是想要攻击哥哥,甚至想要把他打死,就像我们在野地玩耍时常常会毫不留情地打死随便遇到的任何种类的小动物一样。
在练这种毛笔字的过程中,能清楚地感觉到,爹讲的那许多为什么要练这种字的道理,只不过是在使我这种想要对同在一张桌子上练字的哥哥怎样的冲动雪上加霜。我最后甚至于有了这样一种臆想,那就是,我是一头牛犊子,被人赶着,我把赶我的人当成我的“主人”,也当成我的“同类”和“朋友”,甚至当成我的“父亲”,一路上欢快地啃着青草,也一路上欢快地顺从赶我的人。他爱把我赶到什么地方就赶到什么地方,但是,等到了地儿并在欢快的顺从中被他们完全捆绑好后,我才知道他们赶我到这儿来并这样把我捆好,是为了杀我吃肉。他们让这一切显得像是整个世界、所有一切,包括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我到底是谁都在强加给我的命运,是我不得不接受的命运,甚至于任何人的命运都是和我大同小异的命运,人活着,其命运就是这样的命运。
只要又和哥哥被安排到那张桌子前练字,我心中就会涌起这个臆想,而只要一涌起这个臆想,我心中就会涌起一股子恶流,这股子恶流一涌起,我就非攻击哥哥不可了,并且有把他活活打死的冲动。我感觉到,这字这样练下去太可怕了,我宁愿和哥哥一起干苦力活而不是练这种字,可是,我更感觉到对这种可怕我无能为力。
最后,我听见爹在说,还是该怪他,他没有给我们一个可以把我们单独分开“好好学习”的环境。他认为,把我们集中在一块小地方“好好学习”,因为“人的本性”,我们必然会发生冲突,“你整我,我整你”。所以,只要把我们分开单独“好好学习”,这种情况就会改变了。他声称是他没有尽到责任。听得出来,他在说这些时,甚至是很负疚的。我们的新房子修起后,他说他就是为了我们“好好学习”才修新房子的,应该说他并不只是为激励我们才这样说,说的也是实话。
我们的新房子修起了,我们练这种毛笔字的正戏也就正式开始了,以前的只是序曲。爹果然把我们三兄弟分开,主要是把我和两兄弟分开,使我练字时想攻击谁也不可能了。哥哥和弟弟在灶房里那张饭桌上练字,我在那间爹就把它称之为“学习屋”的屋子里练字。练字用的是一张大书桌,是爹在外地教书看中后想尽了办法搞到手的,是我们家唯一一件具有标志性的家俱。从此,这张桌子为我所独有,这间房子就为我个人所独有。我睡觉也在这间屋子里,爹妈兄弟四个人睡一间屋。直到一些年后发生了一件说大那就还真比天大的事情后,我才搬出了这间屋子。
爹说,我们修房子的材料是不够修四间大瓦房的,四间大瓦房是勉强修起来的,除了我这间“学习屋”以外,其余三间房子都有无穷的隐患,实在是一点也不比原来的旧房子安全可靠。只有我练字的这间房子是安全的,是因为他把最好的修房子的材料主要都用在我练字的这间房子上了,他这样就为了使我有一个可以安心读书学习和好好练字的地方。
在我们三兄弟中爹一直就对我上心,一直就只对我上心,爹也毫不掩饰这点。也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爹对我这么上心,可以说,说他把希望就寄托在我们三个小的身上了,还不如说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一个人身上了,就因为我“聪明”、“智力发达”。当然,所谓“聪明”、“智力发达”是人们对我的评价。我“聪明”、“智力发达”,是一个“神童”,已经使我成了我们沟的“名人”了。
我只有几岁大小,不可能想得到像“我们沟还从没有出过这么聪明的娃儿”、“神童”这类评价是能够要人的命的,也不可能想到也许最好的是不要表现自己的“聪明”或“智力发达”,更想不到自己那些表现,它们是那样正常和自然而然,会在他们眼中竟是那样奇特可怕的一种东西。
比方说,我只有五六岁,还没有上学,就总爱向爹刨根问底问“为什么会有世界”、“宇宙是什么,为什么会有一个宇宙”、“人是什么,人是从哪里来的,我们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世界是由什么构成的”等等一般也只有小孩子才会刨根问底的问题。爹是接受过全套哲学,也即是全套一般所说的“新社会”的教科书上那种哲学教育的人,这一整套哲学思想对于“新社会”的每一个中学生都如钉入木一样打在他们的脑海里,他们张口就来,人人都觉得掌握了它就掌握了至高无上的真理,就站在真理的制高点上了,绝对相信这世界上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哲学可以挑战他们这套东西,他们这套哲学已经证明了是无往而不胜的,并将是永远无往而不胜,这是只要不是脑残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不幸的是,爹满有信心地回答我这些提问,甚至有几分炫耀他的哲学知识的味道,他给出的那些他学过的教科书上言之凿凿、信誓旦旦、说服了天下所有人、无往而不胜的答案,竟没有一个经住了我一个小小的还没有上学的孩子的反驳。当然,我只是说爹没有经住我的反驳,在我和他之间完全终止了关于世界是怎么来的、为什么会有一个世界等等哲学问题的“讨论”之前,没有一次我不是令他最终张口结舌,哑口无言。
有一次,在关于我们是如何看到外界的事物的一次争论中,爹始终坚持说我们是靠大脑观察了解外界事物,我们的大脑能够完全客观地反映外界的事物,事物本身就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子。我却坚持说,如果说事物就是你所说的那样被我们看见的,那就只能说事物只是我们看见的事物,不能说事物本身就是我们看见的那样子,事物本身是怎样的我们是永远都无法知道的。
我说:“你说我们的大脑能够反映外界的事物,这种反映就是对事物本身的认识,对不对?”
他说:“对呀!”
我说:“这个反映它只在我们的大脑里,对不对?”
他说:“对呀!”
我说:“这也就是在说我们的大脑得到的只是在它里面的反映,这个反映它本身绝对不是事物本身,对不对?”
他说:“是呀。但是反映是对客观事物的反映,不是对任意的东西的反映。这个反映就是我们对事物本身的客观认识。”
我说:“按你说的,事物没有在大脑里面,它们永远都在大脑外面,大脑得到的永远都是事物在它里面的反映,不是事物本身,大脑只知道这些反映、只认识这些反映、只有这些反映,它如何可能知道这些反映就是对事物本身的认识呢?”
他说:“大脑对这些反映经过处理加工后就得到了对事物本身的认识了。”
我说:“大脑处理加工的也是事物在它里面的反映而不是事物本身。大脑完全不能说它这些反映就是对事物本身的反映,因为它只有这些反映。这个它都不能说,如何能说它对这些反映的处理加工后就得到了对事物本身的认识?大脑永远都不可能拿它这些反映和事物本身比较,因为它永远都只有事物在它里面的反映。所以,我们对事物的认识不能说是对事物本身的认识。”
这个争论到最后爹显然有点恼火状了,要我进一步说清楚点,我就说:“你说鬼神是不存在的,我们现在假设鬼神是存在的。”
他说:“好,假设鬼神是存在的。”
我说:“再假设它们就在我们这个世界,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看不见它们而已。”
我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有点紧张,那是听说鬼神在我们身边之类的说法一般人免不了会有的一种本能的反应。
爹说:“好,也承认你这个假设。”
我说:“鬼神和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世界,但是,你根本无法符合逻辑地证明它们眼中的世界和事物和我们眼中的世界和事物是相同的。有可能是相同的,有可能是不同的,完全不同,有可能是部分相同,部分不同。这几种可能都是可能的。”
爹一时间默默无语。在场的人有好几个人,有妈,还有院子两三个人在场,至此,他们都惊讶地看着我说:“妈呀,娃儿啦,你才六岁呀!”
还有一次,是争论人没有灵魂、不是灵魂,人只不过是物质合成的而已。爹自始至终都信誓旦旦的保证人不过是物质构成的而已,宇宙万事万物都不过是物质构成的而已。他说物质是最低级的东西,就是泥土那样的东西也比物质高级,因为泥土也是物质构成的,可以进一步分解和还原的,进一步分解和还原为原子、电子那样的东西,原子、电子只不过是一些无生命的肉眼看不见的小球永远在那儿蹦蹦跳跳,就是原子、电子都不是最基本的东西,它们还可以进一步分解和还原。他说,总之,就目前科学的发现来说,最多只能说宇宙中的万事万物,包括人,都只不过是电子的合成物而已,也可以说它们各个都只是一堆电子而已,宇宙中的一切,包括生命,包括人,都只是暂时的,有生有灭的,只有物质中永恒的。
他还信誓旦旦地保证,科学迟早会发展到在那一天到来后,根本就不需要男女结合组成家庭产人了,人可以直接在工厂里生产,给机器这头倒进去一背兜土,机器那头就出来一个人。
对他这个说法,我说:“现在我们假设科学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已经能够做到给机器这头倒进去一背兜土,那头就出来一个人。我们就把这些人称为泥巴人。只是称他们为泥巴人,他们实际上和我们一样是人。”
他说:“好,假设科学已经发展那一步了,我们也称这种人为泥巴人。”
我说:“又假设我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现在也不存在。”
他笑起来,说:“好,又假设你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现在也不存在。”
我说:“那么,我就完全可能出现在这些泥巴人里面,而且只是其中一个,是其中的这一个,不是另一个,也不是好几个。现在我来问,在这些泥巴人里面,我为什么是这一个而不是另一个?我为什么不同时是好几个?为什么不是所有的泥巴人都是我?”
他无言以对。
我向爹提问,爹给出这些世人皆知、通行天下、写满了各类教科书和出版物、在所有的学府学院图书馆书店都堆积如山汗牛充栋的现成的答案,最后都变成了我的反驳让他哑口无言的这种游戏,有一次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这次争论是关于时间的争论,它也是我和爹之间最后一次关于“哲学问题”的争论,从这之后我就失去了关于“哲学问题”的发言权了,我只能听而不能反驳了。这次争论大致是这样的。
我说:“你说时间是永恒的,无限长的,在我们现在这个时刻之前已经过去了无限长的时间,在我们现在这个时刻之后还会有无限长的时间,是不是?”
“是啊,是这个意思,在我们现在这个时刻之前已经过去了无限长的时间,在我们现在这个时刻之后还会有无限长的时间。”
“但是,这不可能。时间不可能是永恒的,无限长的。”
“哈哈,为什么不可能?”
“我们现在两个人在这里争论,是不是?”
“是啊!”
“如果时间是无限长的,我们就可以说,从我们现在这个时刻起,经过无限长的时间了,就有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形,也有一对父子,和我们一样争论着一样的问题,啥都和我们现在一模一样,是不是?”
爹笑了:“是,是有这种可能性,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但是,这绝对没有可能。因为,这要经过无限长的时间才可能出现,也就是永远、永远、永远也不可能出现。”
爹无言以对。我对他所说的一切都物质构成的始终也在思考。虽然我小小年纪,但我一直都在用整个身心对这些“哲学问题”进行思考。我本来还想对他说,既然时间不是永恒的,至少不是他所说的那种永恒,那么,说物质是永恒的、不灭的、从来存在也永远存在,就没有意义了,世界有可能不是他那种哲学所说的那样简单,就算一切都是物质构成的,物质也不是他所说的那样简单的一个东西。但他突然脸色变得那样难看,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他的脸和一个人的脸会突然这样难看,已经超乎语言所能形容了,对我冲击也巨大的,无法形容的。他的脸色变得这样难看后,站起来默默地走开了。这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从此,我们之间这种“哲学争论”就永远地结束了。其实,从他站起来离开的背影中,我已经看出了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这种不失为情趣、美好、温馨和智慧对撞的闪光的争论永远成为过去了。
妈当时也在一旁,她等爹走后突然凑到我耳边对我说了一通话:“娃儿啦,你才不该心里想啥就说啥呀。你还没长大,还不晓得这个世界,不晓得啥都有自己的看法不是啥子好事情,只会把自己害了。你看你爹都已经不喜欢他说啥你都给他反驳了,还不说其他人,不说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呀。我劝你,从今儿起,要么就不要再问你爹那些问题了,要么就你爹说啥你都就当他说的对。当妈的给你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啊。长大了你就知道了。”
妈说的这席话给我留下了可怕的印象,而之所以会留下这样一种印象,除了这样一段话对于一个孩子本身就会是可怕的外,还因为我从脸色突变起身默默离开的爹的背影中看到了,我已经真把爹“得罪”了,爹已经不喜欢我这样反驳他,驳得他无言以对,驳得他好像他信奉的那一套哲学果然有什么问题,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了,不仅是不喜欢,还是不能接受和不能容忍,从此,他将不再容忍我们之间还有争论,只有单方面的他对我的教育和灌输了。
我身为一个五六岁还没有上学的孩子,对自己所看到的不可能像上面所写出的那样清楚、明白地表达出来,但是,如果对我看到的要清楚明白地表达出来,它还就是我上面所写的那样,不同的只是,它对于我是那么可怕。我禁不住浑身发起抖来。
我在我们沟出了名,小小年纪就成了一沟人关注、议论的对象,还因为他们所说的我的“个性”怎么怎么了。他们说,我们沟还从未出过像我这么“聪明”的娃儿,也还从未出过有像我这么一种有“个性”的娃儿,我的“聪明”和我的“个性”一样突出。我这种所谓的“个性”的表现在他们眼中那当然很多了,而且个个惊人。我这里只举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例子,它是我还只有三四岁或四五岁的时候的事情。
我的三叔是个人们所说的“国家工人”,老婆是农村的,经常回家,偶尔会带几块饼干什么的分发给我们三兄弟,当然,自从他有了孩子之后,我们也就没有这好事了。在他没有自己的孩子之前,对我们三兄弟他特别喜欢我。有一回,他送给我了一个玻璃球,玻璃球外层是纯净透明的玻璃,里面是彩色的花朵,花朵很逼真生动,就像是开在里面的鲜花。他把这个东西渲染成什么样的宝贝,说不是看我很聪明,他非常喜欢我,他是不会送给我的,要给他的孩子留在那里。
在那个时代,这么一个玻璃球也的确是一个宝贝。所有人都羡慕我,所有人也都告诫我要如何如何爱护这个东西,珍惜这个东西,一点也不能损坏它,要让它保存到下几代人呢。爹和妈还要我给他们,他们给我保存起来,只是我拒绝了。三妈知道了这个事情,可把三叔怨了个够,说他们的孩子就要生了,为啥不把这么好、这么难得的一个东西给他们的孩子留着。挺着个大肚子的三妈坐在那里抱怨了好几天。
我呢,被这个玻璃的美丽迷住了,但更被它里面那么生动鲜艳的花朵是怎么弄进去的、用什么东西做的、会不会是真的花朵的问题迷住了。我也问了好多人,他们要么故弄玄虚,答非所问,要么就自己也不明白,更不想明白。最后,我觉得只有把它砸成几块才能弄明白了。我这样做了,也发现了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兴奋地跑去向妈宣告:“妈,妈,我晓得了晓得了!我把玻璃球砸烂了!它里面的花不过是给玻璃染了颜色!”
妈突然僵在那里,好像她遭受到了什么突然袭击似的。我感到她的脸色都变得有点像地狱了。半天,她迸出一句像是在呻吟哀鸣的话:“娃儿,娃儿呀,像你这样,二天命苦呀!”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几个院子的人都来指责我、教育我,很多人还直接找到爹妈,要他们该如何如何教育我。他们说一个玻璃球没啥,但我的行为是错误的。他们说我不该去探究为什么,不应该把自己不明白的事弄明白,更不应该把自己不明白的事事都要弄明白。他们说,事情虽小,但以小见大,这件事说明我长大了会对很多我不明白但是也不该去明白的事情也要弄个明白,而这将无疑会把我毁了,使我一生不幸、悲惨,甚至还会拖累家人。他们都摇头、叹息,都说我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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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这种在他们眼中表现了我的与众不同的“聪明”和“个性”的事情越来越多,他们对我的评判也就越来越像是在给我定性,甚至于像在给我下判决书了。他们众口一词地判定,我,我这种人,长大了最好的但也是唯一的出路就是去当个“小秘书”。还不能是“大秘书”,只能是“小秘书”,舍此其他出路我都是不会的、不可能有的、有也走不通的。当然,他们所说的“小秘书”,就是给他们所说的“当官的”、“掌权的”、“领导干部”干那种当“下手”、“抄抄写写”的人。
我只要一出门,随便遇到的哪个大人,他都可能以权威的、命令的口吻叫住我:“来来,小禹,我有话对你说!我说的都是事关你的前途命运的!别的话你可以不听,但我对你说的这些话你却不可不听!”
我根本没办法不乖乖在站在他们面前,听他耳提面命的教导。他们也通常会这样说:“你很聪明,智力发达,这方面比我们这里其他哪个娃儿都强,这表明了你长大了可以给当官的当个小秘书,富贵那是在一般人之上。可是,这却需要你从现在、从眼下开始改变自己,为将来如何当好、当稳一个小秘书奋斗,努力,改造自己,自己改造自己,更需要别人,也就是大人来改造你。”
“因为,你的聪明、智力发达也可以害你,你拿它去提什么意见啦,搞出自己的思想啦,研究发明一个啥子新名堂啦,要把这个世界改造改造啦,这也有你的看法那也有你的想法啦,要这件事情那个件事情都要弄个明白啦,自己弄明白了还要别人也弄明白啦……像你这样的人,不从小就照我所说地进行改造,那长大了还一定会这样!这是你这样的人的本性定死了的!这在另一个世界也许是好事,可在我们这个世界里面就会叫你比哪个的下场都惨了!到时候,连我们这些当农民的你都没法比了,我们这些当农民的也都哪个比你强,在你之上,比起你来也都生在福里享在福里了!”
“娃儿,我说这些可没一句瞎话,你一定就要从现在、眼下起,从你还这么小就做起,把它看成比你的啥子都还重要的事……”
他们这样教导我时,我不敢正视他们的眼睛,但我又总能看到他们的眼睛。他们,包括小孩子们,现在是一看到我就都是一副他们属于那个一切真理由他们制定、一切存在由他们统治的阵营,而我只有听他们的,我不管听还不听他们的都注定失败,就像孙悟空再有本事再厉害也逃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我再怎么样也不过就一个孙悟空,而他们则永远也是如来佛的手掌心或如来佛手掌心的细胞的满足甚至于幸灾乐祸的样子。
他们很多人还直接上我们的家门,言之凿凿、众口一词地要爹妈从现在、眼下起,从我还这么小起,对我进行特别的、专门的教育和改造。他们说,像我这样的人,只有长大了去给当官的当个小秘书,这是我不得不走的独木桥,其他的每一条路都是我走不通的,都会让我落得比谁都惨的下场,包括我当一辈子农民我也会落得下场比哪个都惨。他们说,我将来就是当上了农民也会挨整的,也会是专门被整的对象。他们甚至于说即使不被“整死整疯”,也会一辈子都“伸不了皮”。“伸不了皮”,我们这里的方言,“一辈子都伸不了皮”,就是倒霉一辈子,一辈子都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见人都要低三分。总之,我只有去当个小秘书,这是我唯一的出路、活路和生路了,而要当上一个小秘书,首先就得把我改造成当官的、掌权的、领导干部们的“温顺的小绵羊”、“忠诚老实的狗”、“从来不说一个不字”、“叫当乌鱼就当乌鱼,说是王八就是王八”……
也许是即使是谎言,重复一万遍也会变成真理的效应,爹几乎全盘接受了他们这些说法。当然,有可能他实际上本来就是这么想的,他冲我也老早就有类似的说法了,至少是,如果我果真是人们所说的那样一个人,那么,从爹老早就有、天天都有的那种种说法中引伸出人们对我下的这些判词完全一样的对我的断定,实在是只有一步之遥。
爹接收综合了人们的这些说法,再揉进自己的看法,形成了一整套东西。他把我叫到他跟前,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对我说:“你聪明,智力发达,有求真的精神,这很好。这表明他将来有可能有前途,但也仅仅是可能。如果说你和一般孩子有什么时候不同,那就是你有这种可能,而他们连这种可能也没有。”
“可你也正因为有了这种可能便处在了一个和他们不同的、十分危险和特殊的境地之中,它使你的可能成了两种可能,使你有了两条路可走,你将来也注定只能在这两条路中走一条。”
“这两条路的一条就是你身败名裂,变成人人不耻人人唾弃的臭狗屎、活垃圾,永世不得翻身。这可能还算是一种好的结局了。两条路中的第二条就是你从现在起开始改造自己,更要接受其他人对你的改造,大人对你的改造,长大了去给当官的、掌权的干抄抄写写的工作。这会叫你在无数人之上,比成千上万一般的人、普通的人过得好,过得体面,算得上是人上之人。”
爹冲我而来的这类说法太多了,而且是越来越多,在我听来也越来越“恐怖”了,尽管在他那里,这样说、说这样多、说得这样“恐怖”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是客观现实、普遍必然存在和普遍必然规律让他不得不这么说。
对他这类说法,在这里,我们再引述一段我们的新房子起后,他让我正式开始了他所说的那种练字的旅程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的一段话:“你聪明,智力发达,有探索求真的精神,这便表明了你将来要在我们这个世界上生存、立足,那就只有从小、从现在起就把自己改造成为一个白痴、傻瓜、笨蛋,一个没有也不会有自己的头脑和思想的人。这听起来也许你现在会觉得的点难听,但这都是好话,真言。”
“因为,我所说的白痴、傻瓜、笨蛋,没有也不会有自己的头脑和思想的人才是真有本事有能力的人,照你现在的本性和先天带来的东西发展下去,不仅不可能让你成为真有本事有能力的人,而且还会使你身败名裂,甚至可能使你死无葬身之地。”
“像你这样的人不只你一个,他们的典故、例子我已经向你讲了很多了。总之,你的聪明、智力发达、喜欢探索的性格既不能让你在我们这个世上立足,也不能让你在我们这个世上生存。你要注意,我说的还仅仅是生存,就是一般的活下去,就像我们这里的这些叫农民的人就是这样的情况,他们的生存就相当于我这里所说的生存。这意思就是说你聪明、喜欢探索求真的性格,使你连一个穷苦农民的那种生存都可能不会有,甚至于注定不会有,至于你探索得到的东西,就算是真理,也不可能会有人承认,只会被扫进垃圾桶!”
“大家都说你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长大了去给当官的、掌权的当小秘书。他们的话实际上是很对的,是叫你把自己身上不利的因素变为有利的因素。你也只能把自己身上不利的因素变成有利的因素。这是你从现在起就要踏踏实实、认认真真、老老实实、虔诚如一地去做的唯一一件压倒一切的事情,也是我从现在起就要对你做的唯一一件压倒一切的事情,但我只是协助,主要还是要看你自己……”
爹把我领到那间专为我修的“学习屋”里面,给我讲,我们全部的修房材料也只够修两间房,可他修了四间,除了这间房外,其余的三间都不过是欺欺哄哄修出来的,名义上是房子罢了,住在它们里面也不安全,说不准什么时候它们就塌下来了,只有我这间屋才是最安全、最可放心的,为什么如此,只为我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
爹甚至不准把任何家什放到这屋里,这屋里只允许我一个人专用的一张床、一张桌、一只凳子,别的一概不能有。这间屋不仅成了我个人专有的屋子,还成了纯粹的、地地道道的“学习屋”。爹把“读书学习”,而且是我的“读书学习”捧到了至高无上的位置上。
看他把他认为多余的、和我的学习无关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清除出去,看他要妈以后不能把任何东西放到这屋里来,这屋里只能有那几样和我的学习有关的东西,我感到他在把我周围,把我的世界,也包括我自己抽成一片真空。他当然不是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可是,我感到的是,正因为他只留下了那几样“有用”的东西,凡“无用”的都抽走了、清除了,更不允许进入,这才是真正在将我抽空。
我感觉到,随着凡是“无用”的东西被一点一点地抽走和清除,从此,我和世界之间,和所有看得到摸得着的东西之间,包括和这间“学习屋”与它里面的每一样“有用”的东西之间,包括和我自己之间,都只有冷硬、荒凉、不可穿透、无限的距离。我感觉到一切从此都永恒性地停止下来了。
我感觉到绝望,想要告诉爹,其实允许“无用”的东西的存在,不仅对他所要求的那种“读书学习”有好处,而且是他所说的那种“读书学习”必需的,他已经将他所想要的那种“读书学习”埋葬了、封冻了,什么结果也不会有了。但我什么也无法告诉他,不可能告诉他,因为,我也已经被埋葬了、封冻了,我也永恒性地停止了。
爹说在我们四间房子里面,只有我这间“学习屋”才是最安全可靠的,其余三间都存在着无穷的隐患,所言非虚,一点不假。这一点随着我们的“读书学习”和“练字”的漫长旅程的开始和深入,日渐表现出来。
当初,我们的新房子刚刚立起来,还是个所谓“空架子”的时候,由于我们要还向别人借的那一窑砖瓦,别人催得紧,再加上财力也已经枯竭,有大半年时间,我们对我们的新房子什么也没有做。
于是,我眼睁睁地看到,我们的新房子在大风中竟然表现出整体向一边倾斜的样子,我惊呼:“它就像是纸做的啊!”众人无不称我形容得真像。一有大风大雨,众人就都要站在远处当什么奇迹似的谈说、议论我们的房子,过我们的房前都要开步飞奔而过,或根本就不敢接近我们的房子。
这是大风大雨时的情形。有小风吹过,也听得到我们的房子在发出响声,就像是那些檩子、椽子在撕裂和断裂的声音,这种声音在寂静的晚上听来尤其刺耳。
在开头那些日子,一有大风大雨,爹妈马上就会把我们几个小的喊出去,若晚上有风雨,则安排我们到邻居家睡。但是,慢慢的,这样行不通了,邻居们,包括三妈、爷爷、大婆他们,表现出了整体的对我们的冷漠和抗拒,一种将我们拒之于门外的东西在日益强硬地从他们那里向我们扩散而来,看得出来,这还就和我们修了新房子有关,如果我们没有修新房子,还是原来的旧房子,他们倒乐于对我们表现得善良一些。总之,我们再也不可能在有风有雨的晚上到他们家过夜了,即使仅仅是出于自尊我们也不能这样做了,只有与我们的新房子共存亡。也仅仅是出于自尊,在大白天,我们的房子在风雨中摇晃,发出那种可怕的有什么在撕裂和断裂的声音,我们一家人也没有一个人走到我们的房子外面去,没有一个人离开“危险地带”,没有一点惊慌的样子,一切和平时没有两样。人们,也不再有人在我们的房子于风雨中摇晃时议论、评说我们的房子和看我们的房子的稀奇了,只是走过我们的房子前时不是躲远了走,就是开步疾走,若有风雨,就是飞跑而过,特别是严令他们的孩子不准靠近我们家的房子。
我们家成了一座孤岛,连上门的人都绝迹了。有风或有雨的夜晚到来了,邻居们,包括三妈、爷爷、大婆他们,全都早早的就睡下了,把他们所有的门窗都关得紧紧的,不发出一点声息,我们一家人就像在野外的空谷里似的。但我们不会说什么,和平时一样,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一家人都默默地躺到我们的床上去。而我几乎整夜都不会入睡,听那风和雨,每听到那惊心动魄的我们的房子有什么在撕裂和断裂的声音,我的心都会痛痛地、深深地、紧紧地折叠一下,并伴随一阵绞痛。是的,是折叠一下,我清楚地感觉到我的心是一块薄薄的肉,它在这种反复不断的折叠中中心已经折出了一个对穿的洞,这个地方随时都在渗出血来。但是,一听到我们的房子在风雨中发出这种它有什么在撕裂和断裂的声音,我的心不仅一定会有这种折叠,而且我还是如此需要这种折叠,需要我的心中心的那个洞更大,渗出的血更多,需要我的心中心那个地方永远也不能愈合,永远都在渗出血来。我觉得只有这样,才可能在听着我们的房子发出那样的响声的时候,与这种响声就像它什么也不是地和平共处。我觉得这也是我应该为我们的房子,我们一家人安危付出的。我别无选择。
在从此我们家压倒一切的事情不再是我们的新房子,而是我们的“读书学习”,我也有我专属的“学习屋”的时候,这一切已然成为过去了。但是,一天天过去,一切表明,我们家的新房子除了我的“学习屋”外,仍然是我们一家人的悬顶之剑,对我们一家人的安危构成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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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严令我们平时不能在那三间屋子里随便走动,有些地方是绝对不允许去的,他给我们划定了固定的路线,这些路线只供我们上灶房吃饭和上茅厕解便之用。爹说就是他给我们划定的这些路线都不是完全安全的,我们也要小心。事实也是,除了我这间“学习屋”,那三间屋子时常都有瓦片从屋顶上坠地碎掉的声音,“叭、叭”地。爹经常在那三间屋里他认为最危险多事的地带仰着头转悠、查看,他要把我们头顶上的屋顶每一处都刻在他的脑海里。在这种查看中,爹身上有那种习惯性的颤抖。他总是能提前预言哪一片瓦会掉下来,哪根木梁、檩子、椽子会变形、脱位,他的预言每必应验。但是,尽管如此,他还在说大危险是不可预测的,而我们家房子是潜藏着这种大危险的。
与此同时,爹却每每告诉我,我尽可安心地、放心地、专心地练字,和我们那三间房子相比,我的“学习屋”安全如堡垒。在这种一家人只有我一个人独享的安全之中,我看我这间“学习屋”的砖、瓦、墙、檩子、椽子,的确是无一不比那三间屋让我看到的好许多、结实许多,我还看见那三间屋有许多地方,包括爹妈睡觉的那地方和两兄弟练字的那地方上的屋顶都在一天天地凹下来。我看见这些,感觉是,爹妈当初烧制修我这间屋子的那些砖瓦,这些砖瓦在窑里全都烧得通红透亮的时候的那种热量并未散去,一直在它们里面,我在这间这么安全的屋子里,完全和在那个正烧得旺、烧得里面的每一块砖瓦都通红透亮的窑里没有任何两样。这对于我是完全真实的、客观的、不可否认的,却是我只有默默承受的。
在家里,我活动的地方、范围、路线都是严格划定的。爹当然天天都要出入我这间屋了,但两兄弟从不到我屋里来,事实上,也想象得到,既然把这么一间屋子划给我一个人了,两兄弟出于自尊也不会到我屋里来。妈有时来一下,但也是一脸憎恨厌恶什么的样子,也只是来了拿了东西就走了。她没有完全听爹的,还是会把一些什么小东西放在我这屋里来。
在这种情况下,我要详知爹妈和两兄弟睡觉的那间屋的情形也只有靠偶然的机会了。就在这么一次偶然的机会下,我看到爹妈睡觉的那张床上的屋顶已经下陷得似乎伸手就可以摸着了,很显然,它一下子塌下来是迟早的事情。还有一次,我去上厕所,看见静静地、默默地练字的两兄弟的那张桌子上,也就是我们的饭桌上,有从屋顶上掉下来在这桌子上摔碎了的瓦片。
我在我的“学习屋”里练毛笔字。看我这间“学习屋”,它和我们家那三间房子的每一间一样宽大,容得下爹妈和两兄弟都搬进来,在这里面睡觉和练字。但是,很显然,这只能停留在这么想的阶段。尽管不可能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我却只能面对这间“学习屋”是完全没有空间的,不仅容不下爹妈兄弟他们住进来,而且容不下,也没有容下过我在里面住着、活着和练字着,若说它能容下什么,它只能容下也只容下了那烧得正旺的、里面所有砖瓦都烧得通红透亮的窑里的那种高温。有两次,在爹妈不在家时我竟在这“学习屋”里边练字边令我自己都毛骨悚然地“嘿嘿”怪笑起来。
有一次,一块瓦片掉下来,不偏不倚地打在了正在练字的哥哥头上。哥哥终于嚎哭起来,我听见他在向妈喊他这人没法活了,在这个家里他没有被当成人看待!爹来到我屋里,向我说刚才一片瓦从房子上掉下来正好砸在了我哥哥的头上,把我哥哥的头都砸出了一个大青包,哥哥已经跑去找我妈去了。爹说这些时身上出现了他那种遇事就会有的习惯性的颤抖。可他说了哥哥的事情后却悲伤地说,他还是不会改变他对我的“学习屋”的决定和安排。他说,正因为一家人除了我之外的四口人都处在危险在带,只有我一个人在安全里,我就会更加用心刻苦地好好学习和练毛笔字。
实际上,哥哥不但开始有那种反抗,甚至还干脆去和妈呆在一起,和妈一起干活,不练什么字了,而弟弟则只要等爹走了就跑出去玩去了。只有我终始如一如爹要求的那样练字,毫不含糊。这就是因为我已经不再相信还有容得下什么的空间和世界。一切都是凝固的,一切本来就是凝固的,整个世界和整个宇宙都是这样,所以,我只有是凝固的,完全、彻底地凝固的。
哥哥和弟弟的练字终于只是做样子了,爹也不放在心上了,但我的练字却在深入。当然,说是深入,还只是在开始阶段的一点点小深入,不可抗拒的规律应该是,“好戏”还在后头,目前一切只是万里长征迈出第一步而已。爹也经常向我讲这是一次二万五千里长征,而我现在仅仅是迈出了第一步而已。
一天,爹回来郑重其事地、似乎是那么紧迫而重要地对我说:“禹娃,今天你张朝海叔叔给我说了件关于你练毛笔字非常重要的事。这我以前当然也想到了,只是这次你张朝海叔叔把我完全提醒了。”
“他说,我给你选的路子是对的,这在以前他就说过了,但是,他叫你在练毛笔字的过程中千万要注意不要到头来练出一手一看就是你自己、你张小禹写出来的毛笔字!”
“当然,你练毛笔字还只是在开头,要练出我原来给你讲过的王羲之、王献之那样一看就是他们自己写的、别人都写不出来的毛笔字,苦练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不一定能够,可是,你张朝海叔叔说的也很有道理,你必需从现在起就要加以注意,注意你练字的方式方法。”
“你张朝海叔叔说,你很聪明,还有一种个性,而聪明的人和有个性的人就是练毛笔字最容易练出只有他个人才写得出来的、在哪儿都可一见就知是他写的字的人。当然,他说你聪明的那些话我们不要听,我们只需要像老黄牛那样踏踏实实地做人。可是,张朝海叔叔说一个练出了自己的字体的人给领导干部抄抄写写那也一定不会叫领导干部喜欢。因为,人们看你给领导干部抄写的东西就有可能会去注意给你写的字,称赞、欣赏你写的字,而叫领导干部觉得人们忽视了他要你抄写的那些内容。”
“我也一直就在对你说,你练毛笔字不是为了别的啥子,只为了将来领导干部会瞧得起你,叫你给他们抄抄写写,可是,你的抄抄写写要让领导干部瞧得起就得处处突出领导干部,突出他本人和他要你抄写的东西,而不是你自己!”
“我原先对你讲过王羲之、王献之写出的字是可以闪闪放光的,它们之所以闪闪放光,就因为他们练出自己的风格,练出了别人都不能代替的个性,而你绝不能这样!一丁点儿也不能!你张朝海叔叔说这是一件大事,必须从现在就做起。一句话,你练毛笔字自始至终都为了一个目的:将来给领导干部抄抄写写时处处都为了去突出领导干部,处处都绝对为了突出领导干部,这样,你写出的字到时候既要好,好到叫领导干部喜欢你,又要孬,孬到谁也不会把你和你的字放在眼里……”
“那么,你从现在起应该怎么办呢……”
我的“读书学习”和“练字”从此又增加了一新内容,新分量,新负担。
有一天,我正在“学习屋”里练字,我们的房子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可以说,对这声巨响已经我们等待许久了。
没有必要讳言,许久以来,我就在盼着我们的房子出点事了。这不为什么,就为了我们的房子出事了,我就有理由,终于有理由可以坦荡走出这间屋子,去关心一下别的事,去做一点别的事。后来,我这一愿望变成了渴望,不但变成了渴望,而且变成了出事就出大事的渴望。先只是想到两兄弟,后来把爹妈也算上了,渴望我们的房子真塌下那么一块来把他们砸伤甚至于砸死。我多么吃惊自己竟然这样想,可是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不这样想,我越控制自己不这样想,我还越想得厉害,看到爹妈和兄弟的生死一点儿也不比我能逃出这间“学习屋”更重要更有意义,而看起来事实也是只有他们或死或伤了我才可能真正走出这间屋子,去做一些与这种“读书学习”和“练字”完全不同的事情,而那是我怎样的解放、自由和自我的实现啊!
没有想到,这么一声巨响还真的说来就来了,并且即刻就传来了爹妈像有人在杀他们似的嚎叫声。一大遍四邻惊动起来如见房起火的叫喊声,一下子就赶来了许多人。我多少有些惊奇地发现,对这声巨响,对这声爹妈或兄弟完全可能被砸着了巨响,我完全没有受到震动,甚至于得说完全没有受到影响,我的心似乎已经是一块岩石了,真的是一块凝固的东西了。我只感到他们是多么幸福啊,房子塌了,被塌下的房子砸死砸伤了都是幸福的,只要不在我这种“学习屋”里练这种字,那就是幸福的啊!
往屋外走去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但我做出了这个决定。我知道我不是关心我们的房子怎样了,也不是关心爹妈兄弟是否被塌下来的房子砸死砸伤了,只是为离开这“学习屋”一会儿,离开这种“练字”一会儿,我们的房子塌下一块来了,只不过是为我提供了一个理由。我心里清楚,对于想要真正离开一下我的“学习屋”和我的这种“练字”,我这个决定是完全错误的,只会使一切雪上加霜。可是,我还是这么决定了,并缓步向外走去了。
走出去后,我看到的是面无人色的爹妈死死抱住人们匆匆抬来的一根大树,大树已顶在塌下来的屋顶上了,爹妈和几个很紧张害怕的壮汉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屋顶顶回到原位上去。我看到,爹妈的样子和帮我们的人样子形成了种强烈的对照,特别是妈那样子,就像是要与我们家的房子共存亡,她已视死如归。她头上正流着血,大概是被从房上掉下的瓦片给砸的。对这一切,我没有丝毫的感觉,我只感觉到一切的虚假,我和一切、一切和我的虚假。
爹抬头一下看见了我,平生也没见他那惊恐、惨然地叫道:“禹娃禹娃呀,你出来干啥子呀!快回去学习你的,快呀!”
那样子,一切就好像不是我们家的房子塌下来了,而是我们家的房子塌下来我出来看一下这件事才是我们家的灾难。我知道事情就会是这样的,可是,我选择了出来看一下。
那些来帮我们的人,也都以是我这样离开我的“岗位”,尽管只是一时的,才是我们家真正的灾难的眼神看着我,厌恶、可怜、轻视的目光如利箭般地射向我,靠近我的人无不对我叹息道:“娃儿啦,回你的屋里去好好读书学习练毛笔字呀,你咋个到现在都还不听话,不懂事呀!”
“快回去好好学习练毛笔字呀,别叫你爹恨铁不成钢呀!”
我立马回到我的“学习屋”里“读书学习”和“练字”。事后,爹对我进行了长时间的批评教育。“娃儿啦,你如果真正在专心致志地学习,就是我们几间房子一下都垮了也该是听不见看不见的……房子塌下来算什么,它是一件小事……你只有真正专心致志地学习才有出路呀……今天的事表明你的学习还什么都谈不上,也可以说全都为零……唉……那么,你从现在起,从我说话的这会儿开始应该怎么办呢……”他说的反正是这些。
我们的房子后来又顶上去了几根向别人家借的大树,它们一直在那儿,直到几年过后。但是,尽管如此,爹也没有让我的“学习屋”成为一家人安全的避风港,一直都只是我个人独有的“学习屋”,即使发生了后来那件说大就无比大的事情后仍是我个人独有的“学习屋”,我只是不睡在里面而已。
在这“学习屋”里的那种“读书学习”和“练字”,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过乐趣。在最初的日子,每到黄昏,斜阳从诺大的窗子射进屋来,把外边竹子和树木的影子投射在我的书桌对面的墙上,外边的竹子和树木在黄昏的清风中晃动,这些影子也就跟着动来动去,变化莫测。外边传来那许多孩子正在玩耍的叫喊声。对于孩子们,黄昏的时刻就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刻,他们会就像黄昏归巢前的鸟儿一样兴奋、活跃和吵闹。我想象这些影子就是这些孩子们玩耍跑来跑去的身影投射在我这墙上的影子,看,这是几个孩子在捉迷藏,那是一群孩子在玩打仗。我的想象越来越丰富,后来,我想象它们是我们沟里来了一个大戏班子正在唱大戏。其实,我只看过样板戏,那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大戏,枯燥乏味极了,真正的唱大戏我仅在人们的口头上听说过,它被人们津津乐道,可是,就好像我对大戏这东西是多么熟习,这些竹子和树木的投影让我想象出了一台又一台情节精彩、复杂、完整的大戏,就像人们口头讲过的那些大戏内容完全在这些影子里复现了,我把这些“大戏”,或者说“大戏”在我这面墙上的投影看得津津有味,完全不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自己的想象。我甚至于还听到了,是那样真切和无法怀疑地听到了悦耳动听的唱腔和紧密优美的锣鼓声,就和人们口头上说的那样优美。在这些投影中,我相信看到了来自几十里内的人们看大戏的身影,其中我竟清楚分明地辨别出了爹妈的身影,他们在人群中看得入了神,已完全忘记了家中还有一个我的存在,我正在练他们所说的那种非练成不可的字。
有两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偷跑了出去。当然并没有什么唱大戏。但是,好多孩子在玩耍那真的。然而,和我已经有过多次尝试一样,我发现自己千真万确不能再玩耍了,玩耍,是同世界、同事物、同自亲密接触,而这种接触对于我,如今只不过是承受最为锋利的切割。我已经远离一切,脱离一切,而我也必须远离一切,脱离一切。过去的路,回头的路已经没有了,我只有走上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