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立下宏愿(二)
作品名称:太阳 作者:向小舜 发布时间:2016-04-24 13:03:55 字数:20092
g有孩子被踩死了吗?
人们这个游戏常常要到电影又开演时才会停下来,有时也就那么不知怎么的就停下来了,可能是搞累了。停下来后,全场人们快乐、粗野的笑声还会长久地在空中回荡,直到电影又把他们吸引过去拉长他们的脖子,就像被无形的绳子吊起来了一样。小禹再也无心看电影,身心都在长久地颤抖着。他不能不发觉这种颤抖就是弱小动物虎口余生的那种颤抖,再也没有什么比这种颤抖更能说明他在这样的人群中就是在虎狼群中。
到目前为止,小禹他们六人还没有谁在人们这个游戏中被踩死或被踩伤。但对小禹来说,这的确只是一种侥幸。当然,轻伤是有的,有很多,但只要没倒在那人群里面,倒在人们的脚下,就都不算什么。小禹一次额头撞在地面上擦掉了一块皮。他对天民都没说过它是怎么回事,天民似乎也没有注意到。这块皮是他在那样向前狂奔的人群中突然被压趴下去了,真的趴到地上了,额头都挨着地了而擦伤的。他硬是没让后边追上来、压过来的脚从他身上踩过去,在那么短的、机会就算有也转瞬即逝的时间内爬起来了。过了好些年,他都不敢回想起这个时刻,一回想就会有那种刚刚从虎口逃生的颤抖,可是,他又总是鲜活如同昨天才经历的一样地回想起它。他相信他在这一瞬间,头伸进了冥河的深处,看到了冥河深处的景观,也饱饮了一口冥河之水。
他一个脚指甲在那种石头上撞落了的事他也没对谁说过,一直藏在鞋壳里,后来那根脚指发炎溃烂了爹妈才知道。爹妈当即就知道是在这儿里看电影在人群的拥挤中踢落的,把他马上痛打了一顿。但他咬定是在路上不小心踢落的,因为他不敢说出实情。除了完全没有经验又没有得到“过来人”的点化的,来这三官学校的坝子看电影的孩子都会一出家门就把鞋脱了放在只有他们知道的地方,看完电影回来再穿上它们进家门,因为穿上鞋在这儿电影,电影没看完鞋就没有了,找不回来了。物质是极度匮乏的,对这些孩子们来说,丢一双鞋那是丢不起的。他们也怕家里人见他们的鞋都挤掉了,想象出了这儿的拥挤会是个什么样子,不准他们来看电影了。岂知他们骗了爹妈却把生死较量留给了自己。人们把这儿放电影的惊心动魄传得沸沸扬扬,消磨了他们很多白昼和夜晚的漫长时光,却未必真能想象出这个地方放电影到底有多么惊心动魄,多么恐怖。
一到电影换片或“扯拐”时,孩子们就惊恐万状地大的喊小的,小的呼大的。但在人们的游戏开始后,就听不到这种呼叫了,谁都只能咬紧牙关对付,此外别无他法。突然,一个孩子,当然是孩子了,的惨叫声传来。那是真正的生死惨嚎,是这个孩子不幸倒在人群中才会发出来的惨嚎,一听就叫人心尖发抖。但是,大人们对这种惨嚎充耳不闻,这一点给小禹留下的印象是明确和深刻的。但是,更深刻和明确的印象是,这种惨嚎还是在对他们的这个游戏火上浇油,他们畅快的叫喊和笑声会突然向上高扬几度,他们身体的力量也会猛然加大。这些行动是整体性的,从全场的人中产生出来,就如同从一个人那里毫不犹豫地产生出来一样。
小禹知道,孩子们怕听到这种孩子的惨嚎,不只是因为这说明又有一个孩子倒在人们的脚下了,而下一个可能就会轮到他了,还因为这种惨叫会让人们的这个游戏更疯狂、更激烈,这是在给他们这个游戏注入兴奋剂。小禹还不能怀疑,在这一点上,大人们不只是赤裸裸的,而且是为赤裸裸而赤裸裸,他们每一个人都“隐瞒”在他们绞成的那个整体中,但他们这个整体却绝不想隐瞒他们为什么突然更加兴奋和狂热了。小禹深陷在人体浪潮黑暗的深处,为了活命而在进行着拼死的搏斗,但是,在这个黑暗的深处,他也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
小禹已不只是一次在他们这个游戏中听到这种惨叫了。有一次离他这么近,几乎就在他的脚边。这让他听到了什么啊!他突然怎样渴望自己是一千个人,有一千个人的身体,一下子把这疯狂的人群挡住,让这个孩子有时间从地上爬起来。他觉得他做不到这一点就是他的大罪,是他亲手杀了这个孩子的大罪。这些惨叫他都没有听到结果。他想,也许是因为被人群裹挟着的他冲远了,听不到了。但他又想,也有可能是那个孩子叫不出来了,在地上动不了也出不了声,成了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就像那些石头一样在人们飞奔的脚的带动下“滚动”。每当人们终于停下来后,小禹想到这些他听到了他们的惨叫却没有听到他们的下文的孩子可能的命运,心灵就会处于一种极限状态,几近崩溃的边缘。他的灵魂正在往炼狱中坠去。
有一次,游戏进行得如火如荼,在洪浪中绝望而痛苦地挣扎着的小禹看不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只能如每次一样,默默咬紧牙关,坚持着无论如何也决不放弃,可是,就像出现了奇迹,游戏不知咋的停下来了,虽说不是说停下来就停下来了,但这种事情还没有过,而且停下来的人群还有了难得的、多少有些异样的安静。
这游戏刚停下来那一会儿人群往往不那么拥挤了。小禹在身边寻到一块石头,踩上去,踮起脚,仰头朝大人们都在朝那儿看的地方看去,看到不远处的人群中有手电筒光在晃动。手电筒是那两个公社民兵的,全场只有他们才有手电筒,到这儿来看电影的人是用不起手电筒这样金贵的东西的。那儿的人围成了一圈,手电筒光就在圈内晃动。小禹听得到那儿的人在说什么,全场也只有那儿的人才在说话。
他听到一个说:“还不快弄起走,气气都没的了。”在他们这里的语汇中,气气都没的了,就是指人或动物鼻孔不来气了,没有气息了,死了,有时也引伸为事或物彻底完蛋了,没有希望了的意思。听到了这话,小禹心里虽有说不出的什么,却还不十分明白,也许是不愿意明白。过了一下,又听到一个说:“是没事了,鼻子里头都出血了,还是黑的。”接着,一个人说:“这么小就不该把他弄来看电影嘛!”过了一阵,又听到有人说:“把他的衣裳好好理一下。”不知何故,是这句话特别让小禹心惊,他眼前立刻鲜明地出现一个孩子眼睛永远闭上了、鼻孔已没有气息了、鼻孔外凝着从生命最里面、生命和身体的核心之中出来的血,软软地、动也不动地摊他姐姐或哥哥的怀里,对他所能做的只有把他的衣裳好好理一下的情景。不能说他就明确地想到了死亡,但他想到了:“他还有救吗?”他真想知道那个孩子是不是还有救。但那儿一直在磨蹭着,好像并不着急。这时,小禹身边的一个大人说:“又踩死他妈一个了。”另一个说:“我去看看!”就往那里挤去了。
小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尽管一个已经“没有气气了”的孩子摊在那儿的画面始终异常鲜明地摆在他眼前,他没有听到更多的话和见到更多的反应了,也没有听到抱着这个孩子的哥哥或姐姐说一句话,也许那抱着他的并不是他的哥哥或姐姐,也许并没有谁抱着他。似乎事情很快就会过去不留一点痕迹(也确实很快就过去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似乎他“看到”的画面与实际情况是不符的,那儿“没气气了”的并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只兔子或青蛙什么的。全场的一切,他看到和听到的一切,让他产生一种说不出的虚幻感,觉得他看错了听错了,那儿那个“没气气了”的孩子的确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只兔子,要不,就是一条蛇或一只青蛙。
他觉得无比的惊异。这种惊异是因为他在自己的灵魂中看到了一种可怕的分裂。这种分裂是他一方面无法否认他看到的,或者说想像到的画面是真的,确实有那么一个具体的、不一会儿前还和他一样活生生的孩子在人们的踩踏中“没有气气了”,永远闭上眼睛了,就和电影里终于说完了最后一句话而永远闭上眼睛的“革命者”一样。但是,另一方面,他同样无法否认他以为踩死的是个孩子其实并不一个孩子,不是一个人,至多是一只兔子或一条蛇或几只青蛙而已,要不,“没有气气了”、“又踩死了他妈一个”,就不是它们本来的那个意思,倒可能是和它们本来的意思刚好相反的意思。两方面都是完全符合逻辑和事实的,都是真的。他看到,他哪一个也否认不了,而且它们一定要为它们谁真谁假、谁才是真的符合逻辑和事实的在他心里争个你死我活。他意识到他将完全承受不了这个斗争,可他又只有承受它。
一小会儿后,那里的手电筒关上了,人也散开了,电影又开始了,人们聚拢来继续看电影,照样是当电影里“革命”大胜利,“反革命”大失败时,全场发出忘情、沉醉、如登极乐之境的嘘声。这一次只是小禹看到的一个比较完整的过程。有一次,也是人们的这种游戏也算得上不知咋地似乎无缘地停下来了的时候,小禹听到远处一遍吵吵嚷嚷,甚是急火,显然是出事了。有火把点着了,高高地举着,似乎有人在抬着或背着什么往场外跑去,十万火急,耽搁一下就迟了。似乎也听到了有人在叫:“快到医院头去,不然就迟了。有没有同路的再喊几个,多几个人好!”这么说来又有人受伤了,还不轻。只是场面显得异常平静,似乎和发生在战争中的人受伤的事一样平常。
小禹之所以能够看到这些,是因为这学校的操场分为所谓内操场和外操场,电影在外操场放映,看电影的人也集中在外操场,内操场高过外操场一坎,这些人是从内操场出场的,再加上游戏使人群不那么拥挤了,他身边有了空间,叫他可以多少看到人群外的情景。显然是出事了,还是大事,但因为隔得较远,还有种种原因,小禹无法肯定是不是又有人(当然只会是孩子)被踩死或踩伤了。只有他内心一下清晰肯定的声音在说“是的”,可一切,所有一切又都在反对这个声音,消灭这个声音。
听到有人喊快到医院去的那一声,小禹也不敢肯定自己听清了,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跟着他就听到身边一个大人说:“去个球的医院不去医院。人家是啥子?这晚上了哪个起来给你救人?救你妈那个屁!”小禹几乎没有可能不想到这个大人也和他一样听错了,本来踩伤的是一只兔子,或者是踩坏了一把椅子,而且还是作为“集体财产”或“国家财产”的椅子,但听成了一个孩子被踩伤了,还伤到了不快去医院抢救就迟了,就没人了,人就可能会死了的地步。
但是,他也如此痛苦地想到,假若真的是一个孩子,一个人,那医院是不会在这时候理他的,不说这时候了,平时都可能不会理你。医院都是“国家医院”,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正式的称呼是“国家医务工作者”、“国家医务人员”,这些称呼统属于“国家工作者”这个称呼。对“国家工作者”,流俗的称呼有“国家人员”、“铁饭碗”、“吃国家饭的”等等,不一而足,都是小禹熟悉的。而这些称呼意味着有此称呼的人和来这儿看电影的人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另一等人,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中,过着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小禹还是个孩子,但是,“医院”、“医务工作者”、“国家工作者”、“国家人员”、“铁饭碗”、“吃国家饭的”这样的存在已经如每时每刻都在他耳边喃喃低语的紧箍咒,他没有听到的时候也在对他的整个生命起着某种作用,只是他没有意识到而已。
他这时想到的是公社医院,公社医院的那些“国家医务工作者”。他比现在小几岁的时候经常生病,生的还是“赤脚医生”治不了、没办法不得不爹背上他一次又一次上公社医院治的病,但是,就因为他不是“国家工作者”,而是和“国家工作者”判然有别的另一类人,农民,这些“国家医务工作者”就不理会他、不给他看病,医生不给他开方子,问他爹这问他爹那,问到了爹教的一个学生现在已经是某公社党委副书记了,才说:“好好好,我给你这个娃儿看一下!你一定要保住这关系,发展这个关系,不管用什么手段和付出多大的代价,这才好叫他将来能给你的娃儿找一条出路,要不,像农民家庭的娃儿,说不好听点,养还不如不养!”把方子给开了,方子开了,那些负责抓药的又不给抓药,爹给他们陪笑脸,说好话,他们都是些男女青年,爹却叫他们大哥大姐,大哥大姐不成又叫他们叔叔、阿姨,但是,一上午过去了,他们在那儿聊天、谈笑、打跳,男的逗女的、女的逗男的,逗累了就聊天,聊的都是各自显摆自己的话,显摆自己的工作好、家庭好、关系硬、背景大,全是这些东西,就是不给抓药,理都不理,末了,却说下班时间到了,门一关走了,还不让在医院里面等,只能在医院外面等,他们去吃饭,饭吃了还要睡午觉,到下午上班的时间了,却姗姗来迟,来了还是不给抓药,爹这时都不叫他们叔叔、阿姨了,而是叫爷爷、奶奶了,但是,叫爷爷、奶奶也无济于事,那个给他们开方子的医生实在看不过去,来对这些小年轻们说,这孩子有个叔叔是某某公社党委副书记呢,给他抓一下吧,但他们还是不抓,就完全当他和他爹不存在,最后,日薄西山了,快到他们这一天最后一次下班时间了,才把药给他们抓了,这一整天,这一医院的人就接待了他这么一个病人,开了一个方子,抓了一副药,他还不是一次遭遇到这个,而是他爹几次背他到医院每次遭遇到的都是这个,大同小异,最后,爹都气得在路上骂他、打他,把受的那屈辱发泄到他身上。对这些他有刻骨铭心的记忆。
他已经活了这么几年了,不算他亲身经历的,就他听说的,也够他明白了,每一个上医院看过病的农民都有和他同样的经历,而且是每一次上医院看病都是这样的经历,每一个上供销社、信用社、粮店,最后还有那个叫做公社政府的所有“国家单位”,也就是那里是“国家工作者”在做事的地方,办事的农民也都每次会遭遇到同样的经历,概括地说,就是他们不理你,就不理你,绝对看不起你,就看不起你,你只有靠那种非正常手段,比方说,对他们竭尽讨好献媚之能事,让他们知道你有一个当官的亲戚什么的,或你帮他们把他们的屋子打扫了,屎尿盆子端去给他们倒了涮了,帮他们把他们的爹娘的尸体背出医院了,等等,他们才可能给你办事,办那本是他们的职责范围内的事。这个时候,他痛苦地想到的是,那个受伤的、不马上得到医院的救治就可能会死的孩子是永远也到不了医院的,不管多少人抬着他或背着他十万火急地向医院赶去,因为医院虽然“存在”,布满世界,却只是幻影,并不真实;人们,不管多么聪明,费多大的力也找不到真正实存的医院。他这种心理已经近乎病态了。
h什么才是真相
还有一次,人们的游戏正达到仿佛他们都飞到了天上,他们都成了玉帝麾下鏖战的天兵神将,连宇宙都被他们打得“万里澄清玉宇埃”了,喊声、笑声让小禹想到了众仙烂醉狂欢的王母娘娘的蟠桃会,想到了太上老君的烧得正旺的炼丹炉里那一眼望不到边的纯清的炉火。鏖战进行着。可是,也不知是咋的,一会儿后,鏖战自动冷场了,在越来越稀落的笑声中渐渐停了下来,小禹也松驰下来。这时候,小禹才听到一位大姑娘在边嚎哭边破口大骂,其惨绝和狂怒难以言状。隔得不算远。“还在踩还在踩都踩死了没气气了这下对球了巴实了安逸了舒服了……”小禹听到的就是这些。这时他才明白这个大姑娘已经这样不顾一切地叫骂哭嚎了好一阵子了,是她惨绝的叫骂和嚎哭使人们终于有点不知趣了,才停下来了。也听得出来她还曾如绝望狂怒的母狮扑向人群,小禹也听到了一个年轻人在申辩:“又怪不到我……”想必这个年轻人吃过这头发作的母狮的亏,所以才这么说。人们的游戏完全停下来后姑娘叫骂一阵也没声了,那儿异常安静,没人再说什么,只有一个火把和一个手电筒的光在晃,许久许久。全场也只是时不时有人在笑,没人说什么,没人议论什么。
小禹多想把事情弄清楚啊,尽管事情似乎再清楚不过。他不是出于好奇,而要给他灵魂中那日益加重的分裂一个答案,一个解决。对他来说,这个地方在人们这个游戏中踩死踩伤了几个孩子既是一个血淋淋的不争的事实,又是一个巨大的谜,一个使他有罪的幻觉,根本没有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事,可他却看到了有如此的事,那不就是他犯了罪,犯了亵渎这个世界这些人的罪吗?那对这个世界这些人敢有这样的幻觉的人又有谁会不被宣布为是罪人呢?可是,就是发生在距他咫尺之内的这些孩子被踩死踩伤的事,也于他似乎隔着多重世界,与这个世界这些人是无关的,要到达和弄清真相,他得走到比到世界尽头都还要远上无数倍的地方。
他有所有理由相信有孩子被踩死踩伤了,相当于残忍地谋杀他们地被人们踩死踩伤了,但他没有一个理由把一个污点加之于这个世界这些人,不是吗?这个世界这些人,包括孩子,当然包括孩子,甚至没有也不会有死亡的真实性,不是吗?他到这时为止,还没有直接看到一个踩死的孩子血淋淋地躺在他面前,他想,他只有直接看到这样一个孩子才有资格和权利相信真有孩子被踩死踩伤了。可是,他看到,就是他如此直接看到了,看到许多,他同样什么也不能肯定!因为,这些孩子到底是人还是兔子、青蛙之类是待定的。他们甚至可能兔子和青蛙也不是,而是椅子、凳子那类的,而椅子、凳子的死伤怎么可能算得上死伤呢?就算他们是孩子,是人,但是,他们不是死伤于“敌人”、“坏人”、“美国鬼子”、“反动派”、“国民党”而是死伤于“我们”、“好人”、“人民群众”的脚下,这死伤就不会是真正的死伤,不是吗?这些都不是他简单的疑问,而是一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有多么巨大可怕的力量。陷在这股力量中,似乎远比陷在进行这个游戏的人们中间可怕,但他没办法不陷于其中,因为它就是他自己。
他觉得,也许在哪一次人们这个游戏中他的脚亲自踩着了一个孩子的身体或尸体,才会对破除挡在他眼睛前的迷障看到真相起到一点作用。然而,用不着他这么想,仅仅因为听到过那种惨叫,又在人们进行这个游戏时,他最怕就是自己的脚踩着了那么一个孩子不管是死还是活的身体了。他不能不面对,如果仅有那么一次他踩着了,他的一双脚就没有再存在下去的权利了,没有再接触大地接触任何事物的资格了,只能让它萎缩、脱落,作为他的奇恶大罪给剁掉,而他又不能没有脚。这一恐惧都让他有些走火入魔了。裹挟在这狼奔豕突的人群中,就是他的脚碰到了一块石头或一只人腿,都可能让他疑为是一个孩子的身体或尸体,慌忙抬起脚来。尽管他的脚大多数时候并没有碰到什么,可是,他老是疑心有一个已经出不了声的孩子的身体横陈在前边,跑起来便不断有意无意让脚腾空,不该跨一大步也跨一大步,乱了分寸。
有一次,一个传言在人们中间不胫而走。这儿放电影的第二天,这学校一位早起的老师,看到操场有一堆衣物样的东西,以为是昨晚看电影的人落下的,走过去想捡起来,才发现是一具小孩的尸体。小孩年龄七八岁的样子,尸体已经冰冷僵硬了。我们很难传达出他听到这个传言时的心情。他知道这个传言是真的,也知道这个孩子是在人们这个游戏中被踩死的。从听到这个传言后,他在这里被狂热的人们裹挟着飞跑时就更小心自己的脚下了。他最危险的那次,奔跑中额头在地上擦掉了一块皮的那次,就是因为他疑心有一个孩子的身体在他前边横陈着而不该迈一大步而迈了一大步造成的。
他不得不想,如果他是因为怕踩着了别的孩子的身体而遭到了危险,在人群中倒下了,不是死就是伤了,他会怎样想呢?这会是个什么事呢?这是他找不到答案的。也许最方便的解决办法就是不再来这儿看电影了。然而,他也许已经病态的心灵却把人们这个游戏看成将无限期进行下去的,而他则一方面必须每次都在他们这个游戏中,作为孩子而不是大人在这个游戏中,另一方面,在人们这个游戏中他必须既保住自己不死不伤又不去踩着不论哪个已经倒在人群中的孩子。如果倒在人群中的是大人,他的脚也一样绝对不能碰到他们一下。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两者都是不可能的。但他无法把这个看成是他可以逃避的,他还把它看成他人生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它对他成了生死攸关的。
当人们这个游戏养成了习惯,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并且确实造成了几个孩子的伤亡(可能并没有小禹想象的那么多,但也可能比小禹最坏的想象还要多),那两个公社民兵也曾试图维持一种秩序,制止人们再搞这个游戏,至少想把人们这个游戏控制在某个范围内。小禹看到他们开始时还不可一世,电影换片和“扯拐”的时候,站在高处,以手电筒作探照灯,雪亮的手电筒光如正义之剑和尚方宝剑扫射全场,看到哪儿有人想生起事端,就冲向人群,那样子就如同天神下凡、神龙入海。但是,没几下子,他们就蔫了。人们已经把这个游戏操练得炉火纯青,他们一进入人群,就如同给人群下了号令,游戏立即启动并迅速掀起高潮,他们自己也成了激流涌浪中的浮萍,还提什么完成他们的使命,这还不算,仿佛人们暗中有集体一致的精心的设计和安排,不仅在联合对付他们,还要让他们尝到点让他们长记性的滋味,头两次只是叫他们不得不撤退,第三次他们拼了老命才逃出来,逃出来后的那样子就像他们是劫后余生似的。他们就再不敢到人群中去了,只限于保护放映台的安全了,而且当初保护放映台的那股子豪气、霸气、横气也没有了,在人们一开始这个游戏时,他们还是站到高处去,但是,不见他们再提着那两根大棒了,示给人们的样子中加进了分明在说“看在我们是吃公家饭的面子上,求你们别踩坏放映台就成了”的成分。
吊在银幕旁边那个的箱子也曾传出放映员郑重其事的声音说:不满十二三岁的孩子最好不要到这儿来看电影。但放映员说的理由很含糊,也没有说明白是有孩子被踩死踩伤了,提都没提。这反而让孩子们放心。小禹就感到了这种放心。
放映员代表什么?虽然他没有明确的想法,但放映员是什么、代表什么在他的潜意识中是清楚的,坚如磐石的,起着他虽没有意识到却巨大无比的作用。他本来就在本能地等待那个箱子里传出放映员的声音,甚至比放映员的声音还更具有权威性的声音,说的就是有孩子被踩死踩伤了的事。只有这个声音说出的才是真相,才能为他扫清遮着他的眼睛的迷障,不是吗?听到了放映员这个郑重其事的,对有孩子被踩死踩伤最多只能算是有所暗示的声音,他甚至相信,就算有孩子被踩死了,他们也都活过来了,有孩子被踩伤了,他们也伤都好了,而且是不管他们是死是伤,死伤如何,都只需对他们吹口气就会死的复活,伤的痊愈,而且随时随地都会有人对这些死伤者吹这种气,任何人都没有任何理由替这些死伤者操心。小禹后来还看清楚了,这种无条件的、本能的“信赖”不但在每个孩子心中,还在每个大人心中。是的,他知道,知道人,包括孩子死伤了,死的不可能复活,伤的不可能那么容易痊愈,但他又无法否认他这种“信赖”。他已经多少意识到他这种“信赖”不仅是病态的,而且要消除它,真正直面真相,得有把宇宙翻个个儿,走到比宇宙尽头还远的地方的能力和勇气。
小禹在倾听着,观察着,思考着。对作壁上观的“板凳城墙”上的人们,他也看出了,他们在观看人们这游戏时样子无比兴奋和刺激,却也终于流露出不加掩饰的鄙视和厌恶。从这时起,对他们观看的游戏有多兴奋,他们就对做游戏的人们有多大的这种鄙视和厌恶,两者同步增长。最后,小禹看到他们的这兴奋、刺激和鄙视、厌恶都变成了极端怪异的,非人所可能的,叫他联想到观看着阎王爷的那煎人的油锅里的情景的群鬼们。他看他们的样子的变化,就如同看非人间能创作出来的活的壁画,看真正的电影。他相信他看的还就是真正的“电影”,还从这真正的“电影”中明白了,只有从真正的“电影”中才能看到真相。这放映在“板凳城墙”上的人们脸上真正的“电影”为他所揭示的真相就是,有孩子,还远不只是一两个,在人们这游戏中被踩死踩伤了。
后来,来了一位公社干部模样的人,威严地坐在放映台前一把崭新的藤椅上。这地方放电影,出现这样的藤椅是第一次,出现一位公社干部模样的人也是第一次。藤椅和全场哪一个事物都是不同的,公社干部和全场哪一个人都是相异的,一看就知道是一出现在这里就能够叫成千上万的人顿时要什么秩序就有什么秩序的人和物。这个公社干部也的确是来维持秩序的,小禹听到身边的大人议论说,这儿的事搞大了,死伤他妈好几个了,公社才特派一位干部来了。不过,他们也说人家是啥子人物?只不过来做做样子,能来一个晚上就不错了。有人说啥子一个晚上,坐一会,露气下来了就会走了,还要几个人护送呢。这些人哪儿能沾点露气。在这种地方看电影,和我们这种人待在一起是有失他们的身份的,有啥新片子,都在公社小会议室专门给他们放,连电影机都是特地从县城里运来的,还可以看到我们这些人一辈子也别想看到的电影。他们这些说法是真的吗?这晚上前半段时间的确很安静,后半段时间人们照例进行了他们的游戏,比起以前,只有过之而无不及。看来,他们这些说法有些是有道理的。
再后来,终于取消了在这个学校坝子放电影,据传闻的说法是县上下文,三官场三年之内不准放一切形式的电影。这该是一个重大的决策了。事实也证明这不是个传闻,尽管它一直都是个传闻,县上是否给三官公社下了这样一个文老百姓是看不到的,只能说事实没有和传闻发生矛盾,不能说事实证明了传闻是对的。确实有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原故三官场三年不放电影,不是吗?对孩子们来说,他们才发现三官场不再放电影了,他们并不失望,反而大大松了一口气,尽管当初那儿的每一场电影都是那样让他们激动,非去不可。至少小禹是这个感受。只不过取消在三官场放电影是后来的事了,与我们本文写的这个晚上无关。小禹后来有事经过这学校,一看到这空荡荡的操场,立刻就听到了当初那全部的声音,看到了当初那全部的情景,有些像这块操场有把当初的情景如拍电影那样拍摄下来的功能,在只要他看到这块操场时就会放映出来,他看到了这操场就是按动了放映的“按扭”。何止是如此。他不能怀疑这情景是鬼神拍摄下来的,鬼神不只是在进行照相似的拍摄,而是进行了只有它们才可能的真正的创造,把当初发生在这儿的一切的真相真正揭示在它们这个“电影”中,他看到的就是这个真相。他再一次默默地认定,不看如此的鬼神的“电影”,我们不可能知道真相是什么。他不能说出这个真相是什么,但他有无法言喻也无法承担的受难感。
I被迫走向第二个灾难
电影都是革命的电影。每当快终了时,总是一场大决战。“我们”的大部队来了,犹如猛虎下山,对“敌人”秋风扫落叶,战场上炮火连天、杀声震天,满山遍野都是被消灭了的“敌人”的尸体,见证“我们”的伟大胜利。“敌人”被彻底、干净地消灭了,三座大山推翻了,苦难、黑暗永远结束了,一轮永恒的人类在暗无天日中等呀盼啦,等待盼望了几千年的红日从东方喷薄而出,胜利的红旗高高飘扬,直至占据整个银幕,只剩下一遍绝对的红色。结局总是这样的结局。但看电影的人们就为看到这个结局。如果结局不是这样的,他们怕是要连电影、放映机、放映员全都要生吞活剥了。
然而,又没有几个人会认真看这个结局。特别是在这个地方,只要一听到最后大决战的冲锋号一吹响,全场就会骚乱起来,仿佛这个冲锋号是为这儿看电影的人吹的,仿佛那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敌人”的“我们”的大部队是在向这儿看电影的人扑过来。人们全都在争先恐后地退场,满场都是惊慌恐乱的喊声,这喊声也不是喊孩子的就是孩子们喊的。一路来的孩子尽可能挽在一起了,向人群中挤去,争取抢在别人前头离开。不过,他们能做到的也就是跟上向场外散去的大人们的步子。前后左右的人都在不要命地向你压来,他们谁也不会甘心落在别人后头或慢点儿。对此有太多经验的小禹,终于怎么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这样,仿佛那银幕上的千军万马是真的,也真的在向他们追来,他们必须逃命。在这样的人群中,就是在洪水猛兽中,谁都身不由己,孩子们更不用说了。孩子们就这样紧跟着人们的脚步亦步亦趋地被送向那个灾难,到这儿来看电影的孩子们的第二个灾难,如同戴着铁镣手铐被狱卒押向刑台。由于这个灾难,小禹一边身不由己地被带向那里,一边在用生命思考人们为什么都要争先恐后逃命似地离去,不能相让着,放慢点儿,为此他们无视一切、不择手段这个谜。当然,它可能只对他才是个谜。
放映场地有两三个出口。但最大的那个是小禹他们几个从那儿进来的那个。它一出去就是一条宽阔的大马路,当地人自豪地称之为“省级线”。一多半看电影的人都是从这个出口进来的,现在也要从这个出口出去。尽管谁都要抢在别人前头,谁也不肯放慢点儿,但人群却移动得很慢,越接近这个出口越慢。越接近这个出口就你越如同凝固在一个巨大的铁砧中,只是这个铁砧的一部分,只能是这个铁砧动一点你动一点,这个铁砧怎么动你就怎么动。总之,作为孩子,你全都在听从“指挥”,服从“命令”,可是,这个“指挥”和“命令”到底在把你带向何处?小禹终于认为他们这些孩子像这样是可悲和愚蠢的。他老早就在向天民讲道理摆事实,指明他们应该从一开始就尽最大努力落在人后头,要不,也向另外的方向挤去,总之要一定想方设法在那个出口处不那么拥挤时才出去。还可以不从这个出口出去,从哪儿出去都比从这儿出去好……小禹说了许多自以为有理的。天民承认他说的有理,却也嘲笑说他说的都是行不通的。他两兄弟总是这样,小禹能讲出许多道理,天民承认他说的有理,但是,它们都是行不通的。这也许已经预示着他两兄弟一生各自的命运。这一次小禹又开始给天民讲这些大道理了。
“不去试怎么知道行不通呢?”
“行不通就是行不通。你对人对社会一点也不了解。你只晓得纸上谈兵。”
天民虽然年纪不大,但对“人”和“社会”已经有稳定的看法了,难以改变了。他也一批评小禹就上升到“人”和“社会”的高度,总是说小禹不懂现实,不面对现实,现实就是一切,其余的都是假的,自欺欺人的,行不通的。
“就算行不通也不能听任摆布,不反抗。人是应该反抗的,不能行不通就什么也不做。”
“反抗只能注定失败。注定失败的事就做得没意义。”
“不能说没的意义。因为人总是人。就是为了证明我们是人也应该反抗,反其道而行之。就像我们这样,就是愚蠢的人,不是人的人。”
“只要失败了就没哪个说你聪明,再聪明也是愚蠢的,胜利再愚蠢人人都要说你是聪明的!”
“我们这样就是在走向胜利?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失败、更大的失败!”
他们虽然还是孩子,但孩子也最喜欢思考、探讨、争论人和存在的“形而上学”,不管他们的思考、探讨、争论有多么稚拙。反正是小禹这一次想好了,就是为了有点像个人也应该发出有“真理”在里面的声音了,甚至做点什么了。而他是个人,不能不是个人,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个人。所以,他不放弃,边随着人群走向那个灾难边向天民讲这些道理,并不在意别人听到了,还就为包括大人们在内的大家都听到。他知道不是他搞错了,身边的大人在听到他这些大道理后,伸出一双双大手把他推着走,做得又像是无心的样子,叫他就是想按他的理论做也绝对无机可乘。他不甘心,人们越如此他越不甘心,攥住天民,非要天民照他说的去做。天民随他来了,他们一行六个也都有随他来的意思,毕竟,他们谁也不愿意就像这样被送往那里。立刻,身后和左右的大人们有意识有目的地紧紧压过来,尽管本来就被前后左右的大人们的铜墙铁壁挤压着,他也在他们这样做时发现他才开始在领教什么是真正的钢筋铁骨。他继续做他的,他不相信他们是这样的,不相信他们应该这样,不相信他只有顺从他们。
天民却终于冒火了,骂道:“你是个笨种!你是在和所有你斗不过的人作对,你是斗不过的你晓得不?”
天民接着还补充道:“你还是在同所有人作对,同社会作对!你是完全错误的,只有死路一条!”
背后有怪笑声,这怪笑声中有真相,真相就是天民是对的,他把他的“不相信”坚持到什么程度,他的人生的失败和损失就会达到什么程度,甚至超过这个程度,而且绝没有补偿。他的确从这声怪笑中听到了这样一个真相。他所谓的真相是那种来自鬼神的东西,鬼神的“电影”、鬼神的“壁画”、鬼神的“笑声”。这声怪笑是人的,但他从中就听到了鬼怪的,鬼怪是现身其中了的。他不可能怀疑来自鬼神的,因为它们是鬼神的。但他不能理解,不能认同,不能……所以,他心中五味俱全。我在同谁斗了?我并没有同谁斗,同谁作对,怎么就有所有我斗不过的人,所有我在与之作对的人?我作出我有权作出的选择,并没有防着谁碍着谁,怎么就成了在同所有人作对呢?同所有人作对就一定是错的吗?他们是这样的吗?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人为什么会这样?人就是这样的?社会就是这样的?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就像这人群,这人群就像天民说的一样?像他这样就是在同所有人作对,同社会作对,只有死路一条?……这些问题我们可能会觉得它们都很幼稚,但它们开始以山岳般的重量压在小禹身心上,也如烈火烧在他身心中,冰霜凝在他身心中。但也只是压在、烧在、冰在他身心上而已,他能做什么呢?只有听天民的,听现实的安排,一步步地走向那个地方。他不想就这样被推向那个地方的企图,就这样告终。当然,这只是个小插曲。
在这样移动的人群中,总能看到这样一种景象。有人,一看身影就知道是青壮小伙子,在人群的头上飞跑,犹豫黑天使踏着黑海之波展翅飞过。人头排得密密实实,胜似一个平坦的广场,如果就把它看成一个广场,在上面飞跑起来是非常畅快的,还真会有天使踏浪过海的大感觉。小禹曾两次看到从他头上掠过的人体的整个胯下,给他极其恐怖的印象,不会和黑天使或魔鬼的胯下可能给人印象有太大的不同。他想,他矮矮地夹在人群中,见不到人头组成的“广场”,却见到了这么多在上边飞跑的人,这说明在上边飞跑的人是一个可观的数量?他如此担心这些人一脚踩空踩到了他头上。不是怕那种肉体上的痛,而是羞辱。他觉得他作为一个人,这是可能给他的最大一种羞辱了。不是羞辱了他,而是羞辱了“人本身”,包括这些在人们的头上飞跑的人的“人本身”。也不是怕这种羞辱本身,而是既然“人本身”被羞辱了,他就必须承担起“人本身”被羞辱了的责任,可他怎么承担得了呢?他哪有这个能力呢?他真的不知道如果碰上了这种事该如何对付,如何消化它,要怎样的消化才是对的,就如同他不明白这些踩着别人的人头畅快飞行的人为什么会那样豪迈、那样引以为胜利和骄傲。
不过,他更没法不震惊被踩了头的人谁也不介意,没有抱怨,没有不满,最多“哎哟”一声,听上去就像是踩在皮球上发出的声音。从这声音中完全可以听出来,他们甚至在既本能地又有意识有目的地模仿“皮球”,告诉踩他们的人,他们就是“皮球”,不是“人”,他们本来就是“皮球”不是“人”,他们与“人”没有关系,而他们当“皮球”的感觉很好、很舒服。小禹也许还不知道“义愤”一词。但他的想法就是这些人的行为应该激起这几千之众的义愤才对。这些人不是踩了谁就侮辱了谁,而是踩了一个人也把所有人,把“人本身”侮辱了。然而,他感觉不到看不到他们一丁点儿的义愤,而且,他们是羡慕这些人的、敬仰这些人的,是把这些人看作英雄的。他们谁的心里都有跃跃欲试的念头,暗恨自己或不能或不敢是这些人中间的一个。陷在这样的人群中,他们的一切都会对你成为透明的,他们的一切也都对小禹成了透明的。
挨了踩的或者只是沉默,或者发出“哎哟”、“哎哟”的叫唤声,这些声音都透出深深的满足,有的还故意弄得很夸张,生怕踩他们的人没听到,没听到他们有多么舒服,就像他们是母鸡,从他们头上踩过去的人不是踩了他们,而是公鸡“打”了他们。也有的气不顺,想着想着就学别人的样爬到人头上去追赶别的“黑天使”去了。
这些人要爬到人头上去,除了让几个伙伴推上去外,就是顺便按住身边一个孩子的头,一脚踩上孩子的背,把孩子当作他跃上人头广场的梯子。这是小禹最怕碰到的事,可是不幸有一次他就碰上了这样的事。他身后一个人突然把他强行按趴下去,就同于公鸡“打”母鸡,一脚踩上他的背,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个人已经飞上人头广场去了。他感到这一下差点踩断他的背脊骨,但更痛在心里。他没发出叫痛声,他也发不出来,不能容忍自己发出,但他热泪夺眶而出。他也不能容忍自己落泪,可是泪水还是在不住地流出来。他不在乎他的背脊梁怎么了,断了倒更好,而是眼睁睁在看到心上被踩了一个烈火熊熊的、再难弥合的大洞。“人本身”没有了,他的“人本身”没有了,大家的“人本身”都没有了,本来就是早就没有了,他怕被这些人踩了,就是因为他怕面对这个早就没有了,看到这个早就在熊熊燃烧的大洞,不得不承担这个他承担不起的大洞。
J孩子们的“万人坑”
所谓孩子们的第二个灾难就要来了,小禹他们几个已经接近这儿了。它就在那个出口处。如果把放映场地看成一个瓶子,这个出口就是瓶颈了,只不过相对说来瓶子很大,瓶颈很小。“瓶颈”说来还是够宽的,可以并排过三四头牛。但是,要通行这么多谁都只顾自己争先、为争先而争先的人来说,它就太窄了。“瓶子”底里现在已经基本上空了,人聚集在这个“瓶颈”附近,挤得如一块热铁。在里面的人几乎感觉不到在前进,小禹他们还真希望没有前进,因为他们怕通过这个“瓶颈”。
但突然之间,他们就在这个“瓶颈”内了,就像一下子被推下了悬崖,由不得你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陡增几倍。被挤断两根肋骨也不要紧,要紧的只是如果你力气本来就小,只有孩子的力气,在别处还多少可以使出一点,在这儿,就几乎一点也使不上了,你还会被挤得被抬起来了,在整个“瓶颈”内,双脚要够着一下地,比在大路上拣到宝石还难。脚不能着地,当然就使不出力气。这时候,即使你的手还被兄弟或伙伴拉着,他们舍命也不会放开你,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了,再说,他们恐怕也和你差不多,双脚不能着地,完全动弹不得,动的只是人群整体。你只能听任人群的摆布。
“瓶颈”的一边是安全的,紧靠一个公厕。公厕的墙很厚实。能在这一边是安全的,因为有公厕护着,不至于被挤到那边的深渊里去,如果那边有一个深渊的话。另一边可就不一样了。它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深渊,却有个完全可以形容为深渊的东西。它是路外的一个大深坑。听人们说这个坑原属于一条河,填河造路、造学校、造田,也许是没能力,也许是没必要,没有把河填完,留下了一段,而且抬高了它四面的高度,就形成了这个又深又大的坑。
大坑靠公路这边底部有两个并排的涵洞,把坑里的积水排到公路那一边的大河里,但是,在小禹的印象中,没见过它里面有水,坑底乱石累累。这个坑历来就有名,一次跟爹妈来三官场赶集,小禹斗胆战战兢兢站到这个有名的坑边往下一望,感觉是它深得阴森森的,马上就想到了若是他不慎掉下去了,肯定完了,这让他眩晕,立刻缩回头来,一缩回头来就想到了孙悟空打进去的哪个万魔洞一定就是这个坑了。这一印象他多年不能忘怀。无疑,大人的感觉不会这样强烈,但是,客观地说,这个坑至少有两个大人身材的深度,坡面很陡,齐桶桶的,再加上它又宽又大,又在三官场这样的地方,有名气是正理。
就因为这个大坑,挤进这个“瓶颈”前就有人把火把点起来了,因为就是大人不慎掉进了这个坑也不是闹着玩的。他们挤出“瓶颈”后,有人也不会把火把灭掉,在那儿高举着等同路来的人。还有一些有火把的人出了“瓶颈”后就在公路上点起火把准备赶路。所以,“瓶颈”内的情况,这个大坑里的情景,被火把照得明耀耀的,纤毫入目。
进入“瓶颈”前,你很难改变你在人群中的位置,但进入“瓶颈”后,情况就发生剧烈的嬗变了。孩子们原本是混夹在人群中的,根本看不出人群中有这样多的孩子。然而,一进入“瓶颈”,人们挤成铁石一块的这个“整体”就仿佛在分娩了,所有的孩子,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从人群中“生”了出来,靠大坑这边是青一色的孩子,靠公厕这一边是青一色的大人。其实,在没有进入“瓶颈”只是就要进入“瓶颈”的时候,这个分娩就开始了。从那儿直到“瓶颈”内,就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肛门奋力张开了,肛门拼足了力气把“粪便”源源不断地排泄出来,“粪便”叫喊着、挣扎着、互相挤压着,一团团、一串串、一堆堆,谁都在拼命不让肛门把它们排泄出来,拼命不让随后排泄出来的“粪便”把自己挤压向远离肛门的地方,但收效甚微,“粪便”如何可能敌过肛门的排泄力。这些“粪便”就是孩子们。他们没有谁不是在尽最大努力远离这个大坑边,但无济于事。他们不知道这种这力量是从哪儿来的,反正是每艰难地移动一点点,他们就更多地从大人们中间分离出来了,更加远离大人们的队伍和深陷在孩子们这个阵营中。
所有的孩子都从退场的人们组成的这个庞大怪物的躯体中分娩出来了,他们又在剧烈的挣扎中再次出现分化,分化成里三层外三层,年龄大力气大的在里层,年龄稍小力气稍小的在中层,年龄最小力气最小的在外层。年龄大力气大的一般都带有小的,他们从几层人头上长长的伸出手无望地抓着弟弟或妹妹的手,喊声震天。年龄小力气小的就这样被挤到最外层并接着就挤进大坑里去了。这几乎是不能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当然,机遇、偶然,种种难以预料难以捉摸的因素,加上他们要救护自己的弟弟妹妹,在最外层和滚进深坑里的也有不少是大孩子,正如同也不是所有年龄小力气小的孩子都会挤到坑里去一样。
在这绞成团堆成山的孩子们中间,即使你有哥哥或姐姐遥遥拼命地攥着你的手,你也如同在流沙中,流沙就是这些孩子们,在这些孩子们中间的孩子就是在流沙中。小禹对此岂止是深有体会。他不能怀疑,这流沙是没有底,也没有边际的,你的一切努力不是完全徒劳的也是无足轻重的,轻飘飘、软绵绵,就像在梦里用一根树枝还击用真枪扫射你的敌人一样。你多想手里的树枝是把真枪啊,因为必须如此,不然,你就完了,可它怎么也是根树枝,射不出一颗子弹。平时里想也不用想眨眼间就跑过去了的这十几二十步坚实的路面,现在对你就是这样的流沙了,只能越来越深地陷进去,甚至就这样随着流沙陷到那个大深坑里去了。又像是几十上百个孩子一同掉进深水大洋中了,他们互相你抓住我我绞住你,谁也动不了谁也逃不了,只能往水底沉去。小禹还想到红军过草地陷进了陷进去了就出不来的沼泽情景,可能就和这些孩子们相同。说是红军战士不幸陷进了这样的烂沼就难有得救的希望,多半只有壮烈牺牲了。说是这是很容易发生的,因为沼泽地里那能陷人吞人灭人的地方看上去并无怪异之处,但一踩上去就迟了。和红军们这个遭遇不同的也许只是红军战士不是成批成批地陷进那种烂沼中,这里的孩子却是成队成批地陷进去,而且人越多越没有得救的希望,孩子们自己成了他们自己的沼泽。
“瓶颈”处这个大深坑张着血盆大口成批成批地吞下孩子们。不知道最初被挤下去的孩子们是怎样的,反正差不多每次都是当小禹进入“瓶颈”后,看到的都是这个坑里已经几乎满满地装了一坑孩子了。他们不知堆压了多少层,可是仍有源源不断的孩子在滚进他们中间去。孩子们被成堆成山地“屙”出来,又成堆成山互相绞合着连接着滚进坑里,坑里鬼哭神嚎、翻江倒海。坑里已经有那么多的孩子垫底,现在滚进去的孩子似乎不会伤到皮毛。但不是这样的。他们你压着我我压着你,你踩着我我踩着你,你揪着我我抱着你,你抓着我我绞着你。他们谁都在极度恐惧之中,谁都要逃出这个坑,结果谁都逃不出这个坑,只在增加滚进坑里的人的数量。除非你是块头够大力气够大的,可惜一坑孩子都是块头小力气小的,稍大的都不多。如果你滚进这个坑里去了,那总是因为你块头不够力气不够。你一下去就会被不知多少手奋力抓住,如溺水者抓住了你这根救命的稻草,而新滚进来的又压在你身上了,就同于你是一大堆蛆里的一条蛆,转眼就可能不知在这堆蛆里的哪儿了,还真的多少有点像陷进了红军过草地遇到过的那种烂沼。
到目前为止,小禹他们几个还没有谁跌落进这一坑孩子里去的经历。但他们也每次都是贴着它擦过去,那感觉、那实情就和不是杂技演员却一无保护措施走杂技演员那钢丝索一样。小禹也每次都饱览了坑里的壮观情景。满目惨不忍睹的肉搏,满耳震动四野的神嚎鬼哭。小禹相信阴间煎鬼魂的大油锅里面的情景定然就是这般模样了。和在路上边最安全的是大人们、次安全的是大孩子们一样,坑里从层层人堆中挣扎到最上层来的也多是年龄和力气相对大的。但他们也最多只能把自己半个身子从人堆里探出来,很难再动了,并且多在撕心裂肺地叫喊,叫喊他们的弟弟妹妹。他们恐怕就是为了拉住他们滚下坑来的弟弟妹妹才被挤下来的,不知道是否还有为救弟弟妹妹自己选择下来的。但是,他们在哪儿也看不到他们的弟弟妹妹。
小禹看到一个女孩子,头发给抓得不成样子,淌着鼻血,脸也给抓破了,其状像个女鬼,那个最冤年龄又最小的女鬼。她只算得上从人堆里探出了一个头,外加脖子。但她已经基本上放弃了挣扎,向四处呼喊她的一个弟弟或妹妹,满耳的神嚎鬼哭好像到处都有她弟弟或妹妹的声音,可是到处都没有的就是她这个弟弟或妹妹,连影子也没有。小禹替她揪心,揪心得我们无法传达出来。因为他看到她又在很自然地向下陷去,不知哪儿来的一只手抓住她的半边头发狠命把她朝厚厚的堆积如山的人体深处拉去,可她仿佛对这些都没有知觉了,只顾呼喊她的弟弟或妹妹。她的头已有一多半给那只手拖进人堆里去了,她露在人堆外边的身体越来越少了,她的呼喊都算得上是从人堆下面、从“地下”传出来的了,但她仍不见反抗和挣扎,只是仍在呼喊、呼喊,呼喊声传达出的是她怕她这个弟弟或妹妹在这坑人最深处,已经安静了,没了,死了,而他这个弟弟或妹妹没了、死了,她也活不成了。
也在进行着生死较量的小禹祈祷着。你快挣扎挣扎吧,不然就迟了,就是大力士也甭想从那样厚的人堆下爬出来呀!但她却如此残忍地让小禹看到她一点一点地就像一堆衣服而不是一个活人一样在一坑求生求死的倒海翻江的人体中没了,完全看不见了,只听到她那越来越细弱的向地下深处沉去的呼喊她那个弟弟或妹妹的声音。在这么一遍鬼哭神嚎中要听到这么一个细弱的声音似乎不可能,但小禹觉得他全听见了,听得无比真切,如在他心中呼喊,那坑的深处就是他心的深处。他恨她,恨她不懂得先要救了自己才能救自己的亲人,恨她不能说她那个弟弟或妹妹没了,她却以为没了。他还恨她太怕她爹妈了,也许她也是偷偷把她这个弟弟或妹妹带到这来看电影的,她这个弟弟或妹妹要是没了或残了,爹妈会剥了她的皮,但是,就是真的剥皮也不能就这样把自己放弃啊!
小禹还看到一个女孩子。总是女孩子!她坐在人堆上抱着一双脚使尽了全力向外拉,不晓得是她的弟弟还是妹妹,只看得见这双脚,其余的部分全在重重叠叠的人体下,看样子还是直直地倒立着的。看到这样子,小禹觉得自己看到了人们说的难产的画面。说是孩子从娘肚子里出来,如果是脚先出来,就是难产,强行让孩子这样出来,只能是死胎,为娘的也会送命。这双脚看上去也像是一双没有生命的脚了。这个女孩子把这双脚抱得比她自个的命还要紧,就算它能挣扎在她手中也动不了。她的哭喊声也像是这个孩子已经没了,而他没了她也会没了。悲惨往往是多么相似,而在女孩子身上就更相似,难见一点不同了。小禹也觉得她是多么愚蠢啊!像这样能把她那个弟弟或妹妹救出来吗?她这不等于给他一双脚套上箍,叫他能挣扎也不能挣扎了吗?为什么不能先放开再想别的办法呢?也许她这个弟弟或妹妹这样倒立着陷在人堆中,多少就是由于她这种拉法造成的?……小禹多么轻蔑女孩子,多么心疼女孩子,多么恨女孩子。她们在悲惨面前总是只有悲惨而没有脑子,她各个是不同的人,却在不幸悲惨面前全都如同同一个人一样!小禹这样看女孩子当然是不公正的,但是,他大概也只能这样以埋怨她们来使他心里好过点儿了。
他看到一只鞋,从人体下伸出的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它,用尽了力气似乎想把这只鞋拉下去陪同他。如果可以把伸出这只手的孩子看成是活埋了,那么他就像是一定要这只鞋给他陪葬,不然,他死也不心甘。也许他是把这只鞋当作某人的脚了,要凭这只脚把他拖到外面来。也许这只鞋是他本人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敢丢失这只鞋,脑子这时候想着的也是他丢失了一只鞋他爹妈叫他吃棍棒的情景,或者是一双鞋在他心里就比他的生死还重要,农家孩子把一双鞋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这种感情小禹不用想也知道,因为它也就在他心中。看到这只鞋,他想到不管它是谁的,它的主人也一定是初次来这儿看电影。在这儿看过电影的孩子,有经验的孩子,是不会穿着鞋入场的。不用说,这坑里有相当一部分孩子都是初次来这儿看电影,他们没有经验,没见过这坑里这他们此刻正在亲身经历的情景,最容易掉进这坑里去了。其实,在小禹他们出场被挤到这里来的过程中,虽然他们被人体裹挟着前进,但他们也就因为知道这个坑在等着,所以,全都本能地利用一切可能使自己靠这边,等到这坑边是离坑边不那么近,同时,如果不能同最早一批出这个“瓶颈”的人们一同出去,就尽可能延迟到坑边的时间,因为,等坑里已经填满孩子了,再从它旁边挤过去,就减少了掉进坑里的可能性了。这些都是经验,而初来这里看电影的孩子是没有这些经验的,稀里糊涂就被挤进这个坑里去了。
在这一大坑蛆一般蠕动拱拥的孩子中间,小禹觉得他不知看到多少就这样只从人体下伸出一只手或一只脚的。它们有的在乱抓乱蹬,有的却异常安静,这些异常安静的手和脚特别醒目,如同一坑蛆里的一团粪便的样子,似乎已经没有生命了。小禹见到了一只手变成两只手,这双手的主人的头也慢慢地出现了,也见到了有的手或脚慢慢地一点点地消失了,埋到一坑人体之下去了,这些手和脚有的自始至终都很安静,有的却一直都在剧烈地挣扎。
小禹知道这个坑有多深,但他现在不敢去想这个深度了。这些露出了一只手或一只脚的是幸运的,那些一只手一只脚都没有露出来但没有在一坑人体最下边的也是幸运的。这一坑的重重叠叠的人体到底有多少层啊?他为在这些人体表面上他看得到的的惨状而颤栗,他更为在人体下他看不到的惨状发抖,但当他一想到那在这一坑人体最下边、正在坑底那些乱石之间躺着趴着的,他的感觉就不是语言能表达的了。他不敢想象,却又完全无法不想象,他们中间可能有人已经真的完全安静了,永远安静了,一想到这种安静,他就如亲口尝到了冥河之水,亲口尝到了这种安静中那绝对的黑暗、寒冷、静止和虚无。进入了这绝对的黑暗、寒冷、静止和虚无之中,进入了死亡,是什么样的?什么样的“感受”和“存在”?
这一大坑孩子在他面前展现了怎样的抓、扭、揪、绞、撕、蹬、踩、拧。若不是亲眼所见,小禹怎么可能相信:有一个孩子的一只眼睛,被一只从人体下伸出的手死死抠着。这孩子挣不脱,也不敢挣了,只有喊爹叫娘。即使亲眼见到了,小禹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看见的就是那只手的两根手指深深地抠进了这个孩子的眼眶里去了的,就像是从他的眼眶里长出来的。他相信他在这只手看到了黑色的东西,不敢相信它是血而不是阴影。还有一个有对长辫子的姑娘,她的辫子被一双手,一双也是从重重人体下如从地下深处伸出来的手抓着,这双手上绞着一大把黑发,无疑都是从这个姑娘头上扯下来的。小姑娘把这双手怎样掐哟揪哟,但它就是不松手。
小禹看到特别让他心颤的,总是马上避开目光。可是,他却有的是时间看,有的是机会看,他不能不看,看个够。要从这个“瓶颈”中挤出去,可不是说话这会儿功夫就能做到的,而且也得一直是擦着这坑边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