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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走上不归路(三)

作品名称:太阳      作者:向小舜      发布时间:2016-04-22 13:20:16      字数:19280

  12
  
  等到爹宣告我们的房子“这下子基本没问题了,也可以说基本完工了”,我冲口而出地叫道:“这下我们几兄弟可以好好耍几天了!”一眼就可以看出我喊出的也是哥哥和弟弟的心里话,连妈脸上都放出喜悦的光,就要说出你们可以好好耍几天了的话来了,似乎到这时候了,没有比我们好好耍几天更正常、更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但是,我观察到爹在听到我这么一叫时,身心似乎受到了什么致命一击似的抖了一下。看到他这么抖了一下我就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了,我才不该有那个叫喊。
  果然,他皱着眉头不知多厌恶和反感地说:“玩耍是毫无意义的!”然后,他就叫我们到他身边去,坐下来,他有话对我们说。这时候,他身上都还在微微地而又是剧烈地颤抖着。
  一切又都凝固了,还回原状了。爹不知道他这么一说,我不仅是多么失望,而且是多么震惊,我无法理解他,无法认同他。但我们还是听话地坐到他身边去。他似乎在尽力压制着他的厌恶和憎恨地说:“玩耍,你所说的玩耍对你们几个不仅现在和将来是毫无意义的,而且,就是过去也是毫无意义的!我所说的毫无意义,就是一丝一毫的意义也没有,绝对一丝一毫也没有!喔哟,不要以为你们以前玩耍过,又是玩打仗,又是捉迷藏,又是做这样那样的玩具,还要爬到后山上去看日出日落,就以为它们对你们是有些意义的。实际上,它们从来对你们也没啥意义,无论啥子意义也没有!而且,它们还在害你们,拖你们下水!它们也已经拖你们下水了!”
  “以前我就经常教育你们不要玩耍,更不能像人家屋头的娃儿那样玩耍,可是,现在事实证明你们把我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你们认为我说的话都是多余的,现在你们的一切都表明你们已经被它们拖下水了,而且是拖得很深很深了!可以说已为时晚矣了!”
  妈低沉地不满地叫了一声:“茂林啦,有啥话就对他们说嘛!”
  妈的话使爹不再把他这些话说下去,但也使他转入他今天要对我们说的话的正题:“从现在起,你们要有一点希望,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这是你们唯一的一条生路……”
  这是爹第一次向在他眼中已经长大应该懂事的我们全面严肃、深入、详尽地讲解分析我们的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到底应该如何对待我们的人生,我们人生的走向、出路、生路、活路、希望之路到底在哪里,我们为什么需要、必需要这样的走向、出路、生路、活路、希望之路……
  他说我们是穷苦农民的儿子,用当今流行的话来说,我们从一生下来就是“披着农皮”的。除了极个别有权有势的人外,所有身份是农民,身上“披着农皮”的孩子,官话叫他们“农村的孩子”,出生是“披着农皮”的,长大了是“披着农皮”的,一辈子也是“披着农皮”的,他们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无法过上人的生活。看世道的发展,这在过去是这样的,现在是这样的,将来更会是这样的。当农民是没有出路的。我们家这几年的情形我们已经看见了,如果我们长大了还是农民,还是那个“披着农皮”的,我们将会过得比我们家现在还要糟糕得多、可怕得多、没有希望看不到希望得多。从现在起,我们必须时刻记住,对于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只要我们还是农民,还是那个“披着农皮”的,就什么也不是,没有任何价值。
  他说,我们在外面可能都听说过当农民还狗都不如,实际上,他们说的是一点也没错的。在这个世界上,当农民就是连狗都不如。这在过去几十年里是这样,现在仍是这样,将来无疑更会是这样。只要我们是农民,我们就不要指望这个世界会有所变化,即使它会有所变化,也不可能变到我们头上来。我们是社会的最底层,古往今来,这个世界的变化就没有变到农民头上来过。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规律,这条规律在近几十年里体现得更为充分。怀疑这个没有意义的,自欺欺人的。这个道理今天他开始给我们讲,以后还会深入全面地给我们讲。
  总之,只要我们是农民,我们就只有自己靠自己。而我们要自己靠自己,就是改变自己农民的身份,脱掉自己身上的“农皮”。改变我们农民的身份,脱掉我们身上的“农皮”,成为“城市人”,成为人们所说的“国家人口”、“国家干部”,就是我们那条唯一的生路、出路和活路。
  他说,不要看过去一两年我们几个就像几条小黄牛那样劳动,我们干的那些活都不是我们这么大的孩子能干的。但是,在过去一两年里,他为什么没有怎么来关心、过问我们干那些活?他这样做就是为了让我们明白,只要我们是农民,身上还“披着农皮”,像过去一两年那样干活、所干出的结果和成就还是那样的渺小甚至于毫无意义,就是我们一辈子的事情。而像我们这样牲口一样地劳动、干活,则是城里的孩子、人们所说的“城市人”、“国家人口”、“国家干部”、干“国家工作”的人一辈子也遇不到的,一辈子也不需要的。
  从爹这些话中,从他整个人的态度和状态中,所透出来的是对农民,即他所说的“披农皮的”的已经深入到骨髓里去了的轻蔑、鄙视和歧视。当然,他自己就是农民,典型的他所说的穷苦农民。而很显然,他对自己这个身份已经绝望。对于他来说,不仅是,只要是农民,对于这个社会、这个世界就不是人,而且是,只要是农民,那就本来不是人,只要还在像我们过去一两年那样劳动和必须那样劳动而不是像“城市人”、“国家人口”、“国家干部”那样完全不需要那样劳动,那就一定不是人,必须改变农民这个身份,必须脱掉“农皮”,这是唯一的出路、活路和生路。他从农民的一切之中,他们的劳动、他们的生活、他们喜怒哀乐中都看不到任何意义。这大概就是他那么反感我所说的“玩耍”原因。他是真的不只是在说,为了改变自己的农民的身份,脱掉自己身上的“农皮”,成为他所说的“城市人”、“国家人口”、“国家干部”,必须集中精力,有必要牺牲玩耍,还是在说,只要你是农民,是“披着农皮”的,玩耍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对于农民的孩子,玩耍,不管是多么无害甚至于有益的玩耍,只会使你更加可怜,更加堕落和有罪,更像是个“披着农皮”的。
  也许我必须改变我身为农民的身份,但是,爹的话中和他整个人中所包含的这许多东西是年幼的我无法同意的。这种不能同意可以简单地表述为,为了做好一件事情,为了实现一个目标,玩耍这样的事情是有必要牺牲掉的,甚至于有必要完全牺牲掉,如果需要一辈子都要牺牲掉那就牺牲一辈子,但是,这不等于说,我因为是个农民什么的,或者说我因为身上披着人们所说的“农皮”什么的,玩耍对于我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我本身就没有资格和权利玩耍。这实在是两码子事情。从爹对这两码子事情的如此的“混淆”中,我相信自己又一次看到了我已经多次看到的那个东西,这就是生活和生存已经将爹毁了,我又看到了他灵魂中的那一片废墟。
  当然,我终将认识到,很可能已经有所认识了,他这种情况其实很正常,很普遍,要说他这就是“废墟”,那这个世界上就不知有多少“废墟”了,这个世界产生出这样多的这样的“废墟”是正常的、必然的。
  爹说了农民、“披着农皮的”的那些话之后接着说,我们没有看出来,我们家本来是没有什么能力修房子的,更没有能力一修就是这么几大间。要修这么几个大间房子,本来是他至少得花半辈子的功夫,他修这几间房子是“硬上”的,“急于求成”的,“冒风险”的,“留下了无穷后患”的。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呢?
  他说他当年偷树是冒了生命的危险和把家毁了的危险的,当年我们家的砖瓦坯子遭到那么多次暴风骤雨的毁坏,几次加起来等于是他和妈把砖瓦坯子的数量多做了所需要的一倍以上,后来烧窑就出了两次事故,有一次还出了最可怕的“窑崩”那样的事故,是他和妈真正冒了生命的危险才没有造成灾难性的、我们家肯定承受不了的后果。如果他用他的一生,至少是半生来做这些事情,他本来就可以避免所有这些不好的事情的,为什么都叫它们发生了呢?是他笨吗,不会安排计划吗?不是。全都是他给自己定的死任务:我们修房子必须在短时期内完成!
  为什么我们家修房子必须在短时期内完成呢?是因为他看我们一天天长大,教育我们,让我好好读书学习是他和我们家将后压倒一切的主要任务,绝不能让别的什么事情来分心。他对外头的人说修房子是为了我们长大了安家立业、娶妻生子,其实那是假话。他是为我们有一个说得过去的读书学习的环境,也是为我们家从此以后没有更重要的事情为之分心、分散精力。而我们先前的那房子破烂不堪,风雨飘摇,连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怕它一下塌下来把一家人埋在里头了,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面,还怎么谈得上安心读书学习呢?而他要我们从此除了读书学习还是读书学习,直到我们彻底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命运的那一天,所以,他才在修房子的事情给自己定了死任务,完得成也得完成,完不成也得完成。
  爹说到“读书学习”,我们并不吃惊,因为他并不是现在才给我们讲对于我们“读书学习”的重要的,只不过,看起来,他现在是真要把它当成一回事来办了。
  我说我们并不吃惊,那意思当然就是在说我们其实有理由吃惊。因为,这时期像农民的子女可以通过考大学之类改变自己的命运和身份土鸡变凤凰这样的事情还是没影儿的事情,“读书无用”论仍在风行天下。是的,只有靠读书才可能有出路,农民的子女也才可能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命运,但是,也只有那些有权势的子女,比方说,像我们沟里张书记的子女读书才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和身份,因为升学,包括升大学靠推荐而不是看考场上考试的成绩,谁推荐呢?张书记那样的掌握着权力的人推荐,就他们一句话、一个签字就成了,而他们不推荐他们的子女难道推荐我们这样的人家的子女吗?所以,爹竟说我们改变自己的命运和身份的出路在于,而且是只在于我们好好读书学习,除了读书学习还是读书学习,我们是应该有些吃惊才对的。
  由于关于“读书学习”是爹将一直给我们讲的话题,所以,这一次爹对它是怎么说的、怎么分析的,这里就不多说了。只是或许应该提一提,爹还说我们这个“读书学习”的任务其实是由两部分组成的,一部分他已经给我们讲清楚讲明白了,它主要是我们的任务、是我们从今往后主要的甚至于全部的任务,那就是我们绝对用心和刻苦、绝对一心一意争分夺秒地学习,另一部分主要就是他的任务了,我们不用管,想都不想,但他也可以给我们说说,它就是他尽全力去开拓发展“人际关系”,找到“握有大权”的“靠山”,使“学有所成”的我们能够顺理成章地受到重用,从而改变我们的身份和地位。
  爹说了这些之后说,不过,他还不会要我们从明天起就开始他所说的那种读书学习。他要先交给我们一项任务,这项任务主要是我和哥哥完成,因为弟弟还小,完成不了这个任务。在过去一两年里,他通过让我们从事那样艰苦、超出我们的年龄所能承受的极限的劳动,就是为对我们有一个训练。但是,那还不算。他要在这次交给我们的任务中对我们进行一次真正严格的训练,我们要一切都要听他的,不能有丝毫做得不符合他的要求,他更要时刻对我们进行监视和监督,不可能容忍我们有丝毫做得不符合他的要求。我们通过了这次训练之后,他才会让我们进入到他所说的那种读书学习之中。
  在我于电脑前打这些文字的时候,有一个众所周知的词汇,“魔鬼训练”。其实爹这意思就是说要对我们进行一次“魔鬼训练”,过去一两年我和哥哥如牛似马的劳动那还算不上,这一次他是有意识、有目的、有计划的,纯粹只为对我们进行这种训练。我们通过了这次训练之后,他才会让我们进入到他所说的那种读书学习里面。
  
  13
  
  爹交给我们的这个任务是把那些碎砖瓦块磨成粉末。我们修房子,不管多么小心谨慎,物尽其用,也会产生很多怎么也无法排上用场的烂砖碎瓦。爹把它们比小指头还碎小的都收集起来了,到我们的房子被认为基本完工时,也即爹所说的“就是再想对它做点什么,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有那心愿,也没那能力了”的时候,这些烂砖碎瓦块已经
  有好大一堆了。爹舍不得这些东西,经过他的实验,他发现把它们磨成石灰水泥那么细的粉末,和以棉绒,其粘结力可比石灰水泥。修四间大瓦房,不可能不用上石灰水泥那样的东西,可这些东西是要用钱买的,我们用得那样少,多数必须用上一点的地方都没有用,爹最终发明了这个法子。他说这些碎砖瓦块都是他和妈的血汗凝成的,它们比金子还宝贵,我们家买不起水泥石灰,这些碎砖瓦块磨成的粉比水泥石灰还要好。当然,若纯粹用人工磨,十年也把那一堆砖瓦块磨不完。爹是要用碾磙碾磨,我和哥负责吆拉碾磙的牛。
  第二天我们就开始了这项工作。恰好是在暑假天。暑假天很长,近两个月。各地都可以提前放暑假,爹也提前放了暑假。在这时期,全国各地上上下下的读书上学都几乎只是个形式,平时我们也只上半天学,被称之为“半工半读”。
  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和哥哥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天黑了才回家歇息,一天只有两顿饭,两顿饭都是爹妈给我们送到碾盘上来。妈出工,找机会溜回来把我们磨出来的用箩筛过出像水泥石灰那样的细粉,“头子”又倒回碾盘上继续磨。对于像我们这么大的孩子,即使一直以来就在如牛似马地从事着体力劳动,这个活也是一个苦差事。不过,爹还意在通过这个活对我们进行一次“魔鬼训练”,所以,爹肯定还会人为增加很多要求,使这个活对于我们比苦差事还要苦,苦很多倍。
  果然,他一开始就对我们有很多严厉的、不准我们有半点含糊的要求,这些要求在我看来对能不能磨好那些碎砖瓦块不见得有好处,很显然就是爹故意设计出来“训练”我们的。比方说,吆牛本来一个人就够了,这样,我和哥哥就可以轮换着来,一个人吆时,另一个人就可以歇息,这至少可以让事情变得轻松许多。但爹要我们俩共同吆牛,他说这是培养我们的“合作”精神。他还说,他对我们,尤其是我,一个人吆喝牛不信任,认为我一个人吆牛是一定会偷懒、耍猾的,特别是我还会“自己想怎样就怎样”,所以,他要训练我和哥哥配合得“就像一个人”、配合得“就像两个机器上的零部件”。
  他还手把手地教了,也可以说是定下了,我和哥哥身体相距多远多近,我们每一步走多长的距离。他说,我们不能每一步走长了点也不能每一步走短了点,“这样就会影响全局”,甚至于会使“全局一败涂地”,“到头来一事无成”。他喜欢把事情说得非常恐怖的特性会越来越突出,现在,我们只是在开始领教他这个特性而已。他还教我们,也可以说是命令我们,在整个吆牛的过程中,我和哥哥不能说话,不能东想西想,东看西看,他说:“心、口、手、耳、眼、鼻、腿、脚都要高度保持一致,要把自己个人都要看成一个集体,这个集体由好多人、好多部件组成,它们都保持高度一致,服务于同一个目的,绝对没有一丝半点胡来的地方。”
  我和哥哥照他说的做,他一旁看着。我的感觉是,只要有他在场,我走不上三五步就会让他发现犯了十个错误,对其中五个错误他过来耐心地教,对另外五个错误他就会怒火中烧了,赶过来打我,有时是夺过我们手里的吆牛棒打我。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说是对我哥哥进行训练,但他主要要训练的是我,他的眼睛始终也盯在我身上。
  他要求我和哥哥的手都必须放在磨杠上,我们两人的手还得一定相距那么长短的距离。其实,这两者对于能不能吆好牛磨好那种砖瓦块都没有半点意义。有好几次,他都是因为看出了,也可以说只是他自以为看出了我的手距哥哥的手不符合他的要求,气恨恨地扑过来,打我手,骂我不是个好东西,还夺过吆牛棒打我。我也横了,偏不把手放在他要求的位置,以断然决然的动作告诉他我不会听他的,他虽只好暂时放弃,但看得出来,他是那样地恨我了。
  其实,我是一开始就不能接受他分派给我们的这个任务。我们已经像苦役犯一样劳动两年了,他不让我们歇息一下,玩耍一下,还把玩耍说得那样可怕,我觉得这已经不是玩耍不玩耍的问题了,而是不尊重我们,没把我们当人。他那套“读书学习”的理论更是没有把我们当人。我不是说人就应该玩耍,想怎么玩耍就怎么玩耍,也不是说人就不应该读书学习,不应该刻苦读书学习。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也不是说我就是明明白白地这样想的,就在想他没有把我们当人。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只知道我有绝对正当的理由,神圣的理由。而他是错误的,甚至于是堕落的,如果我顺从了他,我就会被吞没,被毁灭,不管我因为他所说的“读书学习”而让脱掉了我多少层“农皮”,改变了多大的命运。
  所以,我反抗他。他也看出来了我没有认同他,一点也没有,他恨铁不成钢,而我就是一块他怎么也弄不成他需要的“钢”的“顽铁”,而他实在需要把我弄成他所需要的“钢”了,这是他的一切希望之所在了,是他比他修房子还要重要的、非达到不可的任务和目标。所以,在整整两个多月的磨这些砖瓦的时间里,只要他在场,我们之间的冲突就不可能停止,他看到的总是我这错了那错了,这证明我不是好东西那表明我这辈子完蛋了,要来纠正,要来说着说着就怒火中烧,动手打我,而我,即使我做得完全、绝对、彻底符合他的要求,他想找一点茬子也找不到,也在断然而决然地向他表明,我恰恰什么也不是,就是那块他怎么也弄不成他想弄成的“钢”的“顽铁”。
  只有他不在场的时候,才会有平静,磨砖瓦块的工作也才能一般地进行下去,他在场,由于他总是要冒火要折腾,总是要扑过来纠正我、打我,连牛有时都停下来罢工不走了,怎么吆怎么打也不走,他这才意识到可能是他的问题,走了,要他走了牛才会走起来。
  天黑了,牛卸了,我们想的还是跑到野地去跳一跳、玩一玩。这是我们始终无法忘怀的,明知不可能,但心里总在想着。但这是他严令禁止的。其实,我们还不敢相信从此以后都真的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他要求我们回家去在我们家外面那片竹林间的小道上“走一走,呼吸点新鲜空气。”他对如何走的姿势,每一步走多长,走到什么位置就掉头,怎么掉头都有明确的规定。他说:“就是休息散步也要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他说,现在只是开始对我们进行一个训练,在以后漫长的“读书学习的生涯”里,我们所有刻苦紧张“读书学习”之余的休息,都是在我们家外面竹林里这条小道上这样“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的休息。
  我们以为把家里那堆砖瓦磨了就完成了这回的任务了,可是,一个个热得没人在外头的晌午,爹领着妈在各家各户的房子背后的阴沟里捡烂砖碎瓦,有的是别人小心收捡起来的,他也给别人拿了。一天天过去,家里那堆砖瓦块没有减少而是在增多,他要我们把这些都磨成那种粉末。再也捡不到碎砖烂瓦了,他不知咋的发现了河沟里的那种叫做鹅卵石的石头,这种石头比砖块硬多了,连钢钎也奈何不了它,但他声称把这种石头磨成粉比碎砖烂瓦磨的粉还要好多了。他领着妈顶着烈日到河沟里拣了好多这种卵石回来,倒在碾盘上,给我们讲“有志者事竟成,铁棒磨成针”的大道理,要我们把这种石头也磨成粉末。可是,这种石头怎么也只是个随着碾磙往前走它也往前走,毛都不掉一根,即使能被碾磙压着的,也不管压过多少圈了,还是那样子,最多在它们身上留下几个白印子,还把碾给垫起来了,让碾磙颠来簸去的,把那些碎砖瓦块也压不着了。爹看不下去了,不是把这些石头捡出来扔掉,而是走开了。过了一上午才回来。老远那样子就叫人能看出他是多么希望在他不在的时间里那些鹅卵石已经被磨成他理想中的细粉了。
  我相信我看出了,他灵魂深处在他没有意识到的地方、在迷信地相信如果我们能够把鹅卵石这样的东西也磨成石灰水泥面粉那样细粉,我们也就能够攻下“读书学习”那个堡垒,改变我们家的命运。我还相信我看出了,他是那样怀疑自己,不相信自己,看不起自己,他正因为这个才走开去过了一上午才回来。因为他相信只要他在场那就是什么奇迹也不会出现的,而奇迹却非出现不可,没有奇迹,我们家就不会有出路和希望。他既相信只有绝对的奇迹,或者说绝对不可能的奇迹才能救我们家,又相信什么样的奇迹我们也只有靠“有志者事竟成,铁棒磨成针”这一个办法了,别的路都是不通的。不过,结果是,他来看了那些碾盘上鹅卵石,只有把它们一一拣去扔掉了。
  但是,他走火入魔,发现了有些石头,声称它们不像鹅卵石那样硬,却是上好的东西,磨成粉也比石灰水泥好,他称它们“简直就是天然的石灰水泥”。他对我们说:“娃儿,其实农村啥子都是宝。你看我们有这么多山,每座山都是由上好的石头组成的。其实石灰水泥都是由山上的石头烧制而成的,没啥子窍门。我们就把我们这里土生土长的石头碾成粉,也就是水泥石灰了!只要我们能吃苦!”他每天晌午都领着妈顶着烈日四野去找这种石头,一背兜一背兜地背回来,要我和哥哥把它们磨成粉末。
  家里那堆要我和哥磨成粉末的砖瓦、石头不见有一点儿减少,只在一天比一天增大,我们不知道这把石头砖瓦磨成粉的日子哪一天才是个头。也许由于我总是沉默的、机械的,爹要我成为一个“机器人”、“石头人”,我比他要求的做得更彻底更到位,日子久了,我都能够在他们从四处捡来的那堆碎砖瓦和石头堆上看到一团超自然、超现实的光。当然,说它是超自然、超现实的,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实际上,它也只不过是我的幻觉罢了。无论白天晚上它都在那儿放光,尽管是一种绝对不照见我们世界的任何事物的光,却和我们世界的任何光一样明亮。
  它像一个幽灵,一个鬼怪,也许它还就是一个幽灵,一个鬼怪。看到它,我就看出爹妈他们停不下来了,主要是爹停不下来了。看到它,我相信我看到了,在爹的潜意识中(虽然我并不知道潜意识这个词)他都想把我们这里所有的山上的石头都用我们这个碾磙把它磨成粉末,如果我们做到了这个,我们就有出路、活路、发达路了,我们也只有做到这个才可能有出路、活路、发达路,我们因为是我们这样的人,就别无选择得做到这个,我们生来就是来干这个的。
  我是愈发不能同意爹,不能同意爹的灵魂了。
  不过,这时候,沟里的人出来帮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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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把碎砖瓦磨成粉末来当石灰水泥,磨完了碎砖瓦块又在磨石头,就是沟里随处可见的那种石头,这在沟里成了一个新闻,也成了一个笑谈。每天,只要爹妈不在场,就有各色人等来到碾盘上来围观我和哥哥吆牛把石头磨成石粉。我觉得他们是在把我们当成猴戏看的。我特别熟习他们这种即使你并不是猴戏他们也能够把你当成猴戏,弄假成真的特性,还有他们总是需要有“猴戏”供他们观赏,没有他们也会人为地制造出来的特性。我知道,这一次他们又认为他们发现目标了,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他们来围观的越来越多,他们也不会让自己闲着,说什么的都有。他们说,当农民的能怎样呢?“农豁子”能怎样呢?只有一辈子活在别人的裤裆底下的人能怎样呢?就只有像我们这样。我们算是做对了,他们也该向我们学习。他们说,我们就像这样磨,磨三五个月,半年,一年,也是在好好煅炼一回。因为,像我们家的情况,我们几个长大了也只有一辈子像这样活人,磨完一辈子罢了。他们说,像我们家这种情况在我们沟里是不多的,虽然一沟人大家都穷,像他们那样的无权无势的农民都只有祖祖辈辈当农民,但是,相比之下,他们还算不上最惨的,沟里包括我们家在内的仅有的那几户人家才是最惨的。他们要我们晓得自己是啥子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也包括在我们沟里是啥子人,要从小就把自己的位置摆正,学会活人,好好活人,让一沟人喜欢、让大家都喜欢,这样我们将来的日子还会好过些。他们说别以为我们有四间新房子,其实它们算不上啥,我们不好好活人,将来连个老婆都找不到,一家三个儿子都要打光棍,那可就更惨了。他们还说别看我们家三个小的都是带把儿的,将来长大了还十有八九真找不到老婆,没女子会愿嫁到我们这样的家庭,我们图名是带把儿的,连传种接代都做不到。
  他们把这样的话说了很多,尽管我还那么小,也听得出来他们也是从中寻找某种自我安慰、自我肯定,而这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是那样的“否定”,是那样被“否定”了的存在。当然,我不是说当时我能像这里写的这样这么表达出来,但我那时候的眼光就已经有这么“尖”了,已经能看出他们这些东西了。可是,我又不能否认他们说的是实情。看起来,我们长大了还真有可能只能为了什么“传种接代”、“讨老婆”那样事情而活着,甚至于连这样的事情也完不成做不到。总之,说到底,我们不过是“人”,还是“农民”,即他们所说的“披农皮的”,怎么活着也逃不脱如此这般。从有人类以来就是这样,人人大同小异。一想到这些,那感觉真是太可怕了。每次听到这类说法那感觉都很可怕。一感觉到这种可怕,我想到了不仅要“反抗”,而且是反抗整个的自己、整个世界、整个秩序、整个宇宙,反抗一切和一切。因为似乎是整个的我自己、整个世界、整个宇宙秩序,一切和一切安排我的命运是这样的。对他们这类说法我沉默着,这是因为我相信我有权利、有能力进行这种反抗,我一定要颠覆一切,我也一定能颠覆一切。
  继这些人之后,就是一些人,主要是几个中年妇女,用背兜背来好多石头倒在碾盘上,说这块石头是她们顶着金光子太阳找了好多地方才给我们找到的,说那块石头是她们从她们的屋墙上拆下来的,她们的那屋墙没有这块石头就迟早要垮的,还说她们为给我们背这些石头来把她们的背兜都背坏了,叫她们的背兜都废了,不能用了。她们叫道:“哪去找我们这样的好人啦?哪去找我们这样的好心?我们不是看你们可怜我们得这样?你们要把我们给你们背来的这些石头就在碾盘上碾烂!不能拿下来砸烂了再碾啊!你们要拿下来砸烂了再碾,对得起我们的一番好心不?”
  还有位妇女,不知她费了多大功夫才找到了那么大一块鹅卵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给我们弄来。这时候爹妈不在,只有我和哥两人在碾盘上吆牛。她把这块石头往碾盘上一扔,把我们看一眼就骂起来,骂我们不懂礼貌,她费了那么大的功夫给我们弄这么好的一块石头我们感谢的话都没有,当看都没看见她,她越说越气,骂养我们几个还不如养几条狗,我们家要绝种要断后,她那几个娃儿哪一个也比我们强多了,我们几个长大了不仅成不了器,还会犯国法,坐大牢……
  不知道她们这样是为什么。但我看得出来,至少是自以为看得出来,她们这样,这样来可怜我们,和爹妈他们在磨石头粉这件事情上让他们感觉到了爹妈他们骨子里看不起自己、可怜自己是有关的。虽然我不能像今天写这些东西时这样表达出来,但是,那时候,我实际上已经相当深入地看到了,日后还会更加深入地看到,这些可怜的人们,正因为他们可怜,正因为他们骨子里自知自己可怜,他们才总是要去可怜那些他们认为可怜的人们,以他们可怜我们家的这种方式。这使我一生并不是不相信好心和善心,但是,对好多好心和善心我就是不相信,知道它们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如果我们盲目地相信甚至于迷信了这些好心和善心,结果一定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爹妈当然不是木头人,当然知道这些人。他们差点和这些人打了起来。最后,爹终于决定终止我们这次的磨碎砖瓦和石头的行动了,他称之为“撤退”。他又像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决策和阴谋诡计那样安排计划,要我们最后这一天一切照常,对人们做什么都报以“似是而非”的微笑,“既不肯定什么也不否定什么”,然后,到天黑了,人人回家去了,我们就把牛还给队里,所有东西全部撤回,连一个瓦子儿也不留下,第二天就一切终止,再也不提碾砖瓦块和石头的事情了,有人问起,就“似是而非地笑”、“顾左右而言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等等。
  到这时,暑假已经结束了,天气都在转凉了,我和哥哥就那样跟在牛屁股后面走圈圈,走了两个月。两个月里,我们和牛把磨道上都踩出了厚厚的、比我们磨出的那种砖瓦和石头的粉末还细的粉末。爹把它们清除掉,我们又踩出一层,如此不知多少次,只见被爹清除到旁边的这种土灰有好大一堆。
  两个多月,实际上应该说两年多一下也没有玩耍一下,甚至没有像样地歇息一下真正苦役般的劳动终于结束了,爹妈他们在碾盘上收拾打整着,我沉默、强硬地站在那里,在等待着,却不知在等待什么。
  突然爹转头看见了我,他的样子显得那样震惊,他几乎是带有一种惨绝的腔调地叫起来:“天啦天啦!你们还站在这还站在这啦!我都以为你们早就回去开始读书学习了呀!快回去呀,娃儿,快回去呀!回去马上点灯开始读书学习,一分一秒也不能拖延和耽搁呀!我说过碾砖瓦块的任务一结束就马上进入到读书学习中呀,碾砖瓦块只是对你们的一个训练呀!万事开头最重要,没有一个好的开头一切都完了!快,快呀,说走就走呀!时间对你们一分一秒都比金子还珍贵,可你们站在这里都至少已经耽搁半个多小时了,而且是开头的半个小时,你们知道不哇?!”
  他说了这些还不知多么恨铁不成钢地长叹道:“唉——,有法用来干啥有法用来干啥啊,唉——”
  哥哥开始拖着他疲倦的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去,我仍然沉默着,站着不动。爹无疑是看出了沉默地、站着不动的我里面有一种强硬地、在坚决说“不”的东西,他回过头去收拾打整那些东西,正弄着,突然回过头来冲到我面前,对我咬牙切齿地说:“你,你,就是你,是世界上最坏的!你已不可药救!再这样下去你只有死路一条!万事开头最重要,没有一个好的、绝对真心诚意地开头以后什么也谈不上,什么都不会有意义有用处!”
  但我仍然站着不动。我想,在夜色中,谁都能够看出我里面在坚决说“不”!
  爹又去忙活碾盘上的事情,知道我还没有走,口气软了,悲凉地叹道:“要听话呀,娃儿啦,只有听话才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出路呀!快回去马上开始读书学习呀,一切都要从眼前第一秒钟做起呀,从此十年如一日如一时地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呀,半秒钟也不能让它白白过去呀,损失了半秒钟都可以叫你损失一切,葬送你的一生呀!回去洗洗手,洗把脸,把脚下洗一下——我晓得你已经两个月没有洗脚了,你以为我不知道!然后就马上开始读书学习呀!我干完了这里的活也就会马上回去监视你们的读书学习了!”
  他们不知道,或者他们其实都知道,在这两个多月里,我不仅对爹的要求严格地和超严格地执行,不为达到他的要求而为惩罚自己而执行,还人为地给自己增加了许多惩罚。过去两个月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一声也没有吭过,一个声音也没有发出过。我还过去两个月都没有脱鞋,晚上睡觉也不脱。我们平时很少穿鞋,这次吆牛磨那种粉,爹要求我们必需穿上鞋,他说这是因为天天都是从早到晚走圈圈,实际上是在走很长的路,而且天气还那么热,不穿鞋会把我们的脚走坏。晚上他还要求我们洗了脚才睡觉。但我没有听他的。我刚开始决定这样做时,没两天爹就发现了,发现我穿着鞋睡觉,以为我是在疲劳记忘了脱鞋,给我脱了。以后我就小心了,两个多月过去了,磨那种粉的任务看样子终于快结束了,我才把鞋脱下,一脱下才看到因两个多月的汗水的浸泡和未见阳光,一双脚就像在水里泡了好久的死人的脚,好多地方都烂了,皮掉了,里面的肉惊人地露出来了,还在淌脓水。总之是惨不忍睹。我吓坏了,赶忙又把鞋穿上,晚上摸黑上床后才悄悄脱下,把脚放在被子外面,通过这种办法使我的一双脚恢复原状。
  我做这些其实就是在说“不”。这可能就是我说“不”的方式。
  爹在说他晓得我已经两个月没有洗脚了,我不要以为他不知道那句话时是加重了语气的,表明他不仅知道我在干什么,而且知道我是为什么。
  但我仍然地沉默地站着。突然,我转身跑去了,但不是向家的方向,而是向田野向旷野跑去了。我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下子跳下了悬崖一样。我跑到野地里,那里有好些孩子在玩耍。我加入到他们的玩耍里,但是,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能玩耍了。我强迫自己,忍着那一双烂脚跳一下就要钻心地疼一下的疼痛,还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似的疲劳,在他们里面疯狂地跳、跑、闹,但是,我发现我仅仅是强迫自己,我再也不可能玩耍了,更别说还能够感觉到玩耍的快乐了。我感觉到自己罪孽深重,自己的罪孽比天地还大,比宇宙还大,天地、万物、世界、宇宙、众生的所有罪孽都是我一个人的罪孽。只有我才有罪孽,我这样玩耍就是在犯下这样的罪孽,就是在逃避自己的罪孽。
  我感觉到自己已经被一个无形的、无论什么也穿不透的罩子罩住了。这罩子里面的空间很小,什么也没有——这么小的空间里也本来就什么都不可能会有——只有高温和高热,所有一切都在这个罩子外边,包括玩耍、快乐、放松、游戏,我这次是跑到以前在这里得到了那么多快乐的野地里来了,但是,从此,我不管跑多么远,跑到世界尽头,也仍在这个罩子里,在这个罩子里我甚至于与我自己都是隔绝的,我真实的自己也在这个罩子外边,但是,我永远也不可能在这个罩子之外了。
  这一发现对我来说太可怕了,尽管我不是今天才开始有这个发现。我根本不可能忍受这个。没有跳几下我就放弃了,回到家里了。这时候,爹妈他们也才刚回来。哥哥和弟弟已经开始在灯下练毛笔字了。看到黄白的灯光中他们黄白的、疲劳的、好像真的什么都没有想只在认真练毛笔字的样子,我感觉到他们那样就是刀子般锋利的东西在割他们,割他们的生命,还觉得他们是在害我,因为,他们已经在这样认真听话地练字了,而我这时候才从外边回来,这时候才从外边回来是因为我在外边玩耍,这使我那可怕的罪孽又深重一些了。
  我进到屋里点起灯也开始练毛笔字。爹所说的读书学习主要就是练毛笔字。好像这种“读书学习”果然有奇效似的,照爹教的练起毛笔字来,我的内心平静些了,那种使我无法忍受它才跑回来的罪孽感和自己不是自己而是一个虚假的存在的感觉也就缓和多了。但它们当然没有消除,也不可能消除。对罩子的那个感觉则更确定和明白了。它就只有我们家的四间房这么大,但是,我从此只可能生活在它里面了。只有我练毛笔字,真练出爹他们所说的那种结果来了,它们才可能消除,我也才可能在这个罩子外面。但我看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就是爹所说的那种练毛笔字也不在这个罩子里面,而在它外面。在这个罩子里面什么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我是不能在这个罩子里面的。这是没有什么好说的。过去的已经过去,只要过去了就不复存在了,我的现在和将来只有一个真实,一个现实,就是如何才能突破这个罩子,到它外面去。只有这个罩子外面才有世界,有事物,有人类,有万有,有爹妈和兄弟,有我的真实的自己在那儿等我。
  我平静地、负着深重的罪孽感地练着毛笔字。我看到,我手中的毛笔,笔下写出的字,字下面的纸,纸下面的桌子,桌子下面的平板冷硬的地板,围着地板和屋里的一切的墙,这些墙里有我和哥哥似乎把我们的皮、肉、血都筑进了里面才筑起来的墙,房上房下那成千上万的用爹妈他们的血汗凝结成的砖瓦,最后,还有爹妈和兄弟他们,还有我自己,我自己握着毛笔的手,手上面的我的整个身体,我身上穿的衣服,所有这一切,全都似有刀子般的锋利在切割着我,也全都瞪大了它的眼睛沉默地把我盯着。我看到,除非我能够就通过这种练字,或者说这种练字中我这时已经感觉到了一点的这种平静,把所有这一切东西,每一堵墙,每一块砖瓦,每一粒土尘,最后还有爹妈和两兄弟,还有我自己,“练”得完全消失,是真正地消失为虚无了,我就不可能到这个罩子外边去。这实在唯一突破这个罩子的途径,其他的都要么是幻觉,要么没有意义。
  我居然会这样想当然荒唐的了,荒唐得让人笑都笑不出来。但是,我还在想的却是,我是不是已经面临一个抉择,当真去“练”这样一种“字”?
  
  15
  
  我在灯下练字,爹进来了,我以为他会发作打我,但他没有,而是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给我讲道理。他讲了很多这些道理之后说:“娃儿啦,正如我早已详细给你讲明了的,这两个多月的碾烂砖瓦块的是后头的正戏的小小的序曲。一部大戏开头总会有一个序曲,序曲是为了给后头的大戏确定主题,然后紧接着是戏的第一幕、第二幕、第三幕、第四幕……这些才是正戏。”
  “序曲是用不了多一会时间的,内容也是很少的,但它也是必需有的。因为靠它来讲出正戏的中心思想,主题思想,真正的开始和过程是接下来的正戏……”
  他说:“从此,你要让你的读书学习十年如一日、十年如一时地和这两个多月碾烂砖瓦块和石头一样,一样不怕吃苦耐劳,一样虔诚老实。光一样还远远不够,还要十倍、百倍、千倍不怕吃苦耐劳,十倍、百倍、千倍心诚如一,因为序曲并不等于正戏……我说十年如一日、十年如一时也不是在打比方,而你要从现在起用十年功,在真真正正的十年时间里,真真正正的十年时间里,每天每时每刻比起这两个月碾烂砖瓦块都是十倍、百倍、千倍地吃苦耐劳和心诚如一。十年后你也就长大成人,需要人生前途了……”
  他还给我讲功夫不负有心人、铁棒磨成针,讲我们的读书学习不是把一根而是十根、百根、千根铁棒磨成针;讲精卫填海,讲精卫一颗颗地地衔石子填海,衔得嘴都流血,但她仍然十年如一日、百年如一日、千年如一日地填海;讲愚公移山,讲我们的读书学习比愚公移山还愚公移山,要我们的读书学习才是真正的愚公移山,因为愚公后来还得到了神助,没有神助他也是把挡在他家门前的太行、王屋两座大山移不掉的,我们的“读书学习”也是要搬掉两座大山,挡在我们的前途路上的两座大山,但是,我们没有神助,世上也没有神,我们只有靠我们自己……
  爹老早就开始在给我们讲这些也许因年龄太小听起来很可怕的有志者事竟成的故事,以后还会一直讲下去,直到我们的“读书学习”在他所说的十年寒窗之后以彻底的、将寒他一辈子的心的失败而告终。
  我们在高考恢复前的读书学习主要是练毛笔字。
  爹给我们分析说,当官的、掌权的,当领导干部的,永远也需要有人给他们抄抄写写,他们的文件、讲话、语录、标语、口号、指示、命令等等也需要写一手好字的人给他们抄写出来。
  这就是他要我们以他所说的那种“十年如一日、十年如一时”地练字的原因。
  他说,当官的、掌权的也需要用有文化的人,他们总不会用大老粗、文盲干大老粗、文盲本身干不了的事情,给当官的、掌权的当“下手”、当“秘书”和“跑腿的”一般也并不是大老粗和文盲。这样,也就给是我们这样的出生的子弟提供了机会了。
  他说,他并不是打算把我们几个培养成真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真的有文化、有知识的人的下场一般都是很惨的,可以说,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命运最可悲、最不如人的一类人,这为无数的事实所证明。他甚至于说“为所有一切的事实所证明”。
  一来真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有独立的思想和个性,自命清高,爱提意见,爱说真话,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看不惯就要说。他们中间的很多人甚至于还相信真理,为他们所谓的真理而活着,而凡是这种人历来都是下场最惨的那种人。这在过去几千年的历史中都是这样的,最近的历史就更不用说了。
  二来,“文人相轻”,有文化的人最喜欢互相整来整去,而且手段阴险残忍。虽然他们中绝大多数到头来都不会有好下场,可是他们还是喜欢互相整来整去。在这几千年的历史中都是这样的。
  听起来,他所说的真有知识有文化的人两个特性是互相矛盾的,具有第一个特性的人不太可能具有第二个特性,具有第二个特性的人不太可能具有第一个特性。不过,我感觉到了这个矛盾,爹却没有感觉到,只在按他的思路和思想说教下去。
  他说,当官的和掌权的永远也不会喜欢他们的手下,给他们当“听差”、“奴仆”、“跑腿”的人比他们更聪明、更有能力,尤其不能容忍这些人有自己的思想、看法、观点、立场。他们历来都是只喜欢用“无能的人”、“只知听话的人”、“从来不说一个不字的人”、“白痴”、“傻瓜”、“笨蛋”。爹强调说,他所说的“白痴”、“傻瓜”、“笨蛋”另有含义,和我们平时所说的“白痴”、“傻瓜”、“笨蛋”有区别的,这是他也会给我们详细讲明白的。
  正如他已经讲了一些的那样,这个世界是控制在当官的和掌权的手中的,不管老百姓怎么样,也不管那些真有知识有文化有思想有个性的人怎么样,世界也是完全属于当官的和掌权的人的。也正是这个原因,真正有文化、有知识、有自己的独立思想和原则的人才注定了不会有好下场。可是,这不等于说我们就“一点儿文化”也不能有,一点儿文化也没有,我们就只能当一辈子农民,而当一辈子农民那就只是死路一条,这当然是不能考虑的。我们几个的目的和任务,我们几个唯一的目的和任务,就是长大了不当农民。
  所以,所有的问题就落实在这“一点儿文化”上了。他说,别看这“一点儿文化”,我们以为很容易,可是,它正因为是“一点儿文化”,它才更难,比不管具有多高的知识、文化更难,所以,我们不仅必须“读书学习”,而且比“一般的读书学习”,或者说比“真正的读书学习”要吃更大的苦,受更大的磨炼。
  他说,凭他个人和大家、和所有人共同的经验形成的看法,也凭这个世界过去的全部历史,可以肯定当官的和掌权的有一个共同的、普遍的嗜好,这个嗜好和他们不喜欢和不能容忍真正有能力、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人格、立场的特性算得上是他们共同、普遍的两大根本特点,这个嗜好就是他们喜欢字写得好,尤其是毛笔字写得好的人。虽然今天这有所变化,因为有了钢笔一类,不过,官场中延续了几千年的传统在今天总的说来还没有多大变化。当官的文件、讲话、语录啥的虽然也需要写好钢笔字的人抄写,但当官的普遍还是会凭先入之见更看好毛笔字写得好的人,他们会认为这一类人更踏实、不求新、守传统、守旧、听话、老实等等,这主要是官场中延续了几千年的传统造成的。不过,我们不管什么传统不传统,我们只管自己个人的前途。
  爹分析说,一来写出一手好毛笔字本身就很不容易,二来要练好毛笔字需要人平心静气,没有杂念,不东想西想,所以,写一手好毛笔字的人往往是不关心时事,不爱谈时事,好像是“白痴”、“傻瓜”、“笨蛋”一类的人,这很可能是叫当官的、掌权的喜欢他们的原因。不过,我们也不管可能是还是可能不是,我们只关心事实和实质。爹说他对我讲的就抓住了事实和实质,这就是我们通过练毛笔字既成为领导干部需要的那种写好毛笔字的,又成为领导干部需要的那种“白痴”、“傻瓜”、“笨蛋”。
  我们时刻都要记住我们处在社会的最底层,是这个世界上最悲惨、不幸、穷苦和没有出路的那类人,我们要在这个世上有点奔头和前程,研究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它属于谁被谁掌控着,我们这样的人无权无势的社会底层人是谁主宰着的,我们得靠谁,听从谁,服从谁,跟从谁,搞清楚了这些,搞清楚了这个世界无论过去、现在、将来都是操纵在和控制在当官的和掌权的手中的,我们只有依靠他们、听从他们、服从他们、跟从他们,然后,研究和弄清楚当官的和掌权的及他们的那整个阶层共同的、主要的、本质的特点,找到了他们的特点,从他们的特点中发现他们的弱点,发现他们对我们有利的特点,然后就从这些弱点和特点中寻找我们的突破口。
  当然,他说,实际情况在将来并不会就这么简单,到时也需要具体事物具体对待,要看我们的“应变”和“灵活”能力,但是,目前,我们必需要找到我们的总的位置和方向,制定出我们总的策略和战略方针,然后踏踏实实、认认真真、一步一个脚印地践行。
  他说,也可能极个别的当官的一时性起喜欢使用有能力、有本事,或者说那种有自己的见解和思想的人,但是,绝对不能在这一点上抱有希望,这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任凭当官的、掌权的一时性起或临时需要使用上了真有能力、有本事或有自己独立的个性和见解的人,这些人也迟早会落个身败名裂甚至于“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这过去几千年就是这样的,在现在就更不用说了,在将来也无疑仍然是这样的。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样,为什么人会是这样等等问题是我们不需要搞明白的,将来,我们长大了甚至更不需要去搞明白,明白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好处,只要对我们没有好处的事我们就不要去做,我们只需要把他给我们讲的作为绝对的、永远的、不可能有更改的事实接受下来,我们什么也不关心,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家的子女,只关心自己个人的前程,只关心给自己找一条出路和活路。
  我们只关心有自己的一条出路和活路,我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能是有自己的头脑、自己的思想和独立个性、独立人格的人,世上任何事,不论大小性质如何,我们都不能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识,更不能把这种看法和见识说出来和表达出来,绝对不能对当官的、掌权的说出来和表达、表现出来,如果我们有了这种个人独立的看法和见识,首先要做的就是把它们忘掉,把它们当做最没用、没价值的东西,当成垃圾扔掉,像这样的东西,在这世界上,也本来就是垃圾,害人,主要是害自己的垃圾。
  爹十分明确地说,我们还就是去成为领导干部的“白痴”、“傻瓜”、“笨蛋”、“从来不会说一个不字的人”、“木头人”、“忠诚老实的狗”。“忠诚老实的狗”,他还真是这么说的,而且将反复对我说,反复对我强调。他说,这就是我们“读书学习”的目的和任务,我们“读书学习”首要的目的和任务。他说,正因为练毛笔字和成为这样的人有内在的联系,当官的和掌权的喜欢毛笔字写得好的人和喜欢这样的人有内在的联系,所以他才叫我们刻苦、勤奋,和他和妈修几间大瓦房一般地、和我们两个多月碾烂砖瓦一般地练毛笔字。
  他说,像我们这样的人家的子女,一般是当不了官的,当了官也很难保住而不挨整受排挤落个悲惨的下场,绝大多数当官的,百分之九十九的当官的、掌权的和骑在别人头上的人,都有盘根错节的背景,这个背景是强大的和不可动摇的,否则,聪明的人谁也不会去做官,所以,我们就瞄准去做当官的“手下”、“手下的手下”、“听差”、“杂役”、“抄抄写写的人”。固然,这也很难,几乎没有希望,但比起别的出路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而它是那么一点点希望,我们就得抓住这一点点希望,“赴死亡命也要抓住这一点点希望,其他的啥也不管,啥也不想”,因为我们不能一点点希望也没有,不能只有死路一条。
  爹说,也不能否认极少数极少数、极个别的极个别的贫苦人家出生的子弟后来当了官,甚至于当了大官,掌了大权,让一家兄弟姐妹、亲戚老表享到了富贵或至少得到了好处,但是,这极少数和极少数、极个别的极个别是以不知多少人作为他们的垫脚石换来的,不知多少人变成了“臭狗屎”、“垃圾”才换来了他们的荣华富贵。
  这些极少数的极少数、极个别的极个别都是在别人的“白骨堆”里站起来的,而且自己也是冒了九死一生的风险的。他讲了许许多多当今的范例和历史典故,证明“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惨淡和恐怖是作为普遍必然的事实存在着。他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还得算上自己骨肉相连的人。他也讲了许多为了“一将功成”而骨肉相残的典故。
  总之,他说,我们几个,在这样的争斗中,虽然有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成功的希望,但也有千分之九百九十九、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会成为别人的“垫脚石”、“牺牲品”,别人在万人之上受万景仰,自己却在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当然,他说,这也不是说我们就要全然放弃这一希望,放弃它也是不对的,只是我们要把这一希望当成个“预备”,当成个“第二手准备”,不能硬上,到时见机行事,再说了,重要的是,“爬得越高就摔得越惨”,不如当普通、一般的“下手”、“下手的下手”、“听差”、“杂役”长久稳当。他说“爬得越高就摔得越惨”也是一个真理,一个普遍必然的事实。他又给我们讲了很多这方面的范例和典故。
  我还记得他还给我们讲到了当皇帝的不如当太监,皇帝总在被人打倒、废黜、杀掉、更换,所有人都在窥视着他们的位置。所以历史上三天也在改朝换代,五天也在改朝换代,但太监永远都可当太监。前朝的太监在新朝代仍可当太监,很多太监一生服侍了几个皇帝,有的太监服侍了几个不同朝代的皇帝。但是,太监却是比一般老百姓日子过得好的人,对一般老百姓他们可以作威作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他还特别强调,再说了,爬到高位掌握了大权的人也历来没有几个不是从当“下手”、“听差”、“杂役”、“奴仆”干起的,一步步矮子爬扶梯慢慢爬到高位的,而他们也都同样是上级看上了他们的“老实”、“听话”、“不会说一个不字”、“叫当王八就当王八,说是乌龟就是乌龟”,也就是他所一再说的“白痴”、“傻瓜”、“笨蛋”、“忠诚老实的狗”、“老黄牛”、“小绵羊”,才被扶持上了位的,而这些人上了位子的人要坐稳,也同样得靠他们一如既往的甚至于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对上级、上上级“老实”、“听话”、“不会说一个不字”、“叫当王八就当王八,说是乌龟就是乌龟”,否则,那还是会一样摔得头破血流,搞不好还是会“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
  爹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对我讲,并将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反复对我讲的就是这些。他不但是讲这些,更是要将它们在我们身上,看得出来,主要是在我身上付诸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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