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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走上不归路(二)

作品名称:太阳      作者:向小舜      发布时间:2016-04-22 11:32:20      字数:18899

  7
  
  如果说生存就是和大自然的搏斗,那是一点也没有错的。可是,人在大自然面前,时常却是那样渺小。
  爹妈付出那样的劳动做出的砖坯子,那是我们引以为自豪的“我们的砖坯子”了,就像一道道城墙一样舒展地晾晒在众多田坎地塄上,要是能把它们首尾连接起来,都可以组成一条真正的长城了;或者是爹妈付出同样的劳动做出的瓦坯子,俗称瓦筒子,在我们孩子眼中就像是一片片汪洋大海一样晾晒在一个个大坝子里,太阳热情地照晒着,天老爷却突然招呼也不打一下就变了脸。雷鸣、闪电、狂风、暴雨,啥都用上了,尽情地发泄、尽情地发作,什么也不管,于是,我们就眼睁睁地看见我的砖坯子和瓦筒子在顷刻之间就瓦解、倒塌,化成泥水滚滚而去。它们是那样经不住风雨,实在令人吃惊。
  是的,这时候会有很多邻居如救火一般地来帮忙,也有很多砖坯子和瓦筒子被及时抢运到了安全的地方。但是,我观察到,就是他们集体的力量在大自然的淫威面前也是渺小的。不过,这还是次要的。他们还有一个不约而同的固定的模式。这种模式就是一家人最多只来一个,而且在雨大到会把衣服淋湿透的时候,他们就相继离去了。我们实在是应该感激他们,但是,就事论事地说,他们更多地是在应付、表演,全不如大自然的淫威来得率直真心。在我眼中,抢救出来的砖瓦坯子才那么可怜的一点点,而这些好心帮我们的人们因一片混乱和也不是那么真心而踩坏摔烂的砖瓦坯子却是那样之多。转眼间这些好心的人们就被风雨赶回家去了,消失得那样迅速、整齐和一致,留下这些被他们踩坏摔烂的砖瓦坯子在雨水中化为千百条血流一样的四散而去的涓流。在我的视觉上,它们还就是血,爹妈身体里流出的血。
  但是,更大的灾难性图景我们是看不到的,因为雨幕遮住了我们的视线,它们在远处野地里的田坎地塄上或那些个大坝子里,在那儿,这时候只有爹妈两人在抢救那些砖瓦坯子。爹妈冲回来了,把家里能拿去为砖瓦坯子遮挡暴雨的东西都拿走了,包括晒席、睡席、棉被、袄子一类东西,连门板、窗板都卸下来抢也似地拿走了。这时候,要是有好多晒席那样的东西就好了,这东西也家家都有,邻居们也会借给我们。但是,他们仍然遵循那一套固定的模式,一家人最多借给我们一样东西。这个看似应有尽有、一切都取之不尽的世界,在你需要它给出的时候,它却是那样少、那样吝啬。
  这时候,我们三兄弟相依蹲在屋檐下,向着把我们的视线牢牢地封锁住了的风雨呼喊爹妈。有几次,我们都忍不住大哭起来。那些好心帮我们的人们,走我们身边过,没有几个人会不说我们两句,瞪也要瞪我们两眼,那是同情和可怜,却也是鄙视性的同情和可怜。他们还会对我们似乎不知多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们几个还蹲在这儿干啥呀,还不快回家去呀!要听话要懂事呀!”、“快回到屋里头去呀!看你们家都成了啥呀!”……有的人见了我们还要叹一口气,有的则干脆骂道:“不是几个好东西!”我们这时都还很小,也不知他们从哪里就看出了我们不是好东西了。我还听到他们在议论:“唉,几个小的也没有养好!这一家人,唉……”我不能否认,这些好心的人们来帮了我们一把,这类东西就是我们必附带得之于他们的“礼品”。面对他们这些“礼品”,我是如此强烈地感觉到,在灾难和他们这类鄙视性的同情和可怜面前,我宁愿选择灾难,尽管面对眼前这点风雨,我也只有望着它哭啼。
  一会儿过去,就是这些看不起我们、可怜我们的人也没有了,我们三兄弟只有背后冰冷的墙和前面如一个倒竖的汪洋垂直屹立在我们面前的雨水的铁幕,我们竭力的呼喊声和哭声在撼天动地的雷声和雨声中竟然连我们自己都难听见,我感觉到不是我们在呼喊,而是小得如蚂蚁那样一个人在我的耳朵里对我呼喊,但这个小得如蚂蚁的人就是我,我也只能喊出这么大的声。这时候,我感觉到,整个世界、整个宇宙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就只是一个狂暴万能的雨水的汪洋,爹妈他们在这个汪洋的深处已经如那些我们被雨水冲毁化解为泥水的砖瓦坯子一样,被雨水肢解直到融化掉了,他们再也回不来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而我们,也仅仅是这个雨水的汪洋中心的一粒尘埃、一个气泡、一片碎砖瓦坯子,这雨水的汪洋轻轻碰我们一下,我们也就什么都不剩下了,永远消失了,消失得就跟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我们徒劳地哭喊着。
  过了那么长的时间,直到风雨的势力都减弱了,爹妈他们才回来了。他们已经尽了全力了,其余的一切都只能交给上天了。爹立在屋檐下面对着还没有停下来的雨,脚下是一大滩从他身上淌下来的水,他的头发上挂满了大滴的雨水,如闪亮的珠子。他动也不动沉默无声地站在那里,一只手在肩胛处无意识地也是神经质地搓着汗条,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之一。妈一次又一次地叫他换衣服,别着凉了,我们也一遍一遍地叫他,他都像没有听见,最多只是唔一两声。我观察到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着。今天这样的灾难,我们家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就是我们的砖瓦坯子像今天这样被雨水毁掉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已经特别熟习爹这种颤抖了。今天,看着他这种我熟习的颤抖,我感觉到他整个人已经被分解为无数条小虫子,所有这些虫子都因极度的紧张、焦虑、恐惧而疯狂地蠕动着,他不再是一个人,也不是我爹,而是一堆在密闭的、绝对没有什么可以从中逃出去的热罐子里的蚂蚁,一堆在越来越热的粪水里没有一条能逃出去只能挤在一起作疯狂的垂死挣扎的蛆。我忽然是那样心碎,感觉到爹已经被生活和生存毁了,他已经战胜了生活中的无数困难,他还将战胜生活中的无数困难,但他作为一个人已经毁了。我感觉到那样的责任,那就是“救”他,但我更感觉到自己如何可能承担如此沉重巨大的责任。
  
  8
  
  我们晾得干干的、也全都搬运到安全的地方贮存起来的砖瓦坯子已经够多了,这就面临着俗话所说的“烧窑”了。砖瓦坯子不经过烧窑这道工序,就变不成再也不怕雨水冲洗的青砖青瓦,更不用说还要用它们来修大瓦房了。我们前后一共烧过四次窑。要烧四次窑,砖瓦才够修四间大瓦房,但我们家原来那房子实在不能住下去了,烧了两次窑后我们就把新房子,四间大瓦房修起来了,砖瓦不足的那部分是向别人借的,承诺到什么什么时候归还,后两次烧窑是为还别人砖瓦。
  烧窑和晾晒砖瓦坯子一样,最怕的也是暴风骤雨突然来光顾。成千上万的砖瓦坯子搬到窑上了,堆得到处都是,装窑最少也需要三四天时间,这期间要是遇到了暴风骤雨,这些砖瓦坯子多数都会变成一滩泥,前功尽弃。窑装好了,火点起来了,就更怕突降暴雨了,特别是窑正烧到某个火候的时候,如果暴雨来了平地起洪水,水冲进窑里,就会发生俗话说的“窑崩”,一发生窑崩,一整窑的砖瓦就毁了。再说了,像一座山一样麦桔杆堆在窑前,这就是烧窑的燃料,这么大一山麦桔杆也不可能把它遮挡起来,暴雨来一洗礼,它们也就湿了,不能用着烧窑的燃料了,而要准备起这样多的麦桔杆,可不是一句话。
  我于电脑前打这段文字的时候,我想到了为什么爹妈他们当初不选择在冬季那种不会有什么暴风骤雨的时候烧窑呢。不过,我已经不可能去弄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了,也没有这个必要,只能说,爹妈当初在那总是有暴风骤雨的季节里烧窑,一定有他们万般无奈的理由。
  我们烧了四次窑,两次都遇到了暴雨的“洗礼”,有一次还发生了最令人担心、最让人不愿意看到的“窑崩”。两次也都是晚上。我们还太小了,严令不准到窑上去,但是,外边黑夜里的风雨,使我们能够想象我们那窑上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我们三兄弟相依在灯下为它紧紧揪着心。烧窑就必需得雇人了。不时有人十万火急地冒雨从窑上跑回来取窑上必需的东西,他们总要顺便到我们家里来对我们三个把窑上事情渲染夸张地说一通,又是一番你们要听话懂事呀的饱含那种可怜甚至鄙视的说教,我们只在心里一个劲儿地祈祷,你们快去窑上吧,你们快去窑上吧,那里才是需要你们的地方。
  发生“窑崩”那次,据事后人们和爹妈的描述,暴雨中平地而起的洪水冲进了烧得正旺的窑里,窑里传来巨响,随着窑前部就裂开了一条缝,众人四散而逃,怕窑爆了,只剩下爹妈在那里保他们的窑了。红了眼的爹妈还不要命地冲上去紧紧顶住看样子行将崩塌的那一块,众人呼喊他们赶快逃开,他们没有理睬,有可能他们根本就没有听见。爹还冲进窑门前那团浓烟里去了,这团浓烟就是因为水冲进了烧得正旺的窑里而从窑里涌出来的。没人看得见爹在这团浓烟里干什么,众人只在远处不要命地喊他快逃出来,窑要垮了,保命要紧。但是,爹却凭他的无畏截住了那股洪水,保住了我们的窑,也保住了一窑的砖瓦。事后人们都在夸爹,而听爹妈他们所说,则是他们感到那样后怕。爹说:“窑要是真垮了,那就是我们真的完了!”说这话时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妈说:“是天老爷在帮我们。”爹是不信什么天老爷的,但妈这么说他也没说什么。
  也许,人的不幸,要在被人可怜的时候才会真的变成一种不幸。但是,不幸的是,仅凭小小年纪的我的经验也已经看出来了,人这东西的本性,至少是我们沟里的人的本性,就是他们是那么喜欢去可怜他们认为不幸的人,或者说去可怜他们认为很可怜的那些人。这是那种歧视性和鄙视性的可怜,看不起人的可怜,践踏人的可怜,甚至于可能是心怀叵测的可怜,只是他们可能一点也不知道他们心怀叵测,他们甚至于真相信他们是那样富有同情心,那样善良。
  我们烧窑遇到了“窑崩”的这个晚上,我们烧窑遇到“窑崩”了,这消息比暴风雨的到来还快地传遍了家家户户,至少是我们生产队的家家户户。那两位好心的大婶又打着一根手电筒戴着斗笠到我们家来了,其中有位大婶的男人是一般所说“国家干部”,所以,她有一根手电筒。像以前几次一样,她们坐着不走,说尽了她们似乎非说不可的那些话,说尽了还有说不完的。这一次她们更是这样。其中有一位还这样说:
  “这是头一回,这一回你们爹妈算是过去了,没有出大事!但是,说不准你们这次烧这个窑,还真要出大事了!为啥呢?因为啥子事都是天在安排,天叫你们出事不得只吓你们一跳就算了!你们要不是还小,真该到窑上去看看啊!说不准这时候大水又灌进了你们的窑了,窑垮了,爆了,把你们的爹妈都活活埋了!大家都在逃命,这种时候也不能怪他们,又不是他们的窑,你们说是不是?但你们的爹妈是不会逃命的,他们还一心要保你们的窑!哪个晓得他们现在已经成了啥样啊!千万别叫他们出个命伤啥的,天老爷保佑天老爷保佑啊!这家人真的不能出个啥大事啊!这几个娃儿都还小还小啊……哦,娃儿们啦,千万别信我胡说的这些呀!要听话懂事好好待在家里,最好上床睡觉呀!千万别去窑上呀,你们爹妈叫你们别去你们就千万别去呀!要听话懂事呀!”
  她们说的这些,听起来是无限的好心和古道热肠,实际上句句都令我们感觉到不舒服,甚至于愤慨。多少人又多少人,他们就是那些普通人,一般会说他们是平凡而善良的人们,他们的好心和善心里面经常包含着这种令人不舒服的东西。这两个大婶,她们的好心和善心里面的这东西则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特别是说这席话的这个大婶,她这席话里的东西就不止有这种会令人不舒服的东西了,还有小孩子只能本能地感觉到愤慨啥的却不会看明白的“暗示”,一种居心叵测的“暗示”。
  她们终于走了,我们身边又是漫漫长夜的寂静。暴雨已经住了,满耳只是外边洪水在满世界横流和肆虐的轰鸣声。实际上,那个好心的大婶对我们的“暗示”已经开始在发酵了。我和哥突然作出了三兄弟谁也没有异议的决定:弟弟一人留守家中,我和哥哥到窑上去看看。我们给弟弟点一盏灯,为了节约洋油,火苗尽可能调到最小。我们问弟弟怕不,他很坚定懂事地摇摇头。就这样,我和哥哥撑着火苗调到最大的一盏灯、哥哥怀揣着一盒火柴出发了。
  真没想到外面会那样黑,就像世界仅仅是一个漆黑一团的宠大实体。四面八方都在吹来风,出门没走多远灯就被吹熄了好几次,灯一熄我们就像不在我们沟里而在那个人们所说的太平洋深处,一切都变了,什么也看不见,我们连自己也看不见,方向感也没有了,根本不知自己在哪儿,连动一步也不能。只有借着灯光我们才能向前走一步算一步,灯照亮的东西也是我们好像全没有见过的。走到了田野上灯盏就完全失去意义了,要划很多根火柴才能点亮它,一点亮它就熄灭了。风是一小股一小股的但却冰冷有力,从所有方向吹来,你根本拿它没办法。那灯上的火苗被风猛烈地拉过去,拉得都脱离了灯头了,却没有熄灭,一小团青色的火苗空无所依地和风奋力地抗争着,还呼呼地响,只能模糊地照见灯盏,连撑灯的手也看不见了,跟着它就被像是被强行夺走了、全无踪影了,四野是无边无际的绝对黑暗。这幕情景给了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怎么办呢?我们并不气馁,决定爬着去。哥哥在前我在后,他要我拉住他的脚,而实际上我只能爬一会儿去摸一下他的脚在哪里,以此保证不至于跟错了方向。
  我们爬过了几条田坎,爬上了那条很长的大沟塄,爬了不到这条沟塄的一小半,我们终于陷入绝境。这是一条横贯我们整个沟的一条大沟,不管多大的暴雨,最终,我们沟接受不了那么多的雨水都要从这条沟里倾泄而出流到山外,汇到江河里去。
  我们感觉到沟塄剧烈地抖动着,真难以想象平时看上去那样结实稳固的沟塄这时会抖动得这样厉害。沟里的水如万马奔腾,沟里的水还是满满荡荡的,水浪扑打着我们的双脚和一侧的身子。但是,我们只能感觉这一切,我们什么也看不见。这黑暗之黑是那样深重,我都慢慢地感觉到自己也已经不再是自己而是这个黑暗本身的一部分了,成了一个完全陌生异己的东西了。这让我产生一种新的恐惧。
  不是那一股执迷不悟的劲头我们不可能爬到这里了,但是,到了这里,我们就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了,身子紧紧贴在沟塄上,动也不敢动。我们已经既不能前行又不能后退了。哥哥问我:“小禹,该怎么办呢?”他问的是我们如何继续前行,他还不打算放弃,但我不知如何回答他。真难以形容我们这时候那种处境和那种体验了。沟塄又窄又滑,摇撼着,抖动着,感觉是我们敢再向爬行半步都可能滚进沟里被大洪水冲走。沟里的洪水扑打到我们身上,那么冷那么有力,越来越像是有无数双强劲有力的巨手在把我们往沟里扯。我感觉到沟塄是活的,正是传说中的巨龙,我们骑在龙脊上,我们不可能制服这条龙,它随时也能把我们摔进洪水而它则腾空而去。不可能有什么时候比得上这个时候我绝对相信龙这种传说中的神物绝不只是一种传说而是真有这么一种可怕凶暴的神物的存在,我正骑在这样一个存在身上。
  沟里的水的轰鸣声在越来越大,感觉是它的水在猛增着,骤然间就会增加许多,这是一种十分清晰、毋庸置疑的感觉。身下的沟塄随时都会突然间腾空而去,而它腾空而去了我们就被卷进洪水了,这也是一种十分清晰、毋庸置疑的感觉。我是如此震惊平时我们熟习的这条沟,我们不知多少次在它里面捉鱼抓蟹,现在竟这样不同了,似乎蕴含着无穷的暴力,对我们就是地狱、阴间、死亡、最后的毁灭……我感觉到,我们的生命就会像风里的灯火一样消失在这里了,我也感觉到我们这时候的生命完全就像不多一会儿前我才见过的那“离开”灯头前、熄灭前最后那一刻的灯火了,说消失无影就消失无影了。
  实际上,这时候,我们已经崩溃了。在大自然的这么一点点威力面前,我们已经陷入到了也许也只有小孩子才可能的那种彻底的、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无助感之中。不过,客观事实所要求的是,我们必须做出抉择,而且是冷静理性的抉择。不再前行是明智的,前边还有那么长那么凶险的路。后退也是不可能的,我们不仅不能掌控大自然,而且也已经不能掌控我们自己了,我们是真的已经崩溃了。我们是真的已经崩溃了,这恐怕才是我们首先必须面对的事实。但是,我们也不能停留在这里,这不仅因为我们已经不能掌控自己,还因为我们的身体在变得越来越冷,像这样冷下去,到一定的程度,我们有再坚强的意志也无济于事,只可能像两样什么没活力没生命的东西那样被洪水扑打到沟里,再被洪水卷走。
  我冷静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然后用那样平静、理性的声音对哥哥说:“哥哥,我们再不能前行了。我们完全有可能被洪水卷走,而这样我们家可就真的出大事了。前面还有几条沟塄,还要过两座桥,沟里的水还在增大,它还可能突然猛增的。特别是,我们两个都不能控制自己了,我们已经变了!现在,我们前行、后退和就是这样不动,都是危险的!”
  我天生喜欢冷静的分析、直呈真相的特性在这时候又表现了出来。这时候我可能还没有上学。我说的这席话也切中了哥哥的要害,他的声音发抖地、而不是当时还想着要继续前行那样地问我:“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听起来他像在笑,因为我的意思似乎等于是在说我们只有被洪水冲走了。
  我同样冷静地说:“我们这一边不是水田吗?田水肯定很深但它是平静的,不会把人冲走,而且它也不会像沟里的水那样深。我们干脆滚进田里,从田里上大路爬回家去!”
  这真是个好主意,我们说着就像两块石头一样掉进了田里。田里的水真的很深,最深的地方直漫到我们胸部,而且也很冷。但是,我们心中那种可怕的恐惧、整个世界包括我们自己都变成了完全陌生异己的、完全不受我们控制的恐怖怪物的那种体验一下子没有了,世界正常了,我们自己也正常了,我们是自己了,拥有自己了,能掌握自己了!我们感觉到了那样的安全,就像安全是那样实在的一个东西,我们抓住了它,拥有了它,危险、死亡和毁灭的威胁都突然间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了,对我们无能为力了!
  哥哥抓住我的手,激动地说:“小禹,你真的很聪明!你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他这个预言可能太主观了点。不过,这也要看他所说的“作为”是什么了。
  我和哥哥手挽着手在田里奋力前行。田里很难行却比在路上感觉好多了,几次跌倒了呛了几口水我们反而更加充满豪情。对这些水田我们很熟习,我们根本就不到路上去了,翻过一道道田坎,从一个水田进入下一下水田,就从水田里跋涉回到了家中。回到了家里,我见哥哥手里都还握着那盏灯。为了不让爹妈知道我们这次的冒险,我们换了衣服把湿衣服藏了起来。后来他们当然还是发现了,我们也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不过,他们并没有怪我们,而我则为自己“险中求胜”、“转危为安”那一招十分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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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新房子的砖瓦有了,另一样和砖瓦一样重要的东西就是木材了。修四间大瓦房所需的木材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而我们家的实际情况是一根像样的木材也没有。靠买,我们也没有那样多的钱,尽管为了修新房子,爹妈一定是积攒了一些钱的。不过,爹在这时候却宣称他早就有了全盘成熟的计划,他没有想好木材从何而来,连砖瓦他也不会准备了。他说他到今天才说他的计划,是因为怕走漏风声,关于他木材从何而来的计划,保密是最重要的。
  那么,爹的计划是什么呢?偷!不全靠偷,但首要的是偷。一听到偷这个字眼,我感觉到就连我们家里所有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也都惊怵了,显出了人一样的面孔,瞪出了人一样的眼睛。但爹很冷静,他说:“在今天这个世道,除了有权有势的,没哪个农民修房子的木材可以不靠偷。这也是逼出来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说他并没有昏头。
  他说的倒也是。听人们说,本来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树木不算少,仅我们家屋周围的树就可以修十几间大瓦房,仅人腰粗的树就有数十根,但在一个叫做“大跃进”的运动中大炼钢铁,全被公家强行砍光烧尽了,连根都掘走了,其他一般农民家庭和我们家的情况大体相同,只有公家才有树木,但公家的是公家的,一般农民对它们没有支配权,再加上所有其他原因,如今还真是一般农民要修房子,所需树木只有靠偷了。
  他向我们和盘托出了他的全盘设想。我们绝不偷本地方的,本地方少了那么多树木不可能不引起注意,而我们也不可能把这些树木藏在人们找不到的地方,所以,偷本地方的一定会“东窗事发”。他说,本地方的树一根的主意也不能打。偷外地的,偷外地的也不偷私人的,偷集体的。但也不能是随便哪个外地,那地方一定要有我们最靠得住的亲戚,这亲戚距我们家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而且当地山特别多,树特别多,同时,这亲戚在当地还要有一定的权势,人缘也比较好。
  不说想不到,一说我们还真有这么一个亲戚。我二姑。二姑父是当地大队会计,人虽老实巴交得没法说,是那种“老好人”型的干部,用爹的话说就是他是个“有权无势”的,但到底是大队干部,上下对他也信得过,爹说还就怕他不答应呢,不过,这回也由不得他了。这么大的一次行动,自然需要几个最靠得住的得力的帮手。这也有人选,我大姑就有几个五大三粗力壮如牛的儿子,在后来具体的行动中,他们表现出来那种忠心、能干和卖力,也表明了爹选择他们有多么正确。另外,我们生产队也有两个和爹的关系最好的人也成了这次行动的帮手。爹对他们显示出了他的组织领导才能,爹对他们甚至于还有一种我们不得不说是人格魅力的那样一东西。
  他们去偷树每次都选择在小半夜出发,带上锯、斧头和绳索,后半夜前赶到二姑家。大姑的那三个儿子从他们自己家里出发,和爹他们在二姑家会合,一切都是事先约定好了的。在二姑家他们要隐藏一整天,连二姑家的孩子们都不能知道有他们在家里,必要时他们还要迅速地藏进二姑家的一个地窑里头。这一天里,二姑装着上山割牛草的样子上山去,她是干部的家属,劳动上可以这么自由。她的任务是在山上瞄好上好的柏树,作上记号,熟习路径,晚上由她领路。爹说令二姑这样,是为了做到“有的放矢”、“事半功倍”。
  掌灯时分爹他们就由二姑领着从二姑家的屋后上山了,这一夜的事情很紧。偷了树,埋好树桩,修饰得不容易看出来,剔下的叉干树枝也要藏好,然后连夜把偷到的树运回我们家。路上若遇到了人,就说是给某大干部、大领导扛去的,最好不要管闲事,这样也就不会有人敢说什么了。所有这一切都在黑灯瞎火里进行,爹严禁一切照明,连吸烟也不准。他说,别看一个小小烟头的火光,它在夜里也可以让很远的人看见,这年头没哪个人夜里见了一点点东西,哪怕只是一个烟头的火光会不起疑心的,所以,一点烟头的火光也可能坏大事。
  每次爹他们出发时只有两三个人,但运回树时简直就是浩浩荡荡一大队人马了。一根又一根的大树鱼贯进入家中,看不清扛树人的脸,却在不断地进屋来。这让人感到也太招人惹眼了。可是,爹他们却是马不停蹄地干,气也不喘一口,一晚上也不歇着。他们已经偷了好几个晚上了,已经偷了好多树了,大家都想歇一歇,但爹说要干就要“一鼓作气”干到底,因为像这样大规模的偷树迟早也会被发觉,必须下狠心不断出击,干出名堂,及时收手,然后换下一个目标,绝不“吃回头草”,绝不“拖泥带水”。爹说,像这样大规模的偷树在我们这一带还是史无前例的,之前没有人做过也没有人敢做,正因为如此人们就“麻木”了,这是我们的一大有利因素。但是,它若一经被发现,就会迅速传播,引各地的警惕,特别是会引起上级的“高度重视”;上级一定要展开“全面调查”,还要召开“紧急会议”,向各地下达“紧急文件”、“紧急通知”,我们还想再干是绝无可能的了。
  不过,后来,他们还是不得不干几晚上歇息一两个晚上再行动,因为没有人可能承受那样没有间断、没有歇息的高强度劳动,还有那种心理上无法松懈一刻钟的紧张。他们把二姑那地方的树偷得差不多了,按爹的说法就是“不能再偷了,再偷就要出事了”,但按爹的计算,我们修房所需要的木材仍然不够,他们又偷了大姑那地方的树。
  爹这次偷树行动前后持续了几个月时间,具体我不可能还记得,但想来两三个月是有的。也许是因为年幼,再加上比一般人敏感,这段时间我心理上和精神上所承受的是超乎想象的。当然,一家人也都如此,也不可能不如此。
  本来,对这次偷树行动,爹就是把“安全问题”放在无比突击的位置上的,用他的说法就是“安全问题是压倒一切的”。他认为偷树的“安全问题”有两个方面,一是他们这是在做贼,是高度秘密的,还是在黑灯瞎火里和高山密林里干,很难保证不被倒下的树砸了,踩虚掉下悬崖了,一不小心摔出个什么名堂了等等;二是,防偷集体的东西,包括偷集体的树是各地民兵的主要任务,这些民兵都有枪,也有随便开枪的权力,他们见到偷集体东西的人往往也会开枪,即使没有挨枪子儿,让这些民兵给抓住了,那也不会有啥好结果。
  那年月,抓住了偷集体的粮食、牲口、树木啥的人,各地都有对他们滥用私刑的权力。如吊起来打,游街示众等等,如果这些人在这些折磨中没有乘住死了,也就死了,很平常的事情。我们年纪虽小,这类事情已经听说了不知多少了,也不只一次亲眼见过仅仅偷了集体一点稻草啥的就挨批斗站端端扯耳朵的事情。这也就是爹选择偷树的地方要有亲戚,这个亲戚在当地一定要有权势的主要原因。他还让二姑给她大队那个民兵连长送了厚礼。就是这样,他也不觉得安全,总是在说要注意,注意二姑那地方的民兵,把树运回家来沿途的民兵。
  所有这些,在我一个小孩子的想象中都被夸大了。当然,也许我并没有夸大,实际情况就是爹偷树的行动就有那么危险。每次他们出发去偷树去了,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上,不到他们回来就放不下来。越到后来我们越害怕,我们三个小的和妈不得不相依一起守候在灯下,等爹回来。我们几个人把那扇门紧紧的盯着,我在那样生动地想象爹被树砸伤了,爹踩虚了掉下悬崖了,要不,就是爹挨了那些民兵的枪子儿了,这扇门就要被撞开了,破门而入几个人搀扶着或抬着头破血流或肢残腿断的爹。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不进行这个想象,并且一次比一次想象得更清晰、生动、真实。我如此需要不进行这个想象,不想象得那么清晰和生动,但我完全做不到。我身上不时掠过一阵寒颤,就因为我这个想象太清晰和生动,我完全无法不把它当成真实。
  我们四个人相依坐在灯下,把爹他们将从那儿进来的那扇门盯着,不说一句话,不出一点声,静静地也是紧张地等待着,彼此都听得见对方的心跳。我完全无法不进行那个生动恐怖的想象,多少次我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他们抬着已经肢残腿断或挨了民兵的枪子儿正在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爹到了门口的脚步声,虽然总不见他们进来,总不见那副标志我们家的末日的血淋淋的惨象出现在我们面前,但是,我一点也不能否认,“他们”抬着不是已经死了就是快要死了的“爹”这一标志着我们家的末日到了的惨象,已经不可逆转地逼近了我们的家门口,这扇门只是最后一道屏障,它在这种进逼中在越来越薄和越来越不再有阻挡任何事情发生的力量了,我眼睁睁地看到这扇门、这最后一道屏障在那种步步逼近的压力下都向里面暴凸进来了,开裂了,说着就要一下子爆裂开来,如整个海洋的海水一下子涌进来那样涌进我正生动地想象着的那个我们家的末日性灾难。实际上,这个时候,我们家在灯下守候爹的归来的四个人合成了一个整体成了一个人,谁出一点声音,特别是说句话,都会叫四个人同时毛骨悚然,引起大家巨大的憎恨和反感。
  我无法忍受这种日子,但我又必须忍受这种日子。后来,我发现,必须让爹已经不是肢残腿断了、就是已经挨了民兵的枪子儿了这一标志我们家的末日的惨象对于我,就对于我个人“提前”是真的发生了,百倍、千倍胜于真的发生了,只有这样,我才能忍受这种日子。我不能怀疑,当爹真的不是肢残腿断了就是挨了民兵的枪子儿命不久矣了的现实摆在我面前时,是我根本承受不了的,所以,如果我让这一现实“提前”整个对于我是已经反复发生过的了,当它真的摆在我面前时我就承受它了。我还相信,如果让这一现实“提前”对于我,就对我个人千百倍胜于真实地“发生”了,它对于爹妈他们、对于我们家、对于这个世界和我们所说的现实,它才是假的,才不至于真的发生。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逻辑,可是,我就是有了这个逻辑。
  于是,我和妈他们相依在灯下守候爹的归来,我就从“爹”出事的最初那个细节开始想象。我的想象变得无比地丰富、复杂、逼真,而且严格符合逻辑,就像我跟在“爹”身边,“他们”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爹”是怎么出事的,出事的时候和出事之后“他们”都做了什么和说了什么,“他们”都体验到了什么,“爹”伤在哪里伤到了什么程度流了多少血伤口是什么样的等等,事无巨细,我都要一一如“实”地、纤毫毕现地想象出来,绝无遗漏和偏废。尽管这都是我虚构出来的,可是,它们就是没有一个不对我胜似我正亲眼所见的真实,因此也没有一个对我的神经不是如火在烧我一般,让我为其中每一个细节而打寒颤。
  我甚至于不能容忍自己的这个想象在时间上和那“实际”发生的有一点出入,当我的想象进行到了“他们”抬着快死或已经死了“爹”马上就要一下子撞开那扇门,如整个海洋的海水一样涌进来,而这一幕却迟迟不见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会立刻把自己的想象又倒回到“爹”他们还在路上向家里赶的那一段去,重新想象那许多过程和细节,尽可能逼真,尽可能让它们就是我亲眼所见和亲身经历,让这些过程和细节如在向我的脑沟和血管里灌熔铁一般,这很难受,但是,我却病态地需要这种难受,而且它对于我越大越好,我相信,只有我达到极致、超过极致地承受了这种难受,爹真的不是摔死摔伤了就是挨了民兵的枪子儿了这样可怕的事情才不会真的发生。
  显然,我是当真变得有点病态了。后来,虽然我没有见到自己想象的事情发生了,但我相信“现实”在骗我,爹真的已经出了那样的事了,我们家末日真的已经成为现实了,爹还是那个样子,只是他装出来骗我们的,甚至于是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一个只是样子和他长得相同而实际上并不是他的人,甚至于连我们的妈妈也是这样,甚至于我们整个家都是这样,家里的假的东西、就为骗我们的东西是越来越多了,它们全都只是看起来还是原来的它们而实际上都不是,爹妈他们也必须这样,因为,爹出的事,我们家已经变成了事实的那个灾难是那样巨大和可怕,已经到了必须对我们几个小的永远隐瞒、永远不让我们知道真相的程度了。
  这使我不仅在爹去偷树时在灯下守候他,而且他就是安然回来了我也整晚上睡不着觉,在他就是不去偷树而是在家歇息的晚上我也整晚上无法合一下眼睛,躺在床上动也不动,高度沉静而紧张地关注着倾听着。你还真想象不出我这一“关注”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和高度,我听到了那样多那样细微那样深刻的东西,本是我们的视力和听力绝对达不到的。我完全不能否认那个标志着我们家的末日的灾难已经发生了,我必须知道并承担这个真相,不管这有多可怕。我如此就是为捕捉到爹实际上完全不是他看上去那个样子的蛛丝马迹。在白天,我更是高度沉静而紧张在关注着,一定要让自己的眼睛、自己的生命成为那穿透一切假象而直逼真相的利器,哪怕这个假象就像一个宇宙一样庞大复杂,这个假象甚至于就是整个宇宙,我们整个世界和生活。我越来越相信这个假象还就是整个宇宙,我们整个世界和整个生活。我不能容忍自己有哪怕一秒钟的松驰。
  我甚至于恨爹,恨他如此“软弱”和“无能”,竟用这样精致而复杂的假象骗我们,不敢让我们看到那真相,而不敢让我们看到就是他不敢自己看到。完全能够看得出来,不只是我,就是哥哥和弟弟,还有妈,都在开始恨爹了。
  我终于不能忍受我的沉默,向爹哀求,我两个兄弟也学我哀求爹,要他不要再干下去了,不要再偷那树了,我们不修那新房子,就住我的破房子吧。但他当然不会听我们的,我们的哀求对于他只不过是小孩子的幼稚天真而已。我们不能改变爹,不能影响爹,我们只能在心里恨他,也恨那些树,恨那些砖瓦,恨我们将要修的新房子,在我们眼中,现在,它们只是蓄意来毁灭我们家的敌人了。我看见山上的那些树,看见那用来走人的道路,看见所有的人,都看到他(它)是蓄意与我们家为敌,要把我们家毁了的存在,这时候,我感觉到的只是对这一切的厌恶、仇恨和痛苦。
  
  10
  
  爹的偷树行动终于停止了。可是,像一座小山一样树木堆在我们那间破房子里,虽然它是被伪装了的,但伪装得那样可笑,只能说是爹给我们讲过的“此地无银二百两”的翻版。这个东西显然不是我们家的一份什么财产,而是一颗随时可能将我们家炸毁的定时炸弹。事实上,爹每次望见它都会忧心忡忡地说:“这堆东西是我们家的定时炸弹。”他这样说当然不是空穴来风。他说,就凭这样一大堆树,如果他受到清查并被揪出来,他都够去坐十年八年的牢,而如果他真去坐牢了,我们家就完了,特别是,我们几个小的就完了。他说得尽快把它们用上房,只有到那时才没事了,可是要动工建房,却还有那样多的事情要做,不能不还要等段时间。他在做砖瓦、偷树上都是那样信心百倍、胸有成竹,可是,我见他在这堆树如何才能不是我们家的一颗定时炸弹上却是那样无能无力,尽管他也向大婆屋里,还有爷爷屋里转移了一些树木。我听见他在对妈说:“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时候我已经在上学了。每次放学回家,走进院子,走到那个拐角处,拐过它就能一眼看到我们家的家门,如果门开着就能一眼看见那堆被可笑地伪装起来的全是爹偷来的树木的时候,是我不知道多么艰难的时候。因为怕看见了那幕我们偷的这些树正在受到清查的情景。
  有一回,我放学回家,还没有进院子,就听见了一片嘈杂声。但这声音并不是一片混乱。显然是几个社员群众在把我们家那些树一根一根地从屋里抬出来,整齐有序地排放在院子里,一个上下的人都信得过的干部在清点、丈量这些树木,向一个身份应该是文书的人报数,这个文书在一个整洁的小本子上认真地记录着。显然有两三个穿着笔挺的中山装的公社级的干部在场,他们坐在那里,显得很平静自在,还在聊天,说的是些今天的天气如何的话题。我听见爹立在一旁,好像什么也没有想的样子,只在习惯地用手在肩胛处搓汗条,也像我熟习地那样全身颤抖着,身边一边站着一个民兵,有把他控制着的样子。妈在把开水递到那几个公社来的干部手里,谦卑地请他们喝水,他们摆摆手说他们不渴,你去忙你该忙的事情吧。
  我走进院子,走向那个拐角,越来越清晰地听见的声音愈加表明了我刚才听见的是没有错的,并且,院子里的情形我也逐渐能看到一些了,我看到了好多围观的群众的背影,听到了他们没有大惊小怪地叫喊,没有议论纷纷,但不时还是要说两句,发出低低的“妈呀,这么多呀……”的惊叹。我看见他们动了起来,在让道,原来是给又抬出来的树木让道,我看见了这几根树木的头子。我还看到了在我本来不进院子就能一眼看见的好几个地方都站满了人,先我没注意,是因为他们几乎是沉默的,主要是在观看,也在议论,但议论的声音也不大。看他们有那么多,还是那样的样子,我就本能地抬了一下头,看见我们的院子后面那面坡上也站满了人,差不多有半条沟的人,他们也都静静地站在那里看我们院子里的情景,在他们站的那里可以把我们院子里情形整个看个一清二楚。看来,一沟人都知道我们家今天出了什么样的事情了,只是我到现在才知道。
  经历了那么长时间和那么多恐惧的折磨,却没有想到自己所恐惧的事情就这么来了,来得这么平常,这么自然,这么简单,没有一点惊人之处,让以前所有那些恐惧、担心都显得没有一点意义了,叫你只有显得那么简单而平常有现实需要面对了。
  我真不想再往前走了,永远也不向前走一步了,可是,我没有办法,特别是,在这种时候,我还不能让所有正看着我们家的灾难的人看出我在我们家的灾难到来时有一点闪失,所以,我还是一步步走近那个致命的拐角并走过了它了。走过了它我才看见院子里空空如也,根本就没有那些事情,连一个人、一只鸟也没有,空空荡荡,鸦雀无声,再朝那些我确信自己看见站满了人的地方看去,那些地方也一个人都没有,往院子后山上那个我刚才几乎看见了半条沟的人的坡上望去,那坡上也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过。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一个过于似真的幻觉。
  这整个幻觉在我拐过这个拐角而没有看到我以为一定会看到的情景时“嗖”地一声全没了,感觉是就像把一枚钉在我脑袋里的钉子拔掉了,并且也和一下拔掉了我脑袋里的一枚钉子一样,留下了一种完全无法忍受却又只有忍受的奇特可怕的痛苦,一种甚至于相近于死亡的感觉。
  我的感觉是,我已经被长期高度的精神上的紧张和深入而病态的恐惧给毁了,就像我在爹身上看到的那种生存和生活已将他毁了一样。
  但是,主观永远是主观,不管它多么残酷可怕,它也代替不了现实的残酷可怕,抵消不了现实的残酷可怕,阻止不了现实的残酷可怕。
  我们家那堆偷来树最后终于还是出事了。爹被通知去大队部,我们立刻知道这就是我们家那堆偷来的树出事了,大队部要找我们的事了。他们不找我们的事也就不会有谁找我们的事。爹去的时间不长,但我们觉得时间很长,在这个短暂而漫长的时间里我体验到了一种可怕的,已经超乎语言可以描述的寂静。在他去的这个时间里我们家也的确只有寂静。他回来了,什么也没有说,我们也没有问他什么。但是,我却偷听到了他和妈的谈话,而且只偷听到了一句,这句话就是妈平静而坚定地说:“我去找他!”妈一落口我就知道她所说的“他”是谁了,又为什么只有她去找他?爹没有说话。但我的心却像一下子吸进去了一切、它本身也像是一下子被吸走了吸进了虚无一般地体验到了爹这一瞬间的无言所表达的令人颤抖的一切。我立刻就走开了。
  妈是一个晚上去找张书记的。她没有对谁说她出门了,她去干什么,是去找张书记,但我们都知道她出门了,出门就是去找张书记。她去的时间也不长,但是,在这个短暂而漫长的时间里,我再一次体验到了那种可怕的寂静,那种可以压碎一切也压碎了一切的寂静。事实也是,在她离去的这段时间里,我们一家人都知道她离去了。她是去干什么,所以,一家人都彼此躲开对方,单独与寂静无声相守。我们都必须单独和寂静相守,躲开任何人,躲开所有人,躲开任何事,躲开所有事,也躲开所有声音,避免发出任何声音,但是,也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时候单独与寂静相守是多么可怕,这种寂静是多么可怕,是人就绝对不能遭遇这种寂静,更不能和这种寂静单独相守。
  妈这次出行过后两三天的一天中午,烈日如火,正是一沟人都在家歇息沟里比午夜还静寂的时候,家里人也都像是在各自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午休的时候,她又去找了张书记,同样没有对家里人说她出去了,她去干什么,也同样是从后门走的。我甚至于是她都走了好一阵子才一下子意识到她出门了,去干什么了,这一瞬间,我一下子就从家里所有东西、每一样东西中都看到她出门了,她去干什么了。我从家里每一样东西,哪怕只是在从瓦缝里射进屋里来的光柱中飘飞的尘埃中都如此看到如果她没有离去,没有去做那件事情,这时候家里就不会有一件事情、一样东西会是我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我从家里每一件事情、每一样东西中都如此看到,从这时候起到她去把那件事办了回来,我不再可能看到任何人了,也不会有人来让我看到了,我也不再可能出声和听得到家里其他人的声音了,我只有单独和这时候穿透一切而将我密封起来了的这种特定的、把所有一切我无法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真相大写在它里面的寂静相守了。
  这个寂静,和妈上次去找张书记时我所遭遇的那种寂静是同一种寂静,但是,这一次它却比上次强大不知多少了,就好像同样是火,但上次的火只不过是把我烧伤了而已,而这一次它却是将我烧死的火了。我看着它,我从一切中看着它,和它相对,即使仅仅是一粒尘埃,我也从这粒尘埃中整个地看着它、看着它整个,在所有一切中、在每一样东西中、每一样东西的每一处每一点中,我都整个地看着它、看着它整个,而它是那样可怕,我没有任何办法回避、躲避、逃离这种可怕,也没有任何东西任何人帮助我,我只有看着它,整个看着它和看着它整个,也被它整个“看着”,就这样,我看到自己只有向那么一条路走去,面对如此的可怕这是我别无选择的,而且,我也看到自己已经走上那条路了。这条路就是我的一生已经不可逆转了,已经被彻底地、永远地决定了,我将走上一条不归路。
  我看着这一切,却只有如此平静,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家里也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也不可能有什么事发生的样子。她比上次去的时间长很久、比爹被叫到大队部的时间也长很久的时间过了才回来,她回来了,看不出她出去过,去干过什么,也没有谁问她,她也没有对谁说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们家那个难关过去了,我还知道我们家所有的人心里都知道我们家那个难关过去了,但我也知道我已经因为在她这次离去的时间里体验到的那种寂静而毁了、完了,我的生命将不可逆转地把这种“毁了”和“完了”体现于现实之中,我只有接受我的命运,我只有在接受我的这个命运的前提下去掌握我的命运。
  
  11
  
  我们的新房子,四间大瓦房终于摇摇晃晃地立起来了,成了远远近近的人们惊叹的奇迹,人们来参观赞赏,爹笑呵呵的。
  这还在我们沟里引起了一股建房风潮,原来以为不可能的事情爹叫他们看到了可能,几年间就有好些人家盖起了新房子,办法都是向爹学的。连住房条件在沟里本是数一数二的张书记也盖起了五六间大瓦房,只不过他完全没有费钱费力,人力是自愿者,每家都去的是主要劳动力,有些人家还一家人去了几个,给他干完了活回家吃自己的饭,张书记连开水也不用为他们提供,而物力则是每个生产队和很多私人自愿捐赠给他的,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好像一队队蚂蚁似的往他家里送东西去的场景,送去的就是粮食、木材、砖瓦等等东西,都说张书记他修房子不仅没有费自己的一分钱一点劳动力,还大大地赚了一笔,叫他这辈子都吃不完用不尽了。
  不过,我们的四间大瓦房是立起来了,但它也和后来我们沟里大多数人修的所谓新房子一样,是一个“空架子”,可不能和张书记那样的人修的房子相比。爹甚至在说它比我们原来的旧房子还不稳固。实际上,遇到刮大见,肉眼都能清楚地看到它在左摇右晃!这时候,我看到爹妈的脸都白了。刮大风下大雨时爹还是会立马把我们安顿到邻居家里去,自己却在房内四处走动,观看着,思量着,叫他也叫不出来。他和妈又不分昼夜地奋战了一年多,我们的房子在大风大雨里才看不出它在摇来晃去了,爹也宣称它“基本完工”了。
  在这期间,我和哥哥成了爹妈得力的助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们这时候已经算得上长大了。我们已经为我们的新房子受够了心理的和精神的折磨,现在,能够真正为它做些什么,为它劳动和吃苦,我们感觉到的只是巨大的解脱,巨大的心理安慰。
  这期间,至少有一两年时间,我和哥哥谁也不提说玩耍、做游戏的事,而这本来是像我们这样大的孩子全身心所向的事情。在家里,爹妈看我们太累了,要我们休息一会,“耍”一会,我们也不会。我们完全终止了“耍”,即使是休息,也仅仅是休息,而不是“耍”。在我们这里的语言里,“耍”就是玩耍、游戏、娱乐的意思。我们是如此干净、彻底地将“耍”从我们的生活中清除了出去,只当自己是为我们的新房子劳动的机器和牲口。我们还不只是给爹妈他们当帮手,还接过了好多只能是大人干的活,如背土、筑墙这样的重活,白天一放学就往家里跑,全部的节假日都是整天整天地干,家务杂活那一类的活我们都不干了,叫妈干,让她能喘口气,因为家务杂活都是轻松的活。我们有样学样,晚上撑着灯干到深夜,还没上学的弟弟都来给我们打帮手,一点睡意也没有。
  一两年时间,不是个短时间,我们干出的成绩人人可见地摆在那里,赢得了沟里人的交口称赞。不知何故,从我懂事那天起,沟里人就在说我“不是个好东西”,但是,这一两年下来,他们都在说我已经改“好”了。
  就像爹为了修我们的新房子做了那许多事情,过后他都称自己“后怕”一样,这一两年下来,我看到自己干出的那样大的、也赢得了人们的称赞的成绩,不是感到欣慰,而是说不出的一种“后怕”。有整一年时间,我和哥哥干的都是筑墙的活,除了吃饭、睡觉和上学外,这一年时间我和哥哥一刻钟也没有用做其他的事情,包括过大年我们都没有耍一下,全在筑墙,只在筑墙,爹妈他们几乎连来看都没看一眼,更没有其他人来帮助我们一下,我们俩筑起了七八道墙,有爹妈他们筑的四分之一多,爹妈他们筑那些墙日夜不停地干也干了近一年时间。筑出了这些墙是我和哥哥最为沟里人称赞的一项成绩。但是,在好几年里,我都不能看到这些我亲手筑的墙,一看到它们的那种感觉,我甚至得说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我感觉到在筑这些墙的过程中,我也已经把自己筑进这些墙了,不再是我不再是人,而仅仅是这些墙里夯实的一块泥土了。把这种感觉陈述出来,它就是这个样,可是,它若实际在你身上,那还真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我这才知道长时间的、超出我们的体力极限的、过于繁重单调的劳动对我身心已经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或者说恶果。
  不过,我们也是不得不如此。在这之前,我们没有直接参与到我们修新房子的事业中,只是干家务杂活,那心理和精神所承受的折磨也同样是叫人生不如死的。我的感觉是,为了免除一种“生不如死”,我们又走向了另一种“生不如死”,就像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一样。当然,我也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这样。
  我觉得我已经开始在懂得何谓“生存”。
  不过,这一两年下来,我们的新房子终于比较稳固了,不必为它那么担心了,我们也可以好好歇息一下了。我也这才知道,我们,在一开始就有一个设定,尽管当时我们没有意识到,但它是真实发生了的,不可否认的。这个设定就是,在我们终于可以好好歇息一下的时候,我们出去好好地玩弄一回,尽情尽心地玩耍一回。我所谓出去玩耍就是出家门到田野里、坝子里去玩耍,和很多伙伴尽情尽心地玩耍,开心地做游戏,就像所有开心的孩子那样跳呀闹呀,就像我们从前那样。
  玩耍和游戏是童年的灵魂,这是一点也没有错的。在过去一两年里,我们干净、彻底地放弃了玩耍,绝不只是为尽心尽力给家里劳动,为我们的新房子劳动,也为了今天能够真正地、好好地玩耍一回。
  我们的玩耍和游戏实际上在好几年前就完全终止了。为我们家的旧房子和新房子承受着那样大的心理的和精神的负担,有好多次,想到在野地里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的快乐,在田坎上看日落的壮美、一大早起来到后山梁上看被我后来形容为“宇宙女神的晨妆”的日出的壮丽的幸福,就想放松一会,像当初那样玩一下或像当初那样欣赏大自然的美,欣赏日落或日出的美,才发现这已经根本是不可能的了,我唯有时时刻刻都在为我们家的旧房子和新房子承受着那样大的心理的和精神的负担之中,对这种负担不但不能有一刻钟放下它,还要不断地加强加重它,只有这样,我才能面对那真的可能降临到我们家头上的灾难甚至于毁灭。
  但我并没有放下对自然、放松、玩耍、游戏的怀念和向往。在这个我们已经为我们家的房子付出了那么多、从哪方面看我们都可以放松下来好好歇息几天的时候,我才发现,不管我怎样觉得不得不放弃、必须放弃对玩耍的向往,我也在等待今天,为今天创造条件,这不为什么,就为能够像多年前那样全身心放松地玩耍一回,到野地和大自然中去和那些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美”,比如“晨妆的女神”那样的事情亲密接触一回。
  我还发现,过去两年里我们完全杜绝了玩耍,也是为了今天爹妈他们能够发自内心地要我们好好歇息几天,玩耍几天,这是他们对我们的肯定和尊重,我们是多么需要这种肯定和尊重啊!
  我想象在爹宣布我们家的房子“基本完工”的时候,爹妈由衷地对我们说:“你们可以好好耍几天了!”那将是怎样的解放、怎样的自由啊,把过去几年全部的沉重和负荷一下子全放下了,也是爹妈他们对我们的理解和赞赏。我们多么需要这种理解和赞赏,这种理解我赞赏就是我们的幸福,我们的价值和意义!完全看得出来,哥哥和弟弟也在等着这个时候,也相信爹妈会对我们那样说,我们一定能够得到那种解放和解脱,那种自由,还有那种肯定和赞赏!
  但是,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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