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一）

　　刚追了没几步，就瞧见一辆破旧的白色面包车，发出强大的噪音从公路上一转弯，一头“撞进”了厂子的大院。随着一声急刹车声，面包车前后撅了两下，一股尘土刮过车身。这面包车也真够破的，基本和车祸现场出来的差不多。虽然白色的车漆都掉得差不多了，但上面的标志却不旧。“环境监察”四个绿色黑体字倒十分明显，看来这是环保局的坐骑，而且绝对是干活最多的一伙人的交通工具。
　　随着车下来两位穿着制服的年青人，正在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其中一个还吐着唾沫，咧着嘴说着什么。明眼人都知道，这个时候是生产最忙的时候，也是环保部门收费最忙的时候。这辆破车总是从这个厂子出来，再扎向那个厂子，这一出一进，环保费便一点点收上来。说是环保治理工程在加大力度，环保费也在增加，可是不是都用在治理上，那可说不清楚了。谁知道有没有用在“小金库”上呢……
　　
　　“哎呀，小朱哇！哈哈，快，进屋，屋里请。”黄老板一见心里马上明白了。这帮人别看坐的车不咋地，人不咋地，权力可不小，环境执法到哪都得高看一眼。前些年人们环保意识差，这环保部门也是清水衙门；但近年来可不一样了，牛得很，环境保护一票否决，那是高压线，没人敢碰。
　　或许是时间长了，人混熟了，黄老板这把年纪了，与他们也是称兄道弟的。虽说与他们的局长关系不错，可也不能得罪下面的小鬼不是。这个部门虽然对企业的经济效益没啥作用，可那也是管着矿山的十几个“婆婆”之一，得罪不起。俗话说，有些人就是做糖不甜，可做醋绝对能酸。要想罚你，哪还找不到个理由？谁家的矿山、厂子敢保证没有偷排偷放？哪个企业敢叫号自己绝对是没污染环境？
　　“嘿嘿，黄老板，恭喜发财呀。这生意一看就不错，这机器叫个不停，厉害厉害呀！”小朱主动伸出手和黄老板握了握，并道出了说过千万遍的吉祥话。但这眼睛却直盯着办公室后面的生产线，耳朵听着机器狂叫声。
　　
　　进了办公室落座，黄老板便哭穷起来：“老弟呀，如果真借你吉言，那可再好不过了。可如今这生意难做呀，能好到哪去？没看后面我正打井吗，没水我这厂子可玩不转呀。唉，赔钱呀，要挺不住了。”纯是战术性的诉苦。
　　“嘿嘿，黄老板这话说的，你如果挺不住了，那我们吃皇粮的可就得饿死了。你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差这点小钱呀？”小朱人虽说年轻，可在官场上也混了几年了，心里不糊涂。年年到处跑着收费，啥话没听说过？软硬都接触过。你有千条妙计，我可有一定之规。
　　“哈哈，兄弟会说呀。政府官员，环境保护，咱绝对大力支持。说吧，今年什么标准？”黄老板也不绕弯子，知道这事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去的，不宰不罚比什么都强。
　　“黄老板敞亮，兄弟不绕弯，和去年一样，按大锯台数收费，你家三千，小钱呀。”小朱“唰”地拉开随身包的拉链，掏出了收据票子。
　　“哎哎！慢！慢！老弟，可别急着扯了。我跟你说，这环境，这水，可坑老人了，板厂这三天两头就得停工，误事呀，得好好治理治理了。”黄老板瞟了眼小朱，递过一支烟。其实黄老板这是话里有话，而且还是在拖延一下时间。谁心里都明白，这票子只要一扯，那就等于入了国库的东西了，谁也拿不出来；但如果这票子还没扯，那就是有余地。现在干什么都讲究一个“做工作”，至于如何理解这三个字，那可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老哥呀，这点钱咋治呀？都不够……”小朱收了口，看了眼外面的破车，“瞧见没有？这破车哪敢往远了跑哇。那边要效益，要产值，这边要青山，要绿水，不好整啊。咱就是只管跑腿，多了也管不了喽。”小朱更是身不由己的状态，先把口子封上，至于能不能封严，那是另一回事。
　　“也是呀，都难，但我当哥的不能为难兄弟。你也看到我这厂了吧，规模小，排污也少多了，一个标准那多亏呀，不科学，哈哈。二千吧，等有了钱，哥给你换台车，别整这玩意影响政府形像。”黄老板打着哈哈。
　　“嘿嘿，黄哥呀，我这化缘这么难，你还在兄弟碗里往外拨饭，老弟可要饿肚皮了。”小朱眯着眼睛看着黄老板，手拿着笔一直未动。
　　
　　门一响，李厂长走了进来。他本来是准备向黄老板“检讨”的，可进屋一看这阵势，迈进来的腿立马想往回收，黄老板喊住了他。
　　“哎，李厂长，来来，去给小朱兄弟整条烟，人家辛苦为咱企业，咱可不能让人家亏了不是。”说着，扔给李厂长二百元钱。
　　“好嘞，领导稍坐呀。”门一关李厂长退了出去。
　　待李厂长十几分钟回来，小朱已经进了面包车里。李厂长把烟往车里一扔，破车一颠驶出了院子。
　　看着远去的面包车，黄老板把手中的收据一团，往地上一扔：“娘的，收费不干活，环境还这样。”
　　李厂长弯腰拾起纸团，展开递给老板：“大哥，这得留着呀，你不作账了？”
　　一句话提醒了黄老板，接过收据道：“要做账，还有其他股东呢，不然这两千块钱我不是干赔呀？”看来拖延还是有效果的，至少少交了一千元呢。
　　“老板，应该出水了，要不去看看？”李厂长提醒着老板。
　　“出水了？走，看看去！”两人又往井边走去。看来刚才的一幕，老板是忘了。李厂长真希望他忘了，但谁知道呢，黄老板深藏不露那是出了名的……
　　
　　秋爽渐渐降临到小镇，都说这是收获的季节，对于老郭来说不假。他的那片小玉米地里，玉米已经成熟，大大的棒子看着着实可爱。老郭今年种的是甜玉米，只是为了烀着吃或烤着吃，那才别有一番的风味。
　　想起自己穿开裆裤那阵子，蹲在灶坑边，把玉米棒子往火里一扔，只一会儿的工夫，“噼噼啪啪”的声响就炸出了一股的糊香。香味钻进鼻子眼里，使劲嗅几下，配合着吧嗒几下嘴，那滋味，至今都忘不了。开裆裤里的小鸡鸡被灶坑里的火烤的滚烫，那也挡不住玉米香的诱惑。玉米棒子一会就啃了个精光，小脸蛋上擦满了一道道的黑印，如同小花猫一般。
　　“你个死小子哟，这饭还没好呢，你把火都给老娘拨弄灭了，你个败家的玩意。”“啪”的一声，老郭脑袋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嘴上的苞米棒子“扑通”掉到了地下，滚进了炕坑前的灰堂里。
　　老郭扬起小花猫似的脸，看到的却是母亲的立目横眉。吓得他小嘴一瘪，抽答着开始落泪，却没有吭一声。
　　母亲见状，这心里和他憋着的小嘴差不多，快要喘不上气来了。急忙抱起来，抚摸着他的头，又替他擦着小脸上的黑印，再摸摸烤热了的小鸡鸡：“唉，这么不听话，万一整着火咋办。还吃不？妈给你再烤。”
　　老郭点点头，又用手指着掉到灶坑口的那个差不多啃光的苞米棒子，脸上瞬间便充满了笑容。真是小孩子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呀。
　　“你个小淘气，就知道蔫淘，以后吃苞米和妈妈说。”于是，老郭又得到了一穗香甜的苞米……
　　可如今，老郭是咋也体会不到当初的那种滋味了。他就纳闷，是自己口味高了？还是这玉米变味了？一直琢磨不明白。最后老郭找到了原因，以前种玉米都是上农家肥，那味道风一刮能臭出十里八里的，苞米棒子长得虽然小，但绝对的香；而如今这地里上的全是化肥，没什么味。空气里倒是“干净”了，可这苞米棒子越长越大，这苞米味可是越来越无了。
　　
　　“哎哟，是他老郭大叔哇，掰苞米去了？”挎着筐的老郭，刚路过河边的一块巴掌大的玉米地，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
　　“吆喝，是她胖婶呀！是的是的，玉米成了，烀点尝个鲜。来，拿两穗尝尝！”说话间，老郭将几穗绿樱樱的玉米递给了这位五十来岁的胖女人。
　　“你看看，这上哪说理去呀。我寻思着在这守河边，也开两垄地种点苞米，小孩子喜欢吃。没成想，你瞧瞧，这长得没屁股高，这小棒子都赶不上我孙子的小鸡鸡大，这不是白忙活了吗，这个倒霉！”胖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老郭递来的玉米棒子，使劲用脚踢着几棵半死不拉活的玉米秸。
　　“他婶子呀，是你的种子不好吧？我这长得可不赖的呀。”老郭看胖女人的玉米地，确实是没法下眼。从出苗时他就看着不对劲，又蔫又矮还发黄。
　　“啥种子不好？和你的种一样的，八成是浇这河水浇的吧。你瞧瞧，这河水除了石沫子都是油污。这帮败家的厂子，坑老人了，呸！”胖婶看了眼不远处的厂子，狠狠地啐着唾沫。
　　“我看，如果种子一样，那八九不离十是水的事。我那片地离山坡近，流下来的都是控山水。不过也不成了，炸药味也越来越浓了，估计也快不能用了。你瞅瞅那山，越挖越平，再整几年快打井了。”老郭摇晃着脑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头上一片玉米叶滑落下来，飘到灰突突的小路上，格外显眼。
　　“还多亏了他叔坚持，才算保住了这点好地。这一看绿油油的，多舒心呀。你瞧我这几棵，就等着割下来喂大黄牛了。”胖婶气好像没消，一回身又踩倒了两棵。
　　“他婶子呀，我也是挺不了多久了。听我那小子说，矿山又整什么大锯，挖山像拉树，这家伙要是上来，这山没的更快，做孽呀。现在我老喽，管不了了，走啦，孙子要吃玉米呢。”老郭拾起筐向家的方向走去。
　　“慢走哇，他叔。”胖婶看着老郭逐渐远去的背影，撇了一下嘴：“还不是你儿子领着挖的，活该！”说着抱起几棵玉米往另一岔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