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原来她有女儿了

　　“我上学呢，不怎么出来。”草儿稳了稳心神，脑筋飞转，思考着应对之计。
　　话说草儿本不是一个爱撒谎的孩子，但是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村里，面对这样一个有点怪怪的女子，她害怕说家离这远，女子对她起歹心。家就在邻屯，如果此女子是一个正常人，她总是要有所畏惧吧？草儿记得爷爷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人心隔肚皮，不得不防。
　　
　　“哦。”听了草儿的话，再看看这孩子淡定的神情，女子停顿了一下。
　　“你知不知道这个村只有我在这卖冰棍儿，你来，不是抢我生意么？”女子阴沉着脸。
　　“我，我第一次来这卖，我不知道你在这。”草儿松了口气，原来是同行争地盘！
　　不是抢劫，就不会有损失，不是神经病，就不用担心她发疯。不是拍花的，就更不用怕人财两丢了。争地盘，多大事儿！草儿安下心来。
　　草儿先前有些紧张，还真没仔细观察。听女子如此一说，这才定睛细瞧，女子推着的自行车后座上，竟然也绑着个冰棍儿箱子。
　　草儿为什么那么担心遇上打劫？她倒不心疼那半箱子冰棍儿，她心疼自行车，这自行车可是借来的，真要是被劫了，回家可怎么交代。这个村她不让来再不来就是了，沿路村子很多，她总不能都霸占了吧！
　　
　　“出来做买卖你得懂得规矩，干啥不得有个先来后到。我这都卖十几年冰棍儿了，还没遇上你这样不懂规矩的。人家都是一看我来了，就走了，不喊了，你还搁这跟我争着喊。”女子声音不高，冷冰冰的。
　　“我没听见你喊，那你搁这卖吧，我走了。”草儿这可是实话，她这是头一天出来拜师学艺，正学得欢，真没注意还有“江湖大佬”搁这呢。
　　
　　“冰棍儿！奶油冰棍儿喽！”大男孩儿响亮的吆喝声远远的从前趟街传过来。
　　草儿弯了弯嘴角：她这是欺负自己初来乍到，欺负一个小丫头胆小怕事。不然，她怎么不去说那个男孩儿！还是别跟她纠缠了，怎么说人家地熟脸熟还是大人，自己斗不过她的。
　　草儿推着自行车转身就走，惹不起躲得起吧！做人，得学会能屈能伸，来日方长。
　　
　　“你等会！”女子看着草儿的背影，突然放开嗓子喊了声。
　　“咋了？”草儿没回头，心一翻个。躲了还不行，难道还要打自己一顿么？草儿抓紧车把手，做好了一有风吹草动，立刻飞车离去的准备。
　　“你是不是姓王？”女子大声问。
　　“是，是呀！”草儿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为什么这个问题那么熟悉？似曾相闻，似曾相闻！是有人曾经这样问过自己吧？是的！若干年前，在那个渐行渐远的夏天，在那个炎炎烈日下的小村街道，是有个仙女也这样问过自己的！
　　“你不认识我了吗？”女子音调落下来，尾声拉着一丝幽幽的黯然神伤。
　　“不认识。你，你咋认识我？”草儿回过头来，女子因为有些激动，脸上的红血丝愈发的红，瘦小衬衣里包裹的腰身前洼后瘪，脖子短短的，干涩开叉的发结成髻，趴在平平的脑后，一点也不挺拔俊俏。她不是那个仙女，不是。
　　
　　“我看你长得像你妈。”女子低了头，抬起粗糙的手背抹了一下画着浅浅纹痕的额头。
　　“妈”这个陌生的字眼，时隔多年，竟然又从一个陌生人的嘴里冒了出来！那么触目惊心的！那么粹不及防的！“你是谁？”
　　“我是你表姐呀！我给过你冰棍儿，你忘了？你刚才一转身我才认出来，太像了，越看越像！”女子推着车子走过来。
　　“是你？！你，你，变了。”不能忘，哪能忘了呢！然而，眼前矮小粗糙的女子，哪有一点当初那个仙女姐姐清澈如水的影子？岁月给了生命怎样无情的摧残，能把之前的仙女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你都赶上我高了，我能不变么。你爸回来了吗？我家都两个孩子了，你也长这么大了。你还在那个村吗？”可以称作表姐的女子问题还真不少。
　　草儿觉得她有些碎嘴了，没必要关心那么多吧？若是真的很关心，这么多年干嘛了？一个可以头也不回就消失了的人，她又能带回来什么呢？
　　遇上了草儿，喊住了草儿，女子到底是以怎样的情感开始这段缘分的？她是想认回这门亲戚？还是想替孩子母亲给这孩子一些情感补偿？
　　知不知道这相遇，这相识，这开始，会给她自己带来什么？如果她能预知未来，她也许会重新选择的吧？她也许会让这孩子就那样走了，不开始，就绝没有后来的种种她想要的不想要的了。
　　如果草儿也能预知未来，草儿也许也会选择再撒个谎走掉，那么，后来的种种想要的不想要的也就都不存在了。但是，任何人都不能预知未来，任何人也都回不到过去。该来的，一步一步都会来，谁也拒绝不了。
　　
　　“没回。我还在那个村，刚才不认识你才撒了谎。”草儿平静极了。
　　“你还跟你爷在一块吗？你爷也快九十了吧？还能做饭吗？”女子说话节奏很快。
　　“我爷早没了，我搁我姑家。”草儿皱了皱眉，实在不愿意像被审问一样回答问题。她想离开，但是离开之前她必须知道一件事。
　　“我——我，她——她还好吗？”草儿低下头来看着脚尖儿。
　　草儿想问“我妈，她还好吗？”，可是她实在叫不出来那个妈字，那个字太陌生太遥远太难以说出口。可是，她又怕一会儿跟这个表姐一别，又将无期；若是再不问，怕是永远都没机会了。情急之下，狠狠心省略了一个字。
　　“挺好的，到那边又生了个闺女，跟你弟俩都上学了。就是有了自己的日子，也没法好几千里地出来看看你，你也别恨她。”
　　这些字从她嘴里一个一个飘出来，怎么就那么云淡风轻？她是想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吧？可是，她再怎么想把这件事勾勒得淡一些再淡一些，在草儿心里，又怎么淡得了呢！
　　原来她有女儿了！难怪不来看自己！这就可以理解了，她有女儿可以去疼爱，远在北方的这根小草，一直就是多余的！草儿点点头，嘴角弯起一抹自嘲的笑，深深浅浅的每一丝纹络都装满了含泪的忧伤。所有的人都比自己过得好，她们过得真的很好。
　　过得好就是好吧！难道非要知道离开的人过得不好才满足么？！自己不用那么自私吧？草儿忽然谴责起自己来。走吧，这里不是自己的久留之地。草儿推着车就要离去。
　　
　　“她也挺想你的，前几年神经都有点错乱了，这两年才缓过来。”女子看草儿要走，原本就快的语速更快了。
　　神经都有点错乱了，是不是像二丫妈那样了？草儿咬住唇，有潮湿的雾气在眼前弥散开来。
　　怎么会这样呢？真的是想自己想的吗？自己有那么重要吗？不是都有女儿了，有多少爱与呵护都可以给那个孩子，干嘛要为了个多余的孩子把自己弄得神经不正常呢？不值得这样！不值得！
　　“上我家去认认门吧，我家就在道北那个村。道边儿，可好找了，以后你上县里老能路过，得空就来坐坐。”女子看出了这孩子跟她的生疏，也看出了这孩子内心对她妈妈的那种复杂的情感，她想去化解这份怨恨。
　　“不去了。我冰棍儿还没卖呢。”草儿摇了摇头，掐了雾的源。此时的女子，跟争地盘时已然判若两人，看来人真的都有两面性。
　　“走吧，大热天的，那点儿冰棍儿好卖。以后，你就搁这村卖，谁要起刺儿你就提我。”女子极尽盛情。她以为她是可以化解这个孩子内心的恨的。可是她不知道，其实，有几个孩子能真的恨起父母来？
　　草儿拗不过她的热情，内心一时的别扭也已经被隔壁二丫妈的傻样蹂躏得土崩瓦解。别了大男孩儿，骑上车随着女子去了道北。
　　
　　“妈！”、“妈！”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欢快地从院子里跑出来。
　　“韩欣，韩超，快叫小姨。”女子在篱笆墙边上立好自行车，抹了一下小女孩湿漉漉的额头，给小男孩儿整理了一下衣服，布满红血丝的脸洋溢着母爱的光辉。
　　“小姨！”、“小姨！”女孩比男孩大些，俩孩子小鸟一样围住了草儿，嘴巴甜甜地喊着。
　　“嗯，嗯！”草儿脸都红了，自己还没见过小姨呢，突然之间成了别人的小姨，难道自己真的长大了么？
　　
　　“玉芳，这是谁呀？”院里的男子拽着胖胖的身子走过来，憨态可掬的脸上舒展着极其宽厚的笑。
　　“爸，爸，我妈让我和姐姐叫小姨。”小男孩儿俩只胳膊绕过脖子相互拉着手指头，一蹦一跳地喊了声。
　　“小姨，这个给你吃。”小女孩大张着漏洞的牙齿，高高举着一块奶糖递过来。
　　“老韩，这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四姑的闺女，你看都快撵上我高了。小草，这是你姐夫。”叫玉芳的女子热情的介绍着。
　　“姐夫。”草儿很不自在地喊了声。原本只是出来卖冰棍儿挣下学期的学费，谁成想竟然认下了一门亲戚，这一切，好像来得太突然，草儿有点懵懵的。
　　“别走了，别走了，我饭都做好了，今儿个就搁这吃。进屋，快都进屋，我这就放桌子。”
　　胖胖的老韩，笑起来既亲切又热情。草儿内心的防线，很快就被这一家人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