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读报纸的小山羊和酒鬼吐尔逊（2）

　　后来，幼小的“中央台”渐渐地明白了自己与别的羊羔不太一样的身世，它就会在傍晚归圈的时候离开大队，独自去选择一个休息的地点。它最爱选择的地点就是“白房子”的拐角处。开始时，村里的人还不太习惯，后来，轰又轰不走它，人们也就认可了“中央台”自己的选择。
　　牧场的孩子们都知道“中央台”小山羊的喜爱，它有一个最大的特点是主动去喜欢人，所以每到放学后路过“白房子”时，都会和它玩上一会。别的羊羔看见了人就早早躲开了，可是，它却不会逃开，反而会像见了亲人一般一路小跑的迎上去，与人同欢，与人带来的狗同欢。不论是山下的乡镇领导、兵团牧场的牧工，还是来这里做生意干买卖的人，谁来到了牧场，总喜欢站在高处风中吃草的它，都会在第一时间最先看到，像从风中闻到了气味。然后，它会颠颠地跑动着下坡，代表副村长似地，咩咩叫着第一时间里首先接见了远方的来客，完成牧民们早已经习惯的“三步率”。第一步，先围着外来的客人正转几圈，反转几圈，完成这种相遇礼节后，算是认识相识了。第二步，用它吃过百家奶水的小嘴唇，轻轻接触来人的手心手背或脸等皮肤暴露的部位，在麻酥酥的一片温馨柔软里，客人会不由自主的放松了戒备，开始喜欢上了它；第三步，就是卧倒在客人的身旁或是怀抱里，再次伸出尖尖的小舌头，一下一下地舔食人类皮肤上的盐味。凡是被它侍弄过的人们，觉得身体麻酥酥痒丝丝的，在亲切友好的气氛里，承受着一股股电流轻微穿过的美妙感觉。也有一些外来的客人出于讲卫生的习惯，不太喜欢这种人畜之间零距离亲近的方式，便用手背和胳膊肘儿推搡着它，“去去去”地轰着它。殊不知，客人这么一推一轰，就会在不经意的一瞬间，把他们需要谈的生意失掉、把要做的事情全部毁掉了、轰掉了。居住在村里的男人女人们因为“中央台”，都有了一个共同的认识，一个不会真心喜爱小动物的人，就会没有爱心；没有爱心的人，能有几多的真心，能做成一份诚实可靠的生意吗？所以，小山羊“中央台”倒成了村里人读懂爱心的一块“试金石”。而且，谁是虐待过“中央台”那个人的消息，就会在第一时间里，像长载电波和手机群发的短信快速地传播了出去。在之后的日子里，这个收购皮货或做生意的人，不论走到谁家，不管价格高出平时多少，谁家也不会把放在家里的皮张出售轻易地给他们，更不会把自己家里的活畜买给这一个没有任何爱心胆敢轰走“中央台”的生意人。
　　后来，附近放牧的几个兵团连队男人来了后，通过喝酒终于才了解到确吉克牧场里的这种朴实的民间感情，并把这一件不算大也不算小的事情传扬了出去。消息传递不久，那些在确吉克村里没有做成生意的商人们，才恍然大悟过来，此时，已是悔之不及。
　　“中央台”特别爱吃绿草的草尖，往往是一放出圈门，它就立即擅自行动脱离大队的羊群，独自跑到草场旁边一座稍显陡峻却不很高的山坡上，一路吃着攀上山顶，绵羊们却很乖巧，很少能够轻易攀爬到上面。生活里的牧民们发现，小山羊除了喜欢啃食高坡上的嫩芽草尖，更爱吃一些印着文字和图片的纸张，尤其是吃新送来的还透着一缕油墨气味的报纸。新近才送上山里来的报纸，都是一包一包打好捆的，几乎没有被人手过多地触摸过。这种掺杂着新鲜油墨气味的报纸似乎更合乎它的口味。因此，凡是发现了它可以吃的报纸，尤其是才送上山来的，它就会吃得不管不顾、嘴角生沫、津津有味。每一次男人们开会学习的时候，它都会事先得知消息，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悄无声息地钻进会场，然后喘着均匀、轻微又温热的鼻息，带着温顺的表情静卧在读报人的脚下。有时报纸的文章很长，需要读很久，于是，它会在读报人冗长的阅读里，安心地伏卧在他们的脚下，轻轻地发出一阵酣睡时才有的呼噜声。等读报纸的人读完后，把读完的报纸放在桌子上时，它才会站起身子，弓着细腰四肢伸直。做完热身后，自然而然地抬起头来咬着报纸的一角，把报纸扯到自己的脚下，濡湿报纸、一片片吞入嘴里，然后再细磨着牙齿，如同细嚼一片口香糖。有时，男人们读报的时间稍显得长了些，它明显是饿了，等不及了，故意发出了一阵不耐烦的燥动声，好让读报纸的人知道它的不高兴，催促着读报人读得快一些。于是，男人们发出的一阵阵谑笑，读报人便会立即明白过来，或是隔着几行、或是挑着段落快速读着报纸上的文字。甚至有人会快快的伸出手来，撕下一块才读完的报纸，有时，为了不让它干扰庄严肃穆的学习，干脆就提前扯下一张其它版面的报纸，伸手来塞进昂着头等着吃的“中央台”小嘴里。在“中央台”卧到桌子底下，沉浸在细咀慢嚼悉心品味的安静中，男人们才能顺利地完成学习上级文件的各项指示。
　　大多数时候，聚集男人们开会的动机不是来听什么上级指示和重要文件精神，而是专门来看“中央台”表演新节目来的。他们都会在安静又单调、乏味的气氛里，睁大眼睛屏着呼吸，一边欣赏着屋子里的“中央台”瞪着双眼、摇头晃脑地把带有油墨气味的报纸，把载有上级重要精神的报纸，蚕食鲸吞地彻底消灭干净；一边是自己大口大口吸着劣质的纸烟，用欢快和欣赏的口气，你一句我一句地开着玩笑过足嘴瘾：嘿！真过瘾，这小家伙什么时候上的大学呀，认识这么多的文字，要去学习《人民日报》《新疆日报》《阿勒泰报》呀。村长，是不是也要向羊群也传达会议精神呀，让它们长得快一些，肥壮一些，他妈的真来劲！
　　副村长，副职就是副职，可不能乱喊。正在寻找报纸要读内容的副村长，认真地纠正着问话的男人，他特别把一个副字咬得特别重音。
　　好，副村长！说话的男人急忙笑着答应道。牧场里的男人们都知道，副村长一个很低调的人，他始终能清楚自己的角色、清醒地把自己的位置摆正，这样做的最大好处就是能让村长一百个放心，能放心地把更多事情的处置权交给副村长去落实。
　　阅读报纸让相对隔离的牧场生活，始终连接着外面的精彩世界。
　　阿尔泰山里的空间超出一般想象的宽广，安静的时间和干净的空气也较之为多，还有足够的青草和充沛的溪水供牲畜们吃喝享用，大自然以自己的无私恩惠几乎解放了人类的辛苦劳动，根本就不用费多少人力去管理羊群。随着牧草的生长，羊群不再四处乱跑场地了。羊群从早上一打开圈栏的门，撒着丫子飞奔而出开始，就始终把吃草让自己长得肥壮当成一种神圣的向往。等羊群哄动着进入了山间草地，往平坦广阔的草场上一把撒开，它们就立即开始责任自负、自我管理了。这是一段非常舒服和享受的时光，省事的主人们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就是大早晨，负责打开大门，把它们放出去，晚上再把它们召唤回来、把门关好。
　　脱离了人类管理的羊群，其实并不是散沙一摊，而是一个很有团体意识、善于自我调度的集体。早上从石头栏圈里走出来的时候，几个聪明的领头山羊就很有计划性。先是带着绵羊们往远处的山坡上一溜烟的跑，跑到人们眼勉强才能看到的地方才止住脚步一字铺开，按着铺开的顺序来来回回地转着走着吃着。不到中午时分，肚子圆大、步履迟缓，吃饱了嫩草的大队羊群，就会选择一片没有阳光照射的地方，静静地侧卧在清凉的树荫里；等到中午的曙热一过，羊群又重新跪着从地面上爬起来，在山羊的率领下换到坡下面的沟壑里继续吃草。及至傍晚时分，夕阳西下，经过一天的牧食，从远处坡地上慢慢吃到村庄附近的羊群，根本就不用主人发出吆喝和指令，就会带着一副大腹便便的安详态度，熟练地向着冒着炊烟、透着干牛粪气味的主人毡房走回来。然后，不用主人吩咐，便自觉地安卧在各自的羊圈里，听任各家的女人们在叽叽喳喳的说笑里挤奶、剪毛和梳绒。
　　几百年沿用的生活习惯，让牛羊的血滴都显得自然、安静和老实，省下不少男人们追逐、捉捆的时间和力气。
　　夏牧场的日子显得悠闲而且散漫，人们每天从早到晚，有规律的生火、定时定点的做饭、伸着巴掌数畜群和蜷着身子睡觉。草情长得好，牲畜们也能够管理好自己，根本不须每家的男人去放牧去操心，这些事情倒是很让跟着转场队伍上山，一直居住在牧业点的副村长有一些思想顾虑了。人若懒散，肯定不是一件好的事情，不是打架就是喝酒，要不就去破坏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让自己的老婆不停地怀孕生孩子。如果超生了，被上级找到了，还会给村委会和乡卫生院找更多的麻烦。他最怕的事情就是被大个子乡长指着你、追着你骂人，一个大男人，这样被天天骂过来骂过去的多没有面子。倒不如变被动为主动，先把男人们动起来，他决定每天抽半天时间，把牧场上的男人们一个不漏地组织起来，让大家轮流着读报纸、学材料。
　　雄鸡一样的版图上，在远离北京最西北的一条深山峡谷里，一位敬业的副村长，戴着老花眼镜，凑着窗口的阳光一字一腔，带领牧民了解掌握世界上重大的新闻事件，全面了解中国政治生活的大事，倒不失为一种全新的有意义的生活。
　　为了让人们有事情可做，不去酗酒闹事找他的茬子事非，真是一个攒劲的阳谋诡计。每次想到这一些好办法，副村长暗暗窃喜起来，情不自禁地为自己想到的这个阴谋诡计而偷偷的得意。
　　是阳谋诡计，他在内心中给自己纠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