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读报纸的小山羊和酒鬼吐尔逊(1)
作品名称:卡德的村庄 作者:大路白杨 发布时间:2016-04-13 19:50:23 字数:3046
喧嚣欢乐的聚会很快就结束了,人群散尽,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夏天的牧场上能让众人聚集热闹的机会和时间并不很多,更多的则是平凡、平静的日子。
生活又重新回到了它延续下来的古老秩序里。
在确吉克牧场上还有一名特别的成员,它就是一只被牧场的牧民叫做“中央台”的小山羊。它的出现,给整个牧场带来了一次小小的欢乐。
我见到过了它,还和它成了朋友。这是一只耷拉着一双硕大竹叶状耳朵,有着一双清澈如玻璃球一般的黄色眼球,脸膛上一根弯曲弧形的鹰钩鼻子、浑身洁白如洗的小山羊。它与牧场上别的山羊相比,拥有着一种能与人类交往这种特别权力和优势。它从一出生开始,就带着与众不同,一直生活在人类之间,甚至把自己也当成一名人类的成员,所以,它和别的羊只不一样,它追随却不惧怕人类。很多时候,它会根据自己的心情好坏,甚至带着自己的任性,随时随地的闯入牧场上的人类生活里,毫无顾虑直接的接近人类。它看得出来了,人们对它没有任何一丝的加害和残虐的歹意,相反,人类的善良同情可以让它得到很多意外的收获。所以,这一只小山羊就显得大方得体、也特别愿意去亲近、体验人类和生活。我们都知道,凡是来到这块土地上的外乡人,不管是外地的陌生人还是本地熟悉的村里人,不论是骑着摩托车收皮子收肠子兼收金属废纸的回族人河南人,还是背着干馕来到山里低价成群收购牛羊活畜的南疆维族人,还有开着吉普车来山里销售面粉、食盐、茯茶和火柴、煤油的甘肃人四川人。只要他们把脚步一踏上这片牧场的地盘,准会在第一时间被嗅觉灵敏、奔跑快速的“中央台”第一个隆重接见和加以鉴别。
“中央台”也是一只很不幸的小山羊。它母亲分娩它的时候不是顺产,而是先出屁股后出头这种标准的难产。母羊是头一胎生崽子,没有生育经验,开始腹中阵阵疼痛时,只有恐慌和害怕不让人接近,后来干脆是又跑又躲。直到临近分娩洋水流淌出来时,人们才发现它早已经气喘吁吁痛苦不堪地侧卧在一片初绿的草地上,正瞪着一双滚圆的大眼睛哞哞惨叫着。一声又一声的呻吟,一阵紧过一阵的痛苦哀号,凄厉悲惨。看到有人走近它时,母羊在无助的状态里,用温顺的眼神期盼和祈求着人类的帮助。
小山羊出生的时候,正值中央在北京召开一年一度农村工作会议。男人们聚集在一起,正收听来自北京、来自党中央台的会议实况转播,这种集体生活的习惯也构成了牧场人的一件重要的政治生活。牛群和羊群放出栏圈之后,在剩余的需要打发的大量时间里,全村的男人们就会自觉聚集在“白房子”的会议室里,这一间房子窗户大、面向太阳,相对来说温度热一些暖和一些。关键是会议里有一台长短三波段高频率的收音机,调频中能收到很多省份的广播电台,当然也包括附近的外国电台。
副村长坐在收音机旁边,负责管理着收听的内容。大家你一根我一根地吸着劣质的香烟。烟雾缭绕的房间时在,或蹲或坐姿态不同,在辛辣的气味和刺耳的电流声里听着来自北京的广播。坐在副村长旁边的是兽医胡马什,这是一位能和乡邮政所吐尔逊齐名的著名大酒鬼。虽然昨晚喝过的酒还没有消化挥发掉,浑身上下正散发着浓烈的酒气,然而,男人聚会活动这样的好机会他却不会放过。他迷糊着双眼,抱着胳膊,听着副村长粗重的喘气。对别人来说,他始终是抱着认真学习的态度,学习党中央的文件、学习国务院的要求。此时,他用二根被烟火薰烤得焦黄的手指,夹住一根点燃的纸烟混迹在男人堆里。长条松木椅子发出了吱吱嘎嘎的的痛苦叫声,胡马什又变化着姿势重新侧身歪坐在长条椅子上,半认真、半猜测地聆听着来自北京的含糊声音。
就是这个时候,脸颊沾满汗水的卡德,“嘭”地一声推开了大门,闯进了会议室里。他的目光有力地一扫,准确地找到了躺在长条椅子上吸烟听报告的兽医胡马什。
胡马什叔叔,快去救一下母羊吧。它快要疼死,疼的要死了。一急之下,卡德快速说出来的话有些不连贯,甚至变得有一些结巴。
男人的目光立即聚集在卡德的身上。这孩子个头不小了,也快成年了。
阿哈,这可不行!村委会制度明确规定,学习的时间里是不允许出外的。好孩子,不就是一只羊吗,看来,你可真是不会讲政治呀。坐起身子、吐着烟圈的胡马什,仰着头用半眯缝的双眼,先是盯着卡德,然后重新盯着闪亮的烟头。孩子,你难道还没有看到,我在认真学习中央的一号文件吗?大概是职业习惯吧,村里著名的兽医胡马什先生,长年累月下来,对牲畜的生死病痛看的见的多了,当然就没把一只母羊的生产分娩当成一回大事。
可是,可是,这是两条生命呀,母羊痛得都快死了!胡马什叔叔,求你了。男人们突然发现,卡德这孩子很认真很执拗的样子,挺像巴合台尔的性格。一定是这个善良的孩子发现了草地上生育的母羊后,着急中一路小跑过来的。跑得脸上汗涔涔的,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四射的热气。快擦擦汗水吧,孩子!有一些男人用关心的口气对卡德说道。
这可是在传达上面的重要文件精神,孩子,你懂吗?这可是政治!政治比什么都重要呀。两只小山羊算个屁,走开。别影响我学习收听中央电台广播的工作。可能因为卡德反复哀求的多了,引发了胡马什的心里烦恼。胡马什说着讲着时向上竖起了手指头,手指头戳点着头顶上的空气,上面!仿佛他手指头所能指到的天空里,会马上出现一位助他的神灵和万能的胡达。
胡马什,你还有没有一些人味呀?我不管什么上面精神,小羊羔生不出来,肯定是难产,你就是当兽医的,就是有责任要负责羊群的分娩,不管也要管!卡德面对胡马什的推诿和固执态度生气了,他发出的尖利声音已经类似于喊叫,让拿着架子的胡马什有些难堪。副村长一直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卡德属于那类很较真、也特别固执的孩子。
收听广播电台的男人们,纷纷地将带着不满的异样目光,“刷”地聚焦到了胡马什的身上。整个会场安静得只剩下电台播音员的声音,众怒难犯。也许,胡马什也觉得自己这样做事,真做得有一些过头了,如果再继续下去,很可能就会引火烧身、激起众怒了。他向副村长看看了,看副村长冰冷的脸上没有表情。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去了,只好侧侧身子悻悻地站起身来,推门而去。卡德一声不响地跟着在他的身后。胡马什先回到自己的毡房里,用力地挎起装满药品和器械的药箱,接着迈开略显罗圈的双腿,一声不吭地跟在卡德的后面,一步一步地向村头走去。走路中,时不时地发出几句表达心中不满的话语,中央台的精神,中央台的事情,中央台会议。唉,平静的生活全都让你这个小家伙给搅乱了。
卡德根本不接他传递出来的话茬子,一路听着,任由胡马什去自言自语。党的声音呀,到底是中央台啊,决策就是英明。三农问题就要解决了。一身酒气的胡马什边走边嘟哝着。
这只母羊真的会选择生孩子呀,它选择了在中央召开全国农村工作会议时难产分娩。经过胡马什兽医的辛苦救治,终于使得小山羊露出头来,带着神奇站了起来、跑了起来、咩咩地叫了起来。由于那一天的重大事件,加上胡马什兽医一直不停的嘟囔,这一只小山羊自然而然地有了一个极具纪念意义的名字:中央台。
可惜的是,生育这只小山羊的母亲因为分娩难产,产后没二天就悄然无声的死去了。村里的女人们很可怜这只嗷嗷等哺的小山羊,每天都会一批接一批地跑来,把饥饿的孤儿“中央台”抱来抱去,一路上把手指头伸进它的嘴里任它用力地吸吮,到了家里后迅速地放在自家母羊身边,让它不知饥饱地吃足奶水。吃奶时的“中央台”显得毫不客气,小嘴巴嗍着母羊的乳头紧紧不放,连喝带吞,咕嘟咕嘟咽着,直吃到两眼泪花、撑得打嗝吐奶为止。看到这种情形,女人们早已是泪水涟涟,更加充满同情和爱心,不遗余力地帮助这一只失去母亲、吃百家奶水的小羊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