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地下室里终年无日光，昼夜不明地开着灯车工们也是白昼不分工作着，做了一批就睡觉，睡醒了再干。唯有去上面方便才能够辨别白昼黑夜。这些勤劳的打工者出来的目的是赚钱，在那个多劳多得计件的年代里。只有多做才能够多得。因此有些人忙得连饭都来不及做，钱甚至使他们忘记饥饿。
　　瑾雨的工作却轻松得很，每天早上从二爷爷家出来到厂里第一件事就是把办公室收拾干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后再去裁剪间帮忙。
　　这天，该做完的活都做了，还没有来上海时，她就听说同村王光小哥也在厂里。两家住得很近，从小到大她就很喜欢这个斯文满脸笑意的小哥。那天来厂里时，小哥忙得没有空跟她说话，听二爷爷夸小哥裁缝活好，做出来的衣服又好又快，叔叔很赏识他。一碰到难题都会找他来探讨。
　　闲来无事，她就开始搜寻小哥的影子，车间人都告诉她王光回宿舍做饭了。还没有看过工人们怎么做饭呢！于是就兴致勃勃地来到男宿舍。
　　“小哥小哥！”叫了几声，却不见应声。男宿舍空无一人，第一次这里，里面除了几张床铺外还有一张不知谁从外面捡来的废弃的书桌，长长的桌子上，杂乱无章地放着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和几只电饭锅，把个桌子挤得水泄不通。
　　床上被子造型各异散乱地躺着，衣服袜子等混乱地散在床上，仿佛象征性地给已经凌乱的床上来些点缀。地下的塑料盆里放着换下的衣服，满屋飘散着臭袜子和男人的汗臭味。
　　唯有一张床上的被子是折叠整齐的，也没有散乱的衣物。只有一本书安静地躺在枕头旁，她的目光被书吸噬过去脚就不由自主迈了过去。
　　她看到了那本等待着她的《巴黎圣母院》，此一刻她忘了来此地的真意，捧着小说出神地翻看起来。
　　黎阳轻易是不会进宿舍的，那里的杂乱和臭气熏天是他无法容忍。可是除了这里他能够住哪里？方亦夫要他住他家被他婉言谢绝了，叔叔把他从老家带到上海，教他学会做衣裁剪，精心地培养他已经感激不尽。怎么还能够再麻烦他？本来他可以睡办公室沙发的，怎知半路上杀出了一个毛美丽！
　　毛美丽毛美丽！想到她就感觉如刺哽。这个自尊心极强，一切以自己为中心的人，不知回苏北后还回不回来了？但愿他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她，否则心头的那根刺永远不会离去。
　　他现在唯有一个目标，努力学好裁剪。有机会再去国外深造学习时装设计，然后买房把孤零零一个人在老家的妈妈接过来。现在他回宿舍是找王光的，刚刚和方亦夫修改了西裤的版型，让王光做一条样衣看看效果。
　　还未到宿舍，他的眉早已拎得紧绷绷的，象一根快要离弦的箭。因为那些讨厌的家伙又如臭苍蝇似的向他亲切地扑来，就象毛美丽执拗般的纠缠。被在乎被爱的感觉应该是幸福的，而他却感到无比的难受，除了无力承受外别无他法。
　　男宿舍里，王光的身影无踪，却意外地见到瑾雨正坐在他的床边，捧着那本每晚睡前翻看上几页的《巴黎圣母院》。她看得那么投入，长长刘海完全遮住了整张脸，即便这样他也能够肯定对方此刻已将心完全融入进去。
　　他在门口足足驻足几百秒，还是不见对方抬头就更证实自己的推断。看来，这丫头心陷进去了。必须得到帮助才能够回来。于是他慢慢地走近。
　　眼前的视线被突来的黑影遮住，瑾雨下意识地把目光从小说中解放出来，不必抬头就知道来者是谁。
　　对方身上的香皂味和那双永远干净铮亮的皮鞋已经给了她答案。她本能地从床上站起来。莫非这是……正疑惑着
　　“丫头你也喜欢外国小说？”与其说他在问不如说他在笑着给自己答案。
　　“不好意思，没经过你的同意。”
　　“没关系！”
　　“我、我、我是来找我小哥的。看到你床上的小说就情不自禁看了起来。”
　　“你可以把它带走，看好了再还给我。”
　　“谢谢！”
　　“看到王光没有？”
　　“我也是来找我小哥的。”
　　“他是你小哥？”
　　“邻居小哥。”
　　“邻居都叫的这么亲切，那我也是你哥。叔叔都让你叫我哥了，你怎么还不叫啊？”
　　这次，她没有马上回话，仰起头颅怔怔地凝视着他，在思考该怎么回答。
　　“除非你不再凶巴巴不再冷冰冰！”她噘起小嘴，将眼神扬的高高的。给人一种挑战的意味。
　　“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不堪？”
　　“当然，卡西莫多都比你讨人爱。”
　　“啊？居然这样评价你黎阳哥?卡西莫多有我帅吗？”
　　她摇摇头，又想了想，
　　“他虽然丑陋，但比你可爱！”
　　“那好，从现在起，我要做现代的‘卡西莫多’，好好保护我的‘爱斯梅腊达’。这下满意了吧？”
　　他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她，即使对方不予回答也会从她的神情中得到答案。
　　就在这时，脚步声由远而近。片刻，王光便端着洗菜的塑料盆走了进来。
　　又一天翻开了序幕！地下室上的大楼高达22层，是上海近几年来造好了为数不多的高楼。
　　仰望天穹，蔚蓝的天只在楼层与楼层之间艰难地露出一点笑脸，这天怎么这么小这么高？方瑾雨把头抬得脖子也酸了，就是见不到家乡那一望无垠，碧蓝如洗的苍穹。
　　回地下室时，她看到公寓里很多人家在晒被子，就匆匆奔进王光的宿舍，临来前在家的小嫂嘱咐她有空照顾下小哥的饮食起居，晒晒被子，洗洗衣服。抱起床上的被子走出地下室，在绿化带里已经陆陆续续地被人牵上了几根绳子。这个资源被她很快利用上了。
　　黎阳洗好澡后，拎着换洗的脏衣服慢吞吞地走了回来，这两天不忙，所以他也不急着往回赶。昨晚又是一宿未眠，直到早晨八点才将一批活检查完毕发出去。他觉得浑身难受，决定洗个澡舒服下。这里条件有限工人们只有到外面的浴室洗澡。一大早就去方亦夫家洗澡。他家就在这个小区里，两分钟便到，只是楼层高了点，是最高的22层。大楼造好方亦夫就迫不及待地买下了。
　　他觉得头有点昏沉，反正没活先睡一觉再说。
　　同事们都在车间里赶着一批活，宿舍里静悄悄的，这样也好方便自己休息。
　　回到宿舍却发觉床上空空如也，自己的被子不见了。这才想起王光嫌自己的太薄，可能他昨晚拿去盖了。可他的床上什么也没有啊？
　　正纳闷着，瑾雨不声不响地走进来。刚才晒被子进来时，看到王光床底下一盆脏衣服。这些天因为要调整版型，没有裁剪的活。她有空帮他洗衣服。
　　见到黎阳，自然想起还没有看完的《巴黎圣母院》，
　　“小说马上要看完了，后天就可以还给你。”
　　“这么快？”
　　“晚上没事做只剩下看书了。”
　　“书呆子！”
　　黎阳笑着嘀咕了一句，拔腿找王光去了。
　　瑾雨也不去深究他的话，端起那盆脏衣服。就在她准备走时，发觉隔壁床底下也藏着一盆脏衣服，刚才进来时没有发现。看来，黎阳是刚刚从外面洗澡回来。同时另一只手拿起那些脏衣服，走了出去。
　　黎阳还没有到车间就被半路截住去了裁剪间，方亦夫正在那里等着他重新修改版型，上次修改好版型照样子做了几条，拿到商场柜台去，营业员和顾客的反响都不好。于是他决定再重新作一次修改。
　　叔侄俩一直研究商量到午饭过后，方亦夫这才发觉饥肠辘辘，叫上黎阳回家吃饭。
　　回来的路上经过到绿化带时，黎阳无意中在那里搜寻到几个小时苦苦找寻的被子。在被子的旁边一根绳子上，挂满了衣服。那不是他刚刚换洗下来的衣服吗？怎么都到这里来了？他带着百思不解的心情走进了地下室。
　　宿舍里，王光正狼吞虎咽着。
　　“刚吃饭？”
　　“饿坏了。”王光边吃边回答他。
　　“我被子呢？”
　　“对不起，昨晚我冷就拿了盖了。”
　　“我是问它现在哪里？”
　　“我一回来也没见着，后来问小雨。她说今天阳光充足把被子抱出去晒了。还帮我把脏衣服洗了，你说这丫头！在老家也是，有一次我老婆回娘家，她每天来我家帮我洗衣服。”
　　“她都帮我的脏衣服也一并洗了，这……”黎阳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她人呢？我要去谢谢她。”
　　“回二爷爷家吃饭去了，再帮我拿条厚被子过来。”
　　午后起风了，阳光随即藏匿起来，风舞着落叶纷纷落下，在地上打着漩涡后继续向前飞。卷起的灰层让行人睁不开眼。这是要变天了啊！这是老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上面看门的阿婆在叫天要下雨了，得知情况的瑾雨拖沓着拖鞋急急往上面跑，被子和衣服还在外面晒着呢？她先收好被子，接着再奔上去收衣服，上地面的台阶上终年都积着水，因为工人们用水都在上面，端上端下时总不免翻洒下来。
　　就在台阶走到一半时，瑾雨穿的不防滑的拖鞋在踩着水惯性地跌倒在台阶的转角处，顿时一阵钻心的疼痛冲上大脑。很快裤子就被鲜血染红。“哎呀”一声大叫起来。看门阿婆见状上前将她扶起来，她顾不得疼痛想着要下雨就急急地要阿婆去车间叫大家收衣服。
　　车间里，王光和黎阳正在一条未成行的西裤上研究着什么，
　　“要下雨了，快去收衣服。”阿婆在门口叫开了。
　　阿婆见王光依旧坐着不动，就问，“你外面没有晾晒的衣服吗？”
　　“没事。小雨可能帮我收了。”
　　“小雨就是刚才急着收衣服摔了一跤，腿上都是血。”王光闻言这才放下手中的活。这时，黎阳将他按住。
　　“就按照我们商量的试试，我去。”他突然想起今天小雨也帮他洗了衣服。快到上面的台阶时，看见瑾雨一手扶着墙一手用手绢捂着摔伤处一瘸一拐地艰难挪步，赶忙加快步子走迎上去。
　　“怎么摔成这样？”
　　瑾雨痛的咧着嘴巴不停地唏嘘，好不容易喘口气。
　　“快去把你的衣服收进来。”
　　黎阳望着她摇摇头，都这个时候了，还关心晾晒的衣服被淋湿。
　　他架着她来到宿舍，受伤的地方恰恰是左腿的膝盖处。在坐下的那一秒，膝关节在弯曲时发出剧烈的疼痛胜过初始水泥撞击的疼痛，松开的手绢已经被血染红，痛得她嗷嗷直叫。
　　鲜红鲜红的血大片大片往下流，他在她面前蹲下，望着触目惊心的没有皮肤保护翻出来的肉肉。
　　“去医院包扎一下吧。”
　　他抬头捉到她痛苦的眼神，认真地焦急地说道。
　　对方一听去医院，望着他面露惊恐地使劲地摇头。
　　“你怕医生？”
　　她又点点头。
　　“可现在血流不止，再说万一摔坏骨头……”
　　她还是一个劲地摇头。
　　他也不在说话，真是个倔丫头。宁愿痛也不愿见医生。但愿……他无奈地站起身，在床头摸索着，不一会从包里拿出棉花和纱布，继续蹲下来。先把棉花浸湿把伤口外围的污渍擦干净，再用干棉花把血迹擦了擦。然后就用纱布把伤口包好。
　　“谢谢你！”
　　“不！谢谢你！”
　　是夜，王光借了一辆自行车把瑾雨推到二爷爷家。又一个不眠之夜的工作，卸下一夜的疲惫回到宿舍。躺在白天被阳光温暖过的被子里，阳光留下的味道让黎阳沉醉。那种久违的温馨就这么悄悄而来，想着把阳光带来的人因此受了伤，心空里的阳光骤然匿身。但愿她的腿早点好起来。他贪婪享受着阳光的味道，不易露出的微笑满足地挂在嘴边，不久便满足地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