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品名称:苏北人在上海 作者:蓝绿 发布时间:2016-04-10 15:13:31 字数:4896
黄叶无风自落,大自然的规律依然亘古不变,生活在蓝天下的人们,已隐隐感觉到秋凉入心脾了。
方瑾雨独自一人,走在两旁砌着没有规则的棚户房的弯弯曲曲马路上,这片区域的老宅都是刚刚解放不久后建造的,陈旧破败又昏暗。路两旁小商小贩的叫唤声,嘈杂声此起彼伏。上海方言,普通话,苏北话还夹杂其他地方方言。这里是苏北人的集结地,当年苏北人来到上海淘金时就在这片区域安了家。
她二爷爷家就在马路的拐角处,一眼望去,用木头砌成的外墙早已腐朽,坑坑洼洼。粉刷过的红漆剥落的只寻见隐隐约约的红点。
这座三层老宅是二爷爷当年来上海自建的,如今也跟年逾古稀的二爷爷一样老态龙钟。她遵照二爷爷的嘱咐一路向利夫制衣厂寻去,那里将是她这个乡下妹来沪的生存地。从二爷爷家到制衣厂只有10来分钟路程,穿过一条并不规则的路,没有费多大的波折很快便找到了。
利夫制衣厂是租赁的一幢公寓的地下室,大门口,看门的阿婆很快便把她引进去。拾级而下,台阶最下一层的右边门洞是工人宿舍,左边大开的门洞走了进去,左边两大间一间是车间,另一间就是裁剪间。右边是办公室和小仓库。整个地下室只有大大的门洞没有门。即便这样,这个地下室还是冬暖夏凉。唯一的缺点就是空气不好,终年不见阳光。
还未到车间就听到轰隆隆的机器声,这个陌生的世界迎接她的又将是什么?她的心里既惶惶不安又对未来充满了向往。因为,从今天起,她要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了。她一路走一路想着,这时就听到一个男声冲破隆隆的机器声,不请自来的钻进耳中。
“不行,今天必须完成!还有你,前片的那根明线总是做不好,一定要直得象条线,返工重做。”
高分贝的话音还未落,方瑾雨就被吓得打了个寒噤,刚才走在路上还没有感觉到冬天的寒意,怎么这会儿觉得很冷?
她下意识地循声朝着那股带着寒意的声音望去,同时发出声音的高音,也正拿着打量陌生人的眼光注视着她。她将目光迎上去,不!她必须仰头注视!因为这个家伙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他就是这里的管理人员吗?这么凶?将来的日子还会好过吗?想到这,浑身情不自禁又打起了颤,慌忙把目光从对方的犀利的目光中收回,便匆匆朝前走去。
轰隆隆的机器声依然在后面此起彼伏着,来到车间里面的办公室门口,她的心开始又砰砰不停地跳着。虽说里面的人是二爷爷的儿子,是爸爸的叔伯弟弟,可也是这里的老板啊!会不会比刚才那个人更凶更厉害?
停顿了一会,她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一个胖乎乎地中年男人正埋头看着报,
“叔叔!”她站在门口怯生生地叫着。
听到叫声,方亦夫放下报纸抬起头,
“进来!”
她默默地走了进去,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别紧张!你就是乡下明哥的女儿小雨?”
“嗯!”
这时,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细高个女人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总算搞定了,平常嘠聪明隔小宁波不晓得哪能搞的?这趟事情办得一塌糊涂,还好顾客是个讲得通人。”
生就一副瓜子脸的她,脸色白里透红。乌油油的,做烫过的时兴短发下嵌着一双灯笼似的犀利,有神的眸子。精巧的鼻下是两片薄而小巧的红唇,不停的一关一闭,入木三分。
女人上着灰色真丝衫,下着棕色小脚裤,显得十分清爽干练。
“辛苦了小利,事情解决就好。对了,她是我乡下大伯的孙女小雨。你看安排她做些什么?”
“乡下大伯?”这时,这个叫小利的女人才拿眸打量着她,“长得倒挺清秀的,不像乡下刚上来的。你看着办吧!”
瑾雨被这个婶婶的一席话说得又开始不知所措了,就在这时又有一个人影晃了进来。
“黎阳你来的正好。”方亦夫见到来者进来就有了主意,“她是我乡下侄女小雨,刚到上海来什么也不懂,以后你好好教教她。”
“好的,叔叔!”
这声音怎么这么熟?方瑾雨不禁转过头去,又是那个必须要仰视方可见到他脸的家伙,只见那个家伙目无表情地正注视着她呢!
“小雨,以后好好跟黎阳哥学学,你黎阳哥刚开始来时也什么都不懂,现在什么都会了。还会排版剪裁,这都是他刻苦学来的。”
瑾雨望着方亦夫默默地点了点头。
“去吧!黎阳带她熟悉熟悉环境。”
她跟着黎阳一前一后离开了办公室,不知为何,这一刻她情愿跟着这个凶巴巴目无表情的家伙走,也不想看到小利婶婶望着她的眼神。走进裁剪间,她看到这间长方形的房间里有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墙边横七竖八地靠着颜色不一的布料。
“以后你就在这里跟着我拉布,这个工作需要两个人才能够完成,今天没有活,明天开始正式上班。”
后来,她才搞明白所谓的“拉布”。大批量的生产裁剪时是用机器裁,就是把样子先打好,拿硬塑纸剪成模型。把布匹一层层摊在桌子上,然后把模型套上去固定好。最后开始用机器裁剪。
这个工作是整个服装厂最简单的工作了,什么人都会。简单方便,一教就会。再说方瑾雨又没有学过裁缝,只能够做这样的活了。好在真跟黎阳在一起干活时,他再也不是先前那个感觉凶巴巴的人了。方瑾雨发觉他是个沉默,不太喜欢言语的人。对她倒是客气,也没再听到他对工人发过脾气。
方瑾雨回到二爷爷家时,早已过了晚饭时间。桌上扣着饭菜,二爷爷坐在那里看电视节目,二奶奶已经上床。
二爷爷见她回来,要她快点趁热将饭吃了。坐在床上的二奶奶则一声不吭,从她踏进这个门开始,二奶奶一直都是这种态度。她的沉默让瑾雨除了感到生疏后也倍感压力,总觉得有些不自在。好在二爷爷总会找些话题跟她聊,她边吃边跟他聊着,二爷爷问了一些厂里的情况后,她的晚饭也完成了。祖孙二人就坐在那里继续聊着。
二爷爷告诉她,当年她爷爷也是跟着一起来到上海,后来因为家中田没有人种就回了苏北。从此后,兄弟两人便隔江生活了这么多年。一晃便是人到暮年,阴阳相隔。看着瑾雨饶有兴趣地听着,二爷爷回忆起了难忘的当年。
1949年是个难忘的日子,尤其上海市民正处于艰难的抉择中,很多人拖家带口去了美国香港和一些其他国家,也有些人选择了留驻。他们认为任何战争都不会毁了这个城市。是因为这个“远东第一城市”的特殊性。
早些年,它已经成为那些占据中国沿海,进行国际贸易的西方世界的一种象征。无论军事、经济、交通和商业都有着吸引一切的力量。因此吸引了很大一批人涌入上海,人口急剧上升,就连很多在乡下找不到出路和想出去大显身手的人们都汇聚到了这里。城里人逃往海外,乡下人蜂拥而来。上海解放了,二爷爷也是出于这种心理,从苏北老家摇了十天的船在十六铺登岸。
当时的很多来上海谋生的苏北人都是拉人力车。他们有一种人民翻身做主人的豪壮,决定在上海安家落户,好好大干一番。于是他们在闸北虹口那些贫民区里安了家。体验了那些年的动荡不定,却坚信在新政权的领导下未来生活将是美好的。
经过一段累死累活只能养家糊口的蹬三轮的生活后,二爷爷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开始谋划出路。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决定做人们每天都离不开的饮食,开始他到饭店里打工,渐渐地积累了一些经验后。便开起了饭店。
创业的初期总是艰难的,就在艰难中。饭店越做越起色,孩子们也越长越大。
上海是个紧跟时尚的城市,尤其在服装方面更是领先潮流,战后美国刚有的玻璃丝袜,上海没几个月就流行开了。
20世纪80年代,上海,这座计划经济的重镇,在萧条了一段时日后,一场改革改变了格局。
由于受到父亲经营潜移默化的影响,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小饭店的情状下,已经长大的方亦夫也到了工作的年纪。那时时兴的都是顶替父母的工作,他的父母没有单位让他顶替,再说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要进厂,受着领导的管制,拿着微薄的工资。
于是他跟随出国的大潮去了澳洲,这时改革的春风已吹到上海,远在澳洲艰难打工,却只能维持生活的方亦夫心动了,很多人放弃铁饭碗都下海做生意,那他还犹豫什么!与其在异国他乡卖苦力,不如回国打拼。
在澳洲时,他结识了来自安徽的黎中平。一个想闯荡服装界,几代人出生裁缝的年轻人,两人很快便成了知心朋友。
回国后,就决心自己干一番事业,这时这个满腹雄心壮志的上海滩的穷小子,遇上了当时还在某商店里的做营业员的温利利,那个美丽,天真、聪明的女孩。他一眼便认得,她便是上帝赐予他的那位人生奋斗路上的同路人。将来定会成为他事业上的得力助手。而她又以独特的眼光看出了他的非凡来。两颗心互相吸引。不久,他便娶了小他7岁的她为妻了。两人齐心并战向服装业进军。
是外面的世界,是黎中平,是服装行业出生的妻子,更是当时的服装潮流给方亦夫确定了人生道路。
不久后,服装加工厂就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他负责买机器,父母帮忙到苏北老家找缝纫工。
一个月后,家中的三楼就成了服装加工厂。他先接外面的订单加工。
生意渐渐地上了轨道,他开始不满足于加工,尝试自己去外地买布料回来生产,然而,做出来的款色和版型并不受欢迎,而且很多布料有色差,淡一块深一块。他去找布料厂理论,对方不但不承认,还吵着跟他要布料钱,他哪里有钱给人家,结果被人家一阵追打赶了出来。尽管会做生意的姐姐,帮他到处卖力地、便宜抛售也不见效果。库存越积越多,将前面加工赚来的全部赔上不说,连父母一点辛苦钱也拿出来,也只是勉强够工人发工资,欠人家布料和辅料的钱根本还不上,天天有人上门讨债。知青回沪经济条件不好的姐姐也没有得到一分的报酬。他心里是又急又悔又愧又恨,整日在家借酒消愁。
家人都为了着急,几天后,他冷静地对着家人说,他要去澳洲。没有人拗得过他,结果七凑八凑还跟别人借了点钱才买了机票让他去澳洲。
他再次找到黎中平,边打工边虚心地向他讨教裁剪技术,不久后,听说有个服装展览会便兴奋地拉着黎中平前往,在回来的路上,一场意外的车祸使他永远失去了在异国他乡的朋友兼师傅。
他痛苦悔恨,若不是因为他,黎中平也不会参加会展,更不会永远离开他。
临终前,黎中平将自己的妻儿托付给他,他含泪发誓一定会把他的儿子培养成人。
从那次服装展览会上,他得到很多的启发,加之黎中平的指导使他又恢复了雄心壮志,再次回国准备东山再起。
他又将苏北老家那些缝纫工叫了回来,并再次诚邀王光夫妇,夫妇俩工作认真仔细,技术又好。于是,沉寂多日的三楼再次响起机器声。
他还是从帮别人加工起手,自己则到处学习经验,再去参加裁剪培训。半年后,手头上的资金又活了。再去买布料回来自己打样裁剪。
当王光把样衣拿到他面前时,看着经过艰苦努力的成果,内心感慨万千。一件成功成品付出他多少代价啊!
每天和妻子将驼在自行车后面的成品拿出去练摊,站在冷风中卖力地介绍着,冻得瑟瑟发抖。一次他被一帮称他苏北佬的人欺负不让摆放。这时,他又想起了几个小兄弟,结果那几个小兄弟人来将那些人打了一番才罢手。
这里的地摊位置刚刚稳定又一个问题出现了,姐姐在那条热闹的小街口摆地摊时,遇到阻碍,货品被管理员踢得满天飞,人也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他气愤恼怒又无奈,真想找那个家伙拼命。这时,妻子温利利想起了他在环卫所的大哥亦强,他把这件事跟哥哥一讲。翌日,亦强要求环卫工人不去打扫卫生,整个小道堆满垃圾,管理员和那些摆地摊都傻了眼,只得找上门来。
从此后,他的摊位永远是那块又好又大的位置,生意一天天红火起来。
渐渐地,他将地摊越摆越多越大,每天先收好摊再经过温利利那里帮她收摊,温利利不会骑自行车也推不来车子。只得将所有的货品都放在他的自行车后面。
晚上回到家来展示自己的销售成果,就会忘记一天的劳累,他发觉自己每次都不如妻子,看来销售本来就是属于女人的活,销售额也越来越大。他已经不满足于地摊了,要让自己的服装进入体体面面的大商场。于是再找大哥帮忙奔走成立了自己的品牌,三楼的加工厂也已满足不了日益需求的产量,就租下新买来的大楼房子隔壁的地下室。买来了电动缝纫机,这样工作效率更高,利夫制衣厂就这样成立了。
经过不断奔走,他得出一个道理:要想在这个社会生存,就得黑道白道通吃,于是他赠送自己的产品送礼,请客吃饭,广交朋友。
几年过去了,他的制衣厂也成了规模,开始稳步向前发展着。工人由几人变成十几人又到现在的几十人。他和妻子再也不用吃冷风了,商场里雇上了营业员。夫妻俩也分了工,温利利抓销售,他抓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