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歡』(51)

　　绿茉弯下腰去捡掉在地板上的笔，忽然看见两条腿停在了自己的隔断前。直起身子，一张要笑不笑的短促的脸。
　　“哦，秦总监。”
　　“彭绿茉，到程总办公室来一下。”
　　绿茉楞了一下，立刻就点点头：“哦。”
　　秦总监，秦建明看着绿茉：“我们等你。”说完就转身走开了。
　　绿茉看看秦建明的上长下短的背影，又转回目光在桌上的活页夹里翻找了一下，抽出一个夹子，细心的放进去一只原子笔，然后站起身，往办公室的另一端走过去。突然，她站定了，瞳孔里映出一个人，——焦仲良。
　　“你好！”看见绿茉，焦仲良四方的脸上立刻堆起一个笑。
　　绿茉看着焦仲良，唇边微微往上翘翘：“焦总！”
　　“开会？”焦仲良并没有忽略绿茉手里的活页夹。
　　“嗳。”不知道为什么，绿茉略微往一边让了让，好像要躲避焦仲良似的。
　　“哦？”焦仲良楞了一下，“你去忙吧。”
　　绿茉立刻低着头绕过焦仲良，快步走进程德宝的办公室。程德宝和秦建明两个人正谈论着什么，看见她进来，程德宝立刻指指秦建明身边的椅子：“坐。”
　　绿茉坐下去，程德宝看着她，“彭绿茉，最近身体怎么样？”
　　绿茉楞了一下，完全没想到程德宝会关心她的身体。“挺好的。谢谢程总！”
　　“那就好。”程德宝点点头，“我不跟你绕圈子了，最近对公司来说是一个很关键的时期，焦总已经给各个部门的领导开会了，我们要打一个攻坚战，如果我们能够全胜，那么公司就将进入上一个台阶，你们要知道，公司上一个台阶意味着什么。”程德宝的目光在绿茉和秦建明的脸上梭子一样，“尽管算不上是重中之重，文案也非同小可，明白？”绿茉点点头，秦建明的短促的脸上却现出些许的紧张，他坐上总监的位子第一次遇见这样关键的时候。“彭绿茉的文案一直都是公司里最好的，所以，还是这一次就又要辛苦你了。”目光落在绿茉的脸上。
　　绿茉的脸略微有些发白，但是她没有说什么，只点点头。
　　“好的。”程德宝长出一口气的样子，露出牙齿笑了。“建明，等会儿你再把其他人叫到会议室，我们开一个部门会议，最重要的文案交给彭绿茉，其他的交给其他人。彭绿茉，这是给你的资料。”程德宝将一个看着很厚的活页夹推到绿茉的眼前，“你先拿回去仔细看看，然后跟秦总监沟通一下，有了初稿再拿给我。好了，建明啊，你现在去叫其他人，彭绿茉就不用参加了。”
　　绿茉没有说什么，拿起活页夹，站起来往外走去。秦建明跟在她的身后，也走了出来。
　　朱顺开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焦仲良正在看绿茉的文案，这一次因为跟公司下一步的发展密切相关，焦仲良非常重视，为了避免纰漏，很多环节都是他把关，其中就包括文案。当然，绿茉的文案从来焦仲良都是青睐有加的，但他依然读得很仔细，几乎到了一字一句都要斟酌一番的地步了，他忘不了去年春天的那一次意外事件，想到去年，焦仲良忽然从心底涌上来一股子感慨：这样的快！不经意间竟已经过去了一年多快两年了，这两年间发生了不少事，尤其自己的心境，起起伏伏的，总有一种难言的忧虑，这实在罕有。焦仲良的脸上微微变一下，立刻又轻轻摇摇头，抬起手洗脸似的在脸上搓了两下，打开抽屉，拿起香烟盒抽出一支烟，起身走到窗前，看看外边，“啪～！”，一簇小小的火苗跳动起来，焦仲良却并不急着点燃香烟，只瞇起眼睛举起打火机看着，突然，手机响起来，焦仲良竟抖了一下，——办公室里太安静了，陡然的响声让人有些莫名的惊惧。
　　朱顺开很干脆利落的就挂了电话，焦仲良的脸却大变了，——简直怒不可遏。美琪！怪不得最近总感觉她有些奇怪，一天好几个电话的打，好像鬼影子一样，真的见了面却又没有一句话，家里的气氛也低沉的让人压抑。还有，焦仲良的一侧脸上鼓出一个小包来，最近看见绿茉总感觉她好像在刻意躲避自己似的，还以为是上一次那一番话的后遗症，再想不到竟是跟美琪见过面了！美琪！焦仲良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握成了拳头，手里的香烟被捏碎了，烟丝顺着手指缝洒下来，桌面上碎碎屑屑的。看着桌面上的烟丝，焦仲良忽然觉得此刻自己的心就是这样的狼藉一片，因为美琪。他在办公室里疾步踱着，脑子飞快地转动着：美琪怎么找到绿茉的？尽管她来过公司几次，但公司里的员工从来都不会跟她说过话，只除了前台的那个女孩子，那是她的本职工作，但凡来公司的人都要从门口过的，美琪找不到她的头上去。焦仲良停在了窗子跟前，他想起来什么似的，定睛在玻璃窗上，脸上变了几变，“他妈的！”三字经冲口而出，一下子转过身，目光阴郁得落在紧闭的房门上。
　　绿茉如约来到了XX茶楼，李枫已经在一个角落里等着她了，——李枫到底没有忍住，给绿茉打了电话。
　　“真的是焦仲良的老婆找了你？”吃惊的声口。
　　绿茉点点头，并不说话。
　　“她没怎么样你吧？”
　　绿茉微微笑了一下，“她能把我怎么样呢？”反问，声口很轻。
　　李枫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端起茶杯喝茶。
　　“李主任，”绿茉伸出手轻轻握住李枫，“真的谢谢你！”她的眼睛亮闪闪的。
　　“绿茉，”李枫反握住绿茉的手，纤细的手指凉丝丝的，轻微有些颤动。
　　“我知道你是真的关心我，谢谢你！”眼睫垂下去，脸颊上投出来两道弯弯的阴影，“我没有什么，真的。我没有做什么，有什么怕的呢。”声音低低的，声口却很肯定。
　　“我知道。”
　　绿茉看着李枫，嘴角略微往上翘翘，立刻又半攒了眉，“焦总是个好人，我一直都很感激他。”
　　李枫头一次听见绿茉主动谈起焦仲良，却并感觉意外，——目前的绿茉是需要一个听众的，但是绿茉却并不再说什么了，倒反而让李枫有些诧异，但是她也并没有问什么，两个人喝了两杯茶，就分手了。看着绿茉清瘦的背影，李枫竟然鼻子里有些酸楚楚的。
　　木木靠着窗子栏杆站着往下看，楼下正对着小区的中心小广场，很多童车聚在一起，——每天这个时候都是小孩子出来晒太阳的时候，冬天之前抓紧一切好天气让孩子多晒晒太阳。潘母也推着宝宝下楼了，但并不看见她矮胖的身影，当然木木也没有刻意在那一堆人群当中去寻了婆婆出来，潘母尽管素习怨言不断，对孩子却十分尽心尽力，看得出来老太太是真心喜爱这丫头，不像潘父，嘴巴上不说什么，脸上却一览无余的不开心。房间里静极了，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的。
　　木木很清楚这两三年自己固然是痛苦的，可是潘玉章也不见得就快乐。所以一直没有想过离婚是为了宝宝，才那么小就要面对没有父亲的生活，可是，那么小就看见母亲在遭受家庭暴力对孩子来说是受罪，尽管她还什么都不明白。原来木木是带着一种近乎自杀的心情来牺牲自己的，为了宝宝。可是，果然真的自杀了，死了倒也就完了，宝宝并不见得就真的怎样，人做了父母总会拿了孩子说事，其实，都不过是成年人自己的担心罢了。生命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更坏，比当初想象当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忽然想起来一句话：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鼻子里就有些酸酸的。
　　其实，木木现在只恨自己，潘玉章原就是那样一个人，嫁给他也是自己坚持的，木木简直想自己打自己了，其实，她也应该自己打自己的，这一切的不堪不都是自己不清醒造成的吗？还牵累到了绿茉。木木重重的抖了一下，好像针扎了似的，脸上扭曲起来，似乎牙痛的厉害，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竟有些湿漉漉的，——满额头的细密的汗粒子，丰满的胸脯子幅度很大的起伏着，脸上愈发扭曲的厉害了。绿茉，这个尘封了很久都不敢碰触的名字终于破茧而出了似的，一下下重锤似的锤击着，木木觉得腿上一点劲都没有了，人整个瘫软了下去，跌坐在了地板上。
　　潘玉章的百般狡辩完全没有用，法官给他看了一迭子相片，——木木在法医鉴定中心拍了照片，那些青紫瘀斑映在了相片纸上显得那样的触目惊心，潘玉章竟看得有些头晕，想要呕吐似的，又疑惑这些竟是自己的“杰作”？到底是铁证如山，也只好在离婚证书上签了字，咬牙切齿之后不免垂头丧气。
　　走出法院的大门，潘玉章死死盯住木木：“算你狠！”又拿了一根手指头点住木木：“你给我记住，就算我们离婚了你也休想摆脱我，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哼！”
　　木木脸色略微有些苍白，看着潘玉章因为极度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不禁有些头晕，又困惑怎么当初竟会被这一张脸孔迷的要死要活的。她沉默着。
　　潘玉章等着木木说什么似的，不想竟一个字都没有听见，愈发恼怒起来。“你在想什么呢？”说着就对着木木伸过手去。
　　“潘玉章！你敢！”从来没有过的极其严厉的声口叫道。
　　“啊？”潘玉章竟抖了一下，手倏的停在了木木的脸颊边。
　　“潘玉章，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你休想再伤害我！还有，”木木停了一下，“我哥哥那里请你以后也不要再去了。”
　　潘玉章又晃了晃，他没有想到这一切来得这样快这样出乎预料，似乎一个霎眼睛的功夫世界就完全变了颜色似的。潘玉章的脸失去了颜色，尽管初冬的户外温度很低，他的额头上却渗出了汗，看着木木，突然他的脸上现出来一个好像哈巴狗一样的表情，“木木，我没有地方去，你就这样狠心？”
　　木木的目光从潘玉章的脸上移开，潘玉章脸上的表情实在让她不舒服，这表情她曾经看见过的，——上次他强暴绿茉之后求她去说服绿茉不要报案就是这样的表情，木木针扎了似的惊跳了一下。
　　“木木，就算我们不再是夫妻了，可我到底是宝宝的爸爸吧？我暂时在你那里借住一段时间行不行？再说，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妈怎么弄？她是回去还是不回去？”潘玉章快速的说着，木木的脸上变来变去的，潘玉章更加快了语速：“我妈是真的喜欢宝宝，她对宝宝怎样你也看见了，是不是？尽管她知道我们在闹离婚但并不知道这么快就离了，她还一直希望我们不要离，毕竟，她还是挺喜欢你的，背后她总跟我说你是个好媳妇。宝宝现在也离不开奶奶，”
　　“我妈可以帮我带。”木木打断了潘玉章，眼睛却并不看他。
　　“我知道你妈可以帮你带，可是这半年多宝宝一直都是我妈带的多，她也是真心喜欢这孩子，你也看见了。你现在突然让她不带了，她怎么接受得了？”
　　木木咬住了嘴唇，潘玉章说的她不是没有想到过，尽管潘母平素总是唠唠叨叨的，对孩子却是真的好，而且自从潘玉章越来越变本加厉的恶劣了之后，潘母倒反而向着木木了，潘玉章不在跟前的时候，潘母也眼泪汪汪的跟木木道过歉，又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儿子变了如今这样，尽管潘玉章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还不至于如此的恶劣，潘母实在理解不了潘玉章的转变是为了什么。每每潘玉章对木木大打出手之后，潘母除了跟木木道歉之外就是加倍的干活做家务，对孩子尽管谈不上无微不至也是非常尽心尽力了。
　　潘玉章仔细看着木木，他看见木木的眼睛里的犹豫了，偷偷笑了一下，他知道这一番话起了作用了，于是加紧说了下去：“木木，我知道，我是太恶劣了，我伤你伤得太厉害，可是我妈没有错，是不是？就算现在我们没有关系了，我没有理由再在家里住着了，可我妈总还是宝宝的奶奶吧？你看能不能缓一缓，慢慢的告诉我妈，然后让我妈自己决定是不是回家去？”
　　木木的目光落在了潘玉章的脸上，“你妈可以住在家里，但是，”她顿了一下，“你最好还是住出去吧。”
　　潘玉章咬咬牙，目光凛凛的，“可以，”他又沉了脸，“那你说，什么时候让我搬？可快过年了。”
　　“过完年你立刻搬出去。”
　　潘玉章的脸变了变，到底又笑起来，却带着些猥琐，“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女人。请。”半弯着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木木却往后退了一步，眼睛里一丝防备。“干嘛这么看我？我是好心要送你回家。怎么？不给面子？”声口恢复了一贯的流气。
　　木木突然想呕吐，“不必了。”她转开头，不再看潘玉章的脸。
　　潘玉章的眼睛里立刻就变了可怕的阴郁，盯住木木的背影看了片刻，转身走了。
　　焦仲良犹豫了很久，咬咬牙，摁了发送键，看着手机屏幕上“信息成功发送”几个字，他的脸上竟有些奇怪的神情。其实，焦仲良并不知道果真跟绿茉面对面了要说些什么，但是不见她他心里又实在是七上八下的，毕竟，这一次的伤害是他带给她的，尽管他完全没有料到，美琪竟会这样不顾及，想到美琪，焦仲良的目光立刻凛烈起来，他还没有找她，但是，这事他不会就轻易作罢。
　　焦仲良低下头看看手机，绿茉还没有回复，焦仲良的脸上很安静，他也并不指望绿茉能这么快就回复他，如果她真的飞快就回复了他倒反而要吃惊了。焦仲良将手机丢到抽屉里，停了停，拿起内线电话：“小麦，请进来一下。”
　　小麦很快就推开门走进焦仲良的办公室：“焦总，您找我？”
　　焦仲良看着小麦，点点头，“我明天有一个跟XX公司的老总有一个约会，去不了了，你帮我取消一下。”
　　小麦点点头，“知道了，还有别的事吗？
　　焦仲良沉吟了一下，“没有了，你去吧。”
　　小麦退了出去。
　　焦仲良拉开抽屉，手机安静地躺在那里，他摇摇头，站起来，走到窗下。窗外，天空很蓝，却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到底是冬天了。忽然，一股几乎从来都没有过的忧伤的情绪袭上来，焦仲良微微震动了一下，把手放在脸上洗脸似的飞快搓了几下，然后他在玻璃窗里看见了自己熟悉的鉴定的眼神，仔细看了一眼，转过身，走回到桌子前，却并不坐下去，站在桌边，想了想，抬起腿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