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岗（三）

　　有了深刻的教训，黄老板把安全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此时，抬头看看周边的山坡，他皱了下眉头道：“别光为了出料，就忘了安全的事。你看看，这大雨一冲涮，那石头可就不老实了，一有震动就会滚下来。赶紧派人处理掉，别伤了人。”
　　“大林子、铁蛋，你俩马上去排除，一点隐患都不能留，注意安全呀。”大山冲两人喊着。
　　黄老板拿出一支烟，扔给大山一支，自己叼起一支。大山立刻给点上了火，一股青烟伴随着雨后因强烈阳光照射而雾化的水气，慢慢升起来……
　　眼见得坑内的积水越抽越少，岩石慢慢露出了水面。经过雨水泡过的花岗岩，格外的青，格外的白。都说水养石，这话一点也不假。黄老板这脸上露出了笑容，似乎是看到了一堆堆的金锭子，一沓沓的红票子。
　　
　　突然，山脚下一阵紧似一阵的急救车叫声，惊住了沉思中的黄老板和大山，两人不约而同地“噌”一下从蹲着的地上站了起来，寻着警笛声望去。急救灯闪烁着，120的车身满是泥点，一路扑向了董老六家的矿山。两人此时谁的心里都清楚，如果不是矿山出现严重安全事故，绝对不会有急救车往山里跑的。两人相对望了一眼，满脸的严肃，但都没有开口。
　　沉默，足足有两分钟；沉寂，如同死了一般……
　　“他奶奶的，肯定是出事了。这董老六，从来不把安全当回事儿，八成是滚石伤人了。”黄老板首先打破了沉寂，狠狠地扔下第五支烟头，伸着脖子还在看。不一会儿，安监局、公安派出所、矿山救护队的车也飞快奔了过去。
　　“老板，看样子这事不小哇！要不咋这么多车，还惊动了矿山救护队，董老六这下可贪上大事了，唉……”大山陡地心里一沉，回头看着黄老板，又抬眼望着半山腰上的两个兄弟。都是吃在一起睡在一起的兄弟，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没了，放在谁身上都是一种残忍的折磨。作为打工者，他们虽然挣的是自己老板的钱，可都在牵挂着难兄难弟的命。他们不想哪个矿山出事，矿区的汉子最忌讳死人、伤人的事，不吉利。
　　“咱要排查细致一些，一点死角都不能留。瞧着吧，下午全矿区的安全大检查就得到。中午准备点儿饭，今天我呆上一天……”黄老板说完，向矿区边上一个简易的办公室走去。
　　中午时分，作业坑里的积水总算是排净了，山上冲下来的淤泥也清理得差不多。黄老板长长出了一口气，燃起一支香烟，狠吸了两口，吐出长长的烟雾。放眼望着整个矿区的山坡，被雨水冲得一道道的水沟，一个个的水坑，就如同沧桑老人脸上堆满的褶皱和老人斑。大大小小的矿坑镶嵌在这张伤痕累累的脸上，犹如一颗颗欲滴未滴的眼泪……
　　
　　老郭的一亩三分地，呈现出了黑油油的绿色。几天的大雨，虽然让地里存了一些水，但玉米、高粱、蔬菜绿叶上的矿灰总算被洗得干干净净，露出了锃亮的翠绿和清晰的丝筋。挖了几处水沟，积水“哗哗”地排泄出去，祼露的玉米根也渐渐从隐藏的水下显现出来。
　　“这帮作孽的东西，山上没一点绿，上哪存水去？一下雨就往下流，作孽呀！”老郭摸着庄稼叶子，像是和老伴唠叨着那没完没了的嗑。
　　
　　这块地，可是老郭和老伴当年共同种植、共同经营，也共同增进感情的地方。每年的夏天，两口子都一个挎着筐，拎着一把小铲；一个扛着锄头，叼着一支旱烟，双双对对来到地里，边与绿色为伍，边与爱人做伴。
　　“老郭呀，你看人家那地里的玉米长得，多带劲儿，比咱家的高出半截，你咋侍弄的呀？”老伴瞄着老郭，手里不停地用小铲锄着萝卜垄上的小草。
　　“吆喝，咋叫上老郭了？我才三十多岁，就嫌我老了？”老郭直起腰，瞟了眼媳妇。
　　“早晚你不得老？还能一辈子都像小伙子一样呀，先这样叫着，省着到时候再改，怪费事的。呵呵！”媳妇嘴不让人，故意气着老郭。
　　“管你叫老太婆你愿意听呀？切！还老郭？我老了，能天天晚上干活干得……”老郭说完，打住了话头。
　　媳妇知道他嘴里没有好嗑，就是为了孩子的事急呗。脸一红，啐了他一口：“瞧你那点出息吧，有能耐你把地种好了，长得比别人高，产量比别人多，算你能耐。”
　　“这有啥难的，今年冬天，我多往地里送点农家肥，保证来年长得旺旺的。到时候这地长好了，你得给我生儿子，成不？”老郭嘿嘿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媳妇。
　　“别瞎白话，那生男生女是我决定的？那可是你们男人的事，女人只管生，生个啥那就你们说了算了。”媳妇不甘示弱，把责任推给了丈夫。也是，公公没少催着要孙子的事，她急，可也不是她一人的事呀。
　　“你拉倒吧，生男生女那就是女人的事。这就和种地一样的，我这一下子撒下去的种子，有苞米也有高粮还有谷子，那你咋不产苞米，只打高粮呢？”老郭也不知道在哪学来的歪理，这一套“歪理邪说”的嗑还真把媳妇给整得接不上话了。
　　“你……你……呸！”媳妇气得直呸，这手头也不听使了，小锄头在她手中越挠越快，眼前是一溜的灰尘。
　　“哎哎！！苗哇！苗哇！败家娘们……”老郭急忙跑过去，抢过媳妇的小锄头，眼见得一棵萝卜苗被拦腰铲断……
　　
　　休息的时间，老郭点着烟，媳妇抠出一根未长成的萝卜啃了起来。
　　“这地里刨食就是不划算，这得刨到啥时候才能富起来呢？”媳妇啃一口萝卜，看一眼老郭。“噗”的一口萝卜皮吐到老郭脸上，跟着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富？眼下这年景，能够吃，不挨饿就不错了。但话说回来了，种地虽不能富，可是汗涝保收，至少咱不愁吃吧？别想那么远啦，这块地就是咱家的根，有地就不愁活。”老郭对拥有土地的踏实，那是深信不疑。
　　“瞧你那点出息吧，你还打算死了就埋这里不成？”媳妇眼睛眯着，却能看出是在挖苦着老郭。
　　“埋这？得了吧，我才不埋这里呢。那边山坡上有那么多的树，往山坡上一埋，那才叫登高望远呢。树木一围，那才叫永久的家。”老郭眺望着不远处山峦，苍松翠柏，郁郁葱葱。
　　“哈哈，和你说笑话呢，死什么死呀，好好活着多好。再说了，再过几十年，说不上什么样呢，你以为你想埋哪就埋哪呀？到时候可不是你说了算喽。我估计呀，那山上的树也砍不了几年了，将来真不知道怎么办哟。”媳妇的无心话，还真说到了点子上。
　　“还真是的呀，这几年山上砍树的速度也忒快了，转眼一片林子就没了，不是啥好事。算了，咸叫萝卜淡操心，还是快整这个地吧，再一会儿太阳落山了，干活！”老郭手撑地，一下窜了起来。媳妇顺势一扯他的衣襟，本想着借力站起来。老郭没注意，被媳妇一拽，又一下墩坐在了地上，屁股差点没墩成八瓣。
　　“这死老娘们，也不告诉一声，你要墩死我呀！”老郭揉着屁股，呲牙裂嘴，看样子是够痛的……
　　
　　吵归吵，闹归闹，干了一天的活，两口子还是一前一后收工回家。路两旁一人多高的庄稼，一片绿接着一片绿，夕阳西照，晚风轻佛，叶片交错，沙沙起舞，真有一种荡漾在绿色海洋中的感觉。
　　前面老郭吸着烟，哼着小曲，后面媳妇拎着筐，嘴里咀着萝卜。说不上浪漫，倒也是惬意。
　　突然，老郭停下了脚步，站在孙二哥家的玉米地前伸着脖子往里瞧着。似乎看不清什么东西，于是，老郭又往里凑了凑，透过交错的玉米杆，眼睛就定格在了前面的风景里。
　　媳妇紧走两步，赶了上来，瞄了一眼老郭看的方向，开口问到：“看啥呢？这么愣神的。”
　　老郭用手放在嘴前做了个“嘘”的动作，没吱声，悄悄指了一下玉米地里，示意媳妇往那里看。
　　“啥呀？什么也看不到。”老郭越是神秘，媳妇越是着急。
　　老郭还是不说话，打哑迷似的往里面直撇眼珠子，这嘴也努得快到了耳根子，然后扭头便走。
　　这人的好奇心真的是与生俱来，老郭越不说，媳妇越好奇，非要整出个子丑寅卯来。于是，往玉米地里走了两步，继续探头观望。
　　这一看可不要紧，媳妇这脸“腾”地红到了脖子根，一转身跑了出来。玉米叶子相碰“沙沙”一通作响，“啊”字没喊出来，嘴张得圆圆的。
　　“你个死鬼，看人家小青年干什么？缺德玩意，缺了大德了！”媳妇追上老郭，下雨搬的小拳头落在老郭后背上。
　　“是你非要看的，又不是我让你看的。”老郭倒是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继续哼着小曲。
　　惊吓刚过，两人来到河边，捧起一汪清亮亮的虻牛河水，“咕咚咕咚”喝了个凉爽，也算是给刚才的一幕降降温。
　　“走吧，回家做饭，饿了。”老郭洗了把脸，扛起锄头先走了。
　　媳妇还在回味着刚才的一幕，脸还是火辣辣的。想起自己还没有个一儿半女的，还真有些着急了，急忙追赶着丈夫向家赶去……
　　
　　后来，老郭有个大山，这块地上便经常出现一家三口人的影子。再后来，老伴没了，儿子也不种地，这地上的小道上，就经常出现老郭一个人孤单的身影。说来也怪，自从老伴没了以后，这周边的地块也在渐渐消失，绿色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堆堆的矿渣。
　　看着越来越少的土地，越来越稀的绿色，老郭走在这小道上，心里是越来越恐慌。就怕哪一天，自己家的那块地再变成矿渣堆，那或许他的命也该终结了。
　　可有时候，老郭还会偷偷回忆着当初“偷窥”的镜头，心里在骂着：妈的，那时候年轻人亲个嘴都得跑地里，生怕人家看到。现在可好，甭管人多人少，也甭管家里外面，年轻人一抱，旁若无人，你看你的风景，我谈我的爱情。老郭叹息着：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