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岗（二）

　　突然，上面沙石路上传来了马达的轰鸣声，听马达声如此的沉闷，这车可是没少装东西，至于装的是啥，老郭可不知道。不一会儿，车一转弯，两只狼眼一样的光点瞬间变成了两道雪亮的光束，“刷”地扫过了石头，又扫过了老郭。似乎是有人的存在，惊到了司机。只听得一脚刹车，“吱”的一声，一股烟土刮过了车的大灯，周边突然暗了一下，瞬间又在大灯照射下通明起来。车门一开，一个黑影像猴子一样跳了下来。借着大灯的光亮，看到这人长得尖嘴猴腮，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眼珠子在灯光下一翻，反射着狼一样的白光。
　　
　　“干什么的？”老郭先下手为强，攥着镐把子，横在腰前。他猜想，这小子肯定是偷着倒废矿渣的，好小子，老子今天算逮住你了，咱新账老账一起算，不算得你小子尿裤子算我白活。
　　瘦猴子吓了一跳，车转弯时只看到了一块立着的石板，再转过一点好像是一个人，可也没太在意。这时候听有人喊，还是吓了一跳，心里暗叫：还真是有人呀。忍不住“啊”了一声，急忙解开裤腰带，嘴里大声说：“吓死我了，撒尿呢。”可站了半天就是听不到“哗哗”声。
　　老郭凑上前看了看他，又瞅了眼车上的东西。好家伙，一车的废矿渣。老郭撇着嘴道：“你往山下拉矿渣？”
　　瘦猴子故意抖了一下身子，边系裤腰带边说：“啊，是的，下面垫大坑。老爷子半夜不在家睡觉，跑山上干什么来？真不会享福呀！”话音未落，一拉车门跳上车，一脚油门卡车嚎叫了半天，才吃力地向前爬去。
　　
　　老郭长出了一口气，干脆一屁股坐在石头上，镐把子往下额处一支，大有牢地坐穿劲头。他准知道，猴崽子肯定不是干好事的主，长得就是一副奸像。
　　果不其然，没十分钟，下山处再次传来了马达的轰鸣声。灯光一闪，那辆破车又一溜烟地开了上来。可车上还是满满的矿渣，根本没停一股烟似地溜过这块地界……
　　“我呸！小兔崽子，爷爷我让你白费油。敢往老子这里倒，我一镐头把你车轱辘刨瘪了……”老郭借劲，吐着嘴里石粉沫，扛着镐头下了山。
　　月亮已经升起老高，周边围着几颗闪烁的星星，和着矿山鬼火一样的灯光，相互仇视着，嘲笑着……
　　
　　“轰隆”一声炸雷，瓢泼大雨倾刻间浇了下来，一道闪电撕裂了黑夜，鬼火一样地打在窗户上，房间里瞬间煞白。浓密的雨水顺着玻璃往下淌，借着闪电，清楚地瞧见远处白亮亮的矿山。
　　大山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晃了晃睡意朦胧的脑袋，听着“哗哗”的雨声，长长出了一口气。随手拿起床头上的烟，“啪”地打着了打火机。恰在此时，又是一道闪电袭来，手一哆嗦了，火焰轻微地抖动了一下。吸了一口烟，吐向流水的窗子，自然自语着：“雨季来了，这下可要遭罪了……”
　　“大半夜地，折腾个啥，还让不让人家睡了！”媳妇闭着眼睛，翻了个身。
　　大山往床边挪了一下，没言语。
　　“哎呀，又在卧室吸烟，缺德鬼。”媳妇闻到了淡淡的烟味，微睁开忪惺迷离的眼角，烟头的亮光印入瞳孔。
　　黑暗中，大山瞪了媳妇一眼，光着脚丫子走出了卧室。
　　
　　“呀！爹，你咋起来了？”客厅的窗户前，老郭微躬着腰，盯着窗外。
　　“这个死天呀，到了雨季了，还真下起个没完没了了。这周没好天，老天爷也不闲累，再下呀，我那点地可就要涝了。”老郭叹了口气，身影未动，声音传了过来。
　　“这是自然规律，七八月连雨天嘛。可惜呀，矿山又得停工了，耽误产量呢。”大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黑暗中五个脚趾弹钢琴般地敲打着地板。
　　老郭扭过头来，瞟了一眼吸烟的儿子，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儿子听的：“作孽呀，天天挖，天天抠，下雨天都不停，山上挖得一根毛都没有，沙石土块往下滚，作孽哟……”
　　大山撇了一下嘴，吐了口烟，有些不服气地说：“给人家干活，听人招乎呗。不出石料，哪有钱！还作孽？大家不都在挖吗，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干，政府还支持呢。”
　　“呸！政府也作孽，都作孽。你瞅瞅那河水，那还叫虻牛河？一会儿白一会儿黄，这几年就没清亮过，我孙子将来都没水喝了。我给孙子讲过去河水清清的故事，这小子说我撒谎，你说气人不！”老郭转身坐在窗台上，正巧一道闪电，把黑黑的身影投到了地板上……
　　
　　大山心里一惊，赶紧猛吸一口烟。他担心老爷子再和他吵一架：“爹，你老操这个心干啥，过几年咱去城里住，有钱到哪都好生活，有儿子没事。”听声音，大山是很不屑老郭的想法。
　　“城里！城里！这真的青山绿水都祸害得不见了，再去城里祸害那假山假水去？儿子，咱可得积点德呀，给后代留点绿色吧。”老郭继续着叹气声。
　　“爹呀，这山这么大，再挖几十年都没事，你看你咋不知道享福呢？深更半夜跑地头蹲着，当心身体呀，还以为自己年轻呢？”大山开始了温柔战术。虽然与老爹有着代沟，可他是真心疼老爷子的。
　　“得得，别在我面前唱戏了，说得好听，猫哭耗子。你们多给咱镇留点绿色，那我就烧高香了。还享受？你就让我在这满天石头粉的空气中享受哇？”老郭翻着白眼。虽然黑暗中看不到，但他还是对儿子的举动看不惯。
　　爷俩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话就像外面的雨，越来越少，越来越小，天渐渐地亮了起来……
　　老郭扛了把铁锹出了门，大山穿上大靴子走出了小区。
　　爷俩一前一后，一路无声。到了岔路口，又一左一右分开。一个奔了矿山，一个奔了一亩三分地……
　　
　　昨晚的雨下得很猛、很大、很急，矿坑里积满了水，山坡上冲击下来的泥沙裹携着石块，跟塌方一样堆了下来。一些平时掩埋在泥土里的巨石也祼露出来，呲着牙，悬在半山腰，矿区的危险徒然增加了不少。
　　大雨就是命令，更是信号。太阳刚升起来，黄老板的车就吼叫着吃力地穿过泥水冲到了矿区。满车的泥水，丝毫没能掩盖黄老板那一身干净的装束。此时，坑内的积水已经被大山带着两名安全员抽得差不多了。
　　“老板来了，这雨天路滑多危险，我有在没事的。”大山从蹲着的坑边站起来，边走边向老板说。
　　“娘的，这雨下的，够劲。怎么样？什么时候能排净？”黄老板穿着一双光亮的黑皮鞋，一踏下车，一股翻浆的泥水喷到了鞋面上。
　　“不得三、四个多小时，估计十一点能开始干活。”大山随老板来到坑边，陪着、看着、答着。
　　“这不耽误出料吗，这一周也没咋干，损失太大了，太大了……”黄老板心疼似地叨咕着，望着坑中的抽水机拼命地往里吸着水，排水管子把地皮呲出了一道深深的水沟。
　　“没办法呀，赶上这样的天了。估计这场雨后也不会再有大雨了，以后我们晚上倒班，连轴转，人歇机器不停，能抢回来的。”大山声音不大，但很自信。
　　
　　黄老板看了大山一眼，点点头，没吱声，他信任这位跟了他多年的兄弟。曾经也遇到过多少次类似的情况，他知道大山不会亏了他，因为哪一次他的矿山石头产量都会超额完成。他今天来，主要是看看安全问题，担心大雨过后土质松散，危险程度增加。挣钱重要，但要命的事，他黄老板可坚决不干，他可是有过深刻的教训的。那一幕经常跳出来，在他眼前晃当，如同警钟一样，时时提醒着他……
　　
　　那是几年前，在石料场上的一幕。
　　铲车轰鸣着，吃力地将一块重约三吨的石料往起铲。石料太重了，铲车的后轮都撅了起来，像袋鼠一样在地上跳来跳去的。就是这样，也没能将石头铲起来。
　　“来，哥几个，帮把手，给铲车配配重。”曾经的承包人喊着几位在附近干活的石匠。
　　用人给铲车配重，以前也不是没搞过，所以，这次大家也没怎么当回事，习惯成自然。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体重个个在一百七八以上，接二连三地跳上了铲车。说来也邪门，五个小伙子站上去，前面的铲车铲斗一点也没有往上起的意思。只是往起震动了两下，依然托着石料不肯往上起动的样子，石料像生了根一样，不肯离开地面。
　　“他妈了个巴子的，老子就不信这个邪了。二秃子，再上来，还治不了这块石头了。”负责人又喊着叫二秃子的胖家伙，他开始带着兄弟们和石料较上了劲。
　　“成，头，看我的。”二秃子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一扶铲车蹿了上来。
　　你还别说，二百来斤的他往上一站，前面的铲车翻斗微微往起动了一下。
　　“有门！来，哥几个往下墩一墩，我喊一二三。司机，你配合往前抢呀。来！一、二、三……”负责人一声喊，大家跟着口号一起往下使劲。只两声号子，三吨重的大石料便慢悠悠地被铲车铲了起来。
　　“看看，还是咱哥们管用吧，谁说体格胖没用，靠，这不全结了。”二秃子得意地用眼睛瞟着各位，小小的蝌蚪眼珠使劲往外鼓，同蛤蟆差不多。
　　
　　还没等他那牛哄哄的声音落下，只听得“轰隆”一声沉闷的扎地声响，铲斗上的大石料滑落下来，砸得大地一通震颤。大家还没缓过劲来看清发生了什么事，高高撅起的铲车突然落了下来，随着轮胎砸地后的反复弹跳，车上一干人齐刷刷被甩了出去。
　　可怜的二秃子，被重重摔下了车，正好摔在了一块巨石上，顿时口吐鲜血不醒人事。要不说倒霉的就轮到他身上了，别人都只是磕碰了一点皮儿，根本没有伤筋动骨，唯独他被摔得如此的重，或许真的和他的体重和不灵活有关。
　　救护车一路的鸣叫，把二秃子送到医院一检查：脾摔碎了，肋骨折了三根，肺部戳伤，医生几乎都要给他判了死刑。黄老板当即表示：“就是倾家当产，也要救人命，花多少钱都行，找什么样的名医都认。”
　　真是人不该死总有救，二秃子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抢救，还真活过来了，黄老板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一教训，令他一下子就扔给医院二十几万。可虽然破了财，却赢得了干活兄弟们的尊敬，都说黄老板够意思，不是舍命不舍财的主，所以，很多人都愿意跟他干，大山便是其中的一位。
　　
　　被救活的二秃子，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出院后，不仅没埋怨黄老板，还从心里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出了院虽然不能继续在矿上干活了，可没事时，还总是喜欢到矿山来转转，和黄老板聊上两句。
　　“黄大哥呀，我的命可是你给的呀。你是我的终生大哥。”二秃子并不是想赖上黄老板，他就是觉得这样的老板讲义气。
　　“老弟呀，别说了，我要是不救你那还叫人吗？有什么困难跟大哥说。”黄老板说着好听的话，也在侦察着二秃子的真实目的。
　　“没有，大哥想多了，真有困难我还得仰仗大哥呢。”二秃子给黄老板吃了定心丸，又埋了一颗定时炸弹。
　　看着二秃子渐瘦的身影走下了山，黄老板心里五味杂陈。这就是定时炸弹呀，说不上什么时候就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