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难（一）

　　太阳早已当空吐火般地冒了出来，晒得绿油油的庄稼“咔咔”作响，赶着这雨过天晴的好时节，拔着节地往上蹿，拼命地给灰蒙蒙的矿区增加点绿色生机。
　　一阵刺耳的救护车鸣笛声，让老郭的心一揪。他知道准是出事了，而且是人命关于的大事，不然，小小的镇子是不太有救护车来往的。
　　许是多年前，一听到救护车叫，人们就知道是谁家有了严重的病人，既出于好奇，更是出于帮忙，便随着救护车奔向有病人家的院子，总想着七手八脚帮上一把，毕竟左邻右舍住着。细细算起来，镇子有一多半人都能论上个亲戚关系，七大姑八大姨，总能沾亲带故。没有血缘的纯朴民风，成了乡亲们相处和沟通纽带。
　　现在急救车一来，也带来了医护人，好多事大家插不上手，所以，这些帮忙的人的功能就改成了“劝慰”。按现在讲，应该叫心理疏导。可老郭也没听到过几次救护车的呼叫，一是这个车一叫就得花钱，没个大病急病也不打“120”，使不起这车呀。二是镇子里人的身体可没有城里的人金贵，有个头痛脑热就往医院跑。城里人的观念是小病不治能挺大，而镇里人的想法是“小毛病不大挺挺就过去了”。
　　可自打有了矿山，一个春夏秋三季救护车不叫唤个三回二回的，好像都不正常。镇里已经有好几个身强力壮的老爷们没了，就是被这矿山活脱脱地吞去了生命，留下了孤儿寡母一家。说来也怪了，投入矿山怀抱的还都是结婚生子的人家，难不成这山神爷也喜欢“过来人”？越是出现死人伤人的事，这祭山的活动就越是大张旗鼓，而且仿佛那钱就是冥币一样一沓沓往里投。可一旦出了事，有人说是山神爷没保佑，但更多的则是说还是心不诚，那能灵吗？
　　
　　“这又是哪家出事了，造孽呀！这祭山祭山，祭个屁！山神爷照样发威，把山扒得溜光，山神爷能不发怒？”老郭边怒斥着，边扛上铁锹向儿子的矿山颠去。虽然明知道救护车不是奔大山的矿山去的，但老爷子还是不放心。
　　走了没有几百米，一辆安监车“刷”地从身边冲了过去，溅起的泥水喷了老郭半边身子全是泥，好在他挽起了高高的裤腿。此时也不计较了，这点泥水和人命比不值得一发火。若在平时，他会跳着脚地骂两句，啐两口。此时，他脚下一跺，加快了上山的步伐……
　　
　　“我的天呀，爹呀，你咋来了？”看着满脸汗水、浑身是泥的老郭，大山诧异地问，赶紧替老爷子划了掉身上的泥水。
　　老郭没吱声，鹰一样的双眼眯成一条缝，扫视着整个矿区，如同CT扫瞄一样，扫得大山心里毛突突的。
　　矿坑里正在准备打眼的大林，停下手里的风钻，扬着脖子向上望着，冲老郭喊道：“吆喝，郭老爷子来视察了！”
　　老郭低头看了一眼十几米深的坑和下面三、四个干活的人，仍然一言不发。
　　“爹呀，你咋地了？咋不说话呢，地让水泡了？我下班帮你去排水。”大山有些疑惑。这老爹今天是犯着哪门邪了，只瞪眼睛不说话，难道让事故给吓住了？
　　老郭看了一圈，一屁股坐在一块晒干的石头上，斜了一眼大山道：“你小子没听到救护车叫吗？又出事了。”
　　“听到了，是老六家的矿，估计事不能小了。”大山长出了一口气，以为是家里有事呢，这心才放回肚子里。
　　“八成又死人了，作孽呀。你小子别不当回事儿，整天就知道挖挖挖的，脑袋甭给我天天想石头，要留点缝想想人命。”老郭声音不大，却有力地从嗓子眼里蹦出这几个字，似乎字字都带着血腔。
　　“爹，我知道，早就检查了，不会有事的，你就甭操心了。”大山很自信。
　　“检查？检查！检查顶个屁用。前些年我就说，采这矿不是淘金子，哪有不管上面从下面掏的？早晚上面得滚下东西来。要从上往下采，一层层来，这才安全……”老郭很在行，虽然没受过什么专业培训，但老理儿他比谁都清。
　　“爹，你不知道，下面坑里的石头质量好，能卖上价的。上面的石头采下来都卖不出工钱，采也是白采。”大山有点鄙视老爹的经济意识。
　　“放屁，你眼里只有钱，钱能买来命吗？”老郭急了，骂起了儿子。
　　“看看，说不过就骂。就是这道理吗？现在不是啥挣钱干啥，咋挣钱咋干嘛。”大山觉得委屈。
　　“钱！钱！钱！掉钱眼儿里是吧？你看着吧，那老六矿如果死了人，他奶奶的，有多少钱都不够赔的，到时候他得蹲大狱！”老郭咬着牙说。
　　
　　黄老板在办公室里吸完了烟，显得有些难受，看看外面火辣辣的太阳，索性钻了出来，伸着懒腰，朝这边踱过来。他也听到了大山父子俩后面的对话。
　　“哎呀，郭大哥，你老好哇？”黄老板认识这位倔老头，每年还在春节时看看老人家，毕竟冲着大山的面子。
　　老郭屁股一抬，冲黄老板看了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向山下走去。
　　“爹！爹！你走哇？哎，哎……”大山连喊了几声，老郭头也不回，手中的铁锹在地上拽着，耕地一样在湿湿的泥地上犁出一道深沟……
　　
　　“大山呀，这是咋回事？你怎么惹老爷子生气了？”望着老郭离去的背影，黄老板瞟了下大山。
　　大山为父亲对黄老板的举动而感到不好意思，急忙遮掩着说：“没事没事，老爷子听到救护车叫，心里没底，到矿上来看看。他还说咱矿山不应该从下面掏，应该从上面开采，安全。叫什么‘阶梯式’开采。他是多管闲事，不懂，嘿嘿……”
　　黄老板眨了两下小眼睛，满腹心事地看看大山道：“嗨，你还别说，这老爷子说得还真在理儿。我也听过专家的建议，要自上而下、阶梯式开采，既安全又不浪费资源。看来姜还是老的辣，咱还真得琢磨琢磨。虽然上面的石头质量差一些，但总比死个人伤个人强多了吧。”
　　“老板，上面的石头你也不是没看到，都风化了，采了也不值钱，不划算的。”大山愣愣地看着黄老板，突然觉得这老板啥时候开始缺起心眼来了？他心里明镜似的，采好石头，老板挣钱，他也能多挣钱。同样费力，干麻不采好石头呢？
　　“你别忘了，磨刀不误砍柴工这句话。从上往下采，这作业面越来越大，可采的地方也是越来越多呀。像现在这样掏着坑地采，只能是越采越窄，到一定深度根本就出不了石料了。再说了，安全第一这可是要命的，我可不希望跟我朝夕相处的兄弟，有个三长两短的。唉，等着吧，老六矿的事看来是个教训……”黄老板拍了拍大山的肩膀，又踱着步子向堆满石块的料场走去。
　　
　　下午的阳光更加的灼热，石块像是刚从火堆里扒出来一样，泼上一盆水，马上就升起一股热腾腾的气体，瞬间烘干般地消失了。几块雪白的大石头，随着吊车油轮的转动，轰隆隆地被吊起来，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老板，这茬石头的质量够得上特等了，这一块石头就是千多块钱，简直是往上吊金块子呀。”大山用粗糙的手，拍了两下石头，扬起黑油油的脸，石粉沫子塞满了笑出来的褶皱。
　　“嗯，不错，大山辛苦了，晚上给哥几个定两桌，改善下伙食。千万注意安全，不能太疲劳了，别像……”黄老板话没有说完，耳边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他止住话头回头观看，一辆三凌越野车吃力地爬上了矿区，机器盖子上白底蓝字“安监”字样，十分的耀眼。黄老板和大山急忙奔了过去。
　　来的人，是开发区安监部门检查的。这些人可不是一般的人，那是矿山的“祖宗”。眼下这个社会，谁家的矿山没有安全隐患？哪家的矿区一点没有违规的地方？不把这些人维护好，你这矿山还想干不了？哪头轻哪头重，别说黄老板，就是大山也是门清的。
　　
　　“哎哟哟，哈哈，孙局长，大驾光临，欢迎啊欢迎！”黄老板紧走两步，同下车的安监局长握着手。
　　不到四十岁的安监局长，长得白净干练，一副近视镜，增添了几许学者的风度。年龄不大，可也算是安监行业里的老人了。大学毕业后考进了公务员队伍，便一直在安监部门工作。从一个普通的科员干起，煤矿、金矿、烟花工厂，几乎到处都有他的身影。来到这石材开发区也两年多了，每年没在办公室里坐上几天。据说，他的前任在位时，那把局长椅子基本上一年一换，而他现在坐的椅子跟新的一样。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更知道安全生产在领导心中的地位，今天你坐得稳稳当当的，说不上一个故事，明天你就灰溜溜离开了。所以，十多年时间，就凭着这股子的负责精神，没有任何背景，没有任何关系，也没有任何的送礼行为，硬是干到了局长的位置，看得出此人扎实的工作作风。
　　“哈哈，黄大哥，这咋还亲自上矿了？好，非常时期，就得盯着生产抓安全，马虎不得呀。”孙局长很热情随和，没什么官架子，说出话来不很文雅但有分量。
　　“局长说得是，不盯着点不放心呀。这刚刚雨过天晴的，不看看心里没底，安全生产绝不能忽视的。你这大局长都到处跑安全，我这更不能当甩手掌柜的了，哈哈。”黄老板绝对是外交高手，当什么领导说什么话。明知道老六矿上午出了事，他是只讲安全不讲事故，免得落个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把柄给人家。谁知道哪位老板和哪位领导走得近呀，这世上哪堵墙都有透风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