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节:爷爷当兵
作品名称:墩儿 作者:双双喜 发布时间:2016-04-08 16:02:57 字数:14999
第十八章:山柱拜师鲁志晨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屋子外面。斜角走向的院墙里虽然密布着营房,排列的却很有规则,所以站在土坯房外面的路口处,视线是四通八达,一眼就能看到四处围墙的墙体。鲁和尚随手从地上捡起了一个鸡蛋大的土坷垃块儿,递到山柱手里,指了指军营西边的土墙头,说:“去,把这块坷垃放到墙头上。”
山柱把那颗坷垃放上墙头,跑了一个来回,大约一公里的路程,他只用了两刻钟,直累得他双手撑着膝盖,呼呼地喘着粗气。鲁和尚说:“从这里到西墙头,目测有四百五到四百六十米之间,刨除风速风向,子弹弧度,瞄准点应该在十字线偏左零点二。”鲁和尚说着,端起了那把三八大盖,稳住了枪托,眼睛贴在光瞄镜上,瞄准了一会儿,果断地扣动了扳机。只听见“啪”的一声枪响,鲁和尚缓缓放下了冒着黑烟的长枪,朝着山柱一摆头,说:“去看看。”山柱又跑向了西墙头,这次他没跑到墙根,直到看到墙头上没有了他刚才摆放的那块土坷垃,又返了回来。山柱喘了口气,朝着鲁和尚说:“没了。”鲁和尚一弯腰,又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同样大的土坷垃递到山柱手里,然后指了指东墙头,说:“放到那里。”山柱向东墙头跑去,这次距离比较近,山柱跑了一个来回,也就用了几分钟。
鲁和尚看了看累得直喘粗气的山柱,笑了笑,说:“想不想打一枪?”山柱立马来了精神,直起了累弯了的腰,看着鲁和尚。鲁和尚把枪递到他的手里,教他把枪端在手里,左手拖住枪托,下颚顶住枪把。鲁和尚说:“从这里到东墙头,目测在一百二到一百二十五米之间,可以忽略不计风速风向,子弹弧度,瞄准点应该在十字线正中央。”山柱把眼睛贴到了光瞄镜上,见那颗用肉眼瞅着朦胧欲现的土坷垃在光瞄镜里却有鹅蛋那般大。鲁和尚帮山柱摆好了姿势,退后了一步,说:“你要牢牢记住,想当一个合格的狙击手,只有四个字:果断、沉着。”山柱托着枪托,仔细地瞄准着,本来好几次那颗坷垃瞄进了十字线的中央,可当他扣动扳机的瞬间,心里就一紧张,错过了好几次机会。鲁和尚把手搭上枪筒,把枪缓缓压了下来。他看着山柱,表情严肃地说:“瞄准好了就开枪,切勿犹豫,人的臂力是有限的,端枪时间长了,胳膊就会抖,胳膊一抖枪口就会抖,枪口抖起来你觉得还会准吗?好了,你休息一会儿,一会再试试。”山柱双手抱着枪,枪口朝下,他闭上眼睛,长长吁了一口气,然后猛地重新托起了长枪,眼睛贴在镜片上,只须片刻,果断地一扣扳机。又一声清脆的枪声,用肉眼可以看到东墙头上泛起一片土花,那颗坷垃被打碎了。
“好!”鲁和尚不由得叫出了声,用手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光头,激动地说:“我就知道你小子能行,你打枪是个天才,以后绝对能成为神枪手。”山柱举着枪,侧着脸看着鲁和尚,脸上荡漾着兴奋:“鲁班长,你说的是真的?”
鲁和尚肯定地点点头,笑着说:“别叫我鲁班长,你叫我一声鲁师傅,我就教你打枪。”
山柱听了,喜不自禁,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抬起头看着鲁和尚,叫了一声:“师傅。”
鲁和尚慌忙往前跨了一步,双手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山柱,说:“自家兄弟,不必客气,也算咱俩有缘。我看你是有这个天赋,才决定教你的,若你没这个天赋,即使你磕上一万个响头,我也不会理睬的。”鲁和尚双手托着山柱的胳膊,看着山柱却忍不住开心地哈哈大笑了起来。原来,山柱刚才只顾着磕头,沾在了鼻尖上一撮圆圆的黄土,很像是京剧小丑画好的脸谱。
正说话间,孙尚香带领着队伍从外面训练回来了,鲁和尚迎了上去,他凑到孙尚香的身边,嘟嘟囔囔地说了一通话。孙尚香先用惊讶的眼神瞅了瞅鲁和尚,又搭眼看了看山柱,便径直向山柱这里走了过来,到了跟前,他用手拍着山柱的肩膀,用疑惑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行啊,看不出来你小子神通广大啊,竟然半天的时间,就把鲁班长俘虏了。你知道,想跟他学枪法的人有多少吗?他是连看都不看一眼。他物色了这么多年,一直想找个徒弟传授技艺,竟然是在等你小子。”孙尚香说着又使劲拍了一下山柱的肩膀,疼得山柱一撇嘴,那一刻他就在心底暗忖:想不到看似文弱的孙尚香,却有如此大的手劲儿。孙尚香一支手自然地搭上眼镜框,由鼻梁处往上托了托,然后开心地笑着说:“这回好了,咱们排有两个狙击手了。”鲁和尚摩挲着自己的光头,嘿嘿地笑着,脸上的闹腮胡子也激动得抖动了起来。山柱也傻傻地笑着,两只大眼笑成了两条缝。
一排的兄弟们训练了一天,大家伙都感到很疲惫,吃了晚饭,便都早早地在土炕上躺了下来。只有爷爷和铁蛋,虽然身体没感到累,但是叠了一下午的被子,那两条胳膊也觉得酸酸地,好像抽了筋一般的难受。
那两个灯龛里的煤油灯已经点燃了,跳跃着两点樱桃般大的灯火,贴着墙壁窜着两缕指头般粗的黑烟。屋子被这两点灯光映得红彤彤的,每个人的脸膛也是红彤彤的。鲁和尚早就给他们安排好了睡觉的地方,在大通铺的最东边。三个人也铺好了被褥,谁也没有睡意,便坐在炕沿上说着话。孙尚香走了过来了:“三位,唠嗑呢,哪里人啊?”他语音很高亢,带着东北人特有的那种方言腔调。
“山东益县的。”爷爷回答说。
“喔!我是吉林开通的。”孙尚香笑着说了一句,又问:“家里有什么人啊?”
还没等爷爷回答,外面突然响起了哨子声。孙尚香说:“熄灯哨响了,大家都睡觉吧。”说着回过头,看着爷爷他们,说:“明天你们也要参加训练,抓紧休息吧。”说完,走到屋子西头,摆鞋上炕,又脱了衣服,钻进了紧挨着鲁和尚的那个被窝里。
第十九章:杨铁蛋逃跑未遂
那天晚上,爷爷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想起了奶奶,还有家里的三个娃儿。不对,是四个,更让他牵挂的,是奶奶肚子里的那个娃儿,是男娃?还是女娃呢?呸呸呸,我是烧了纸钱求了送子观音的,墩儿也是参加了添丁大会的,肯定是个男娃,这个毋庸置疑。命运真是捉弄人,爷爷打死也想不到,自己这辈子会有当兵的命,前几天还好好的呆在家里,几日后却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跟这么一帮陌生的男人睡在一起,爷爷不习惯。
爷爷只想跟奶奶睡在一起,爷爷只想习惯性地给奶奶讲着评书,搂着奶奶滑溜溜的小身子,闻着她身上特有的艾蒿的香味儿,他就能睡得很香甜。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睡觉的时候,这边躺着奶奶,那边躺着一群并排在炕头上的娃儿,爷爷默默地数着人头,就觉得很幸福。
屋里睡觉的人天南地北的都有,夜深了,那沉闷的呼噜声也是南腔北调,五花八门,高一声低一声的此起彼伏。爷爷倍受折磨,双手堵着耳眼子,身子像个碾砣子来回的转着。转到右侧的时候,爷爷一睁眼,见一个脑袋俯在他的脸上,把爷爷吓了一跳。爷爷细瞧,是铁蛋。
“干吗?”爷爷轻声地问。
铁蛋把指头压在爷爷的嘴上,示意爷爷别说话,他凑近爷爷的耳朵,近乎蚊嘤般地说:“金福,咱们逃跑吧?”爷爷答应了一声,说一块叫上山柱。铁蛋便把身子转向了山柱,用手捅捅山柱,轻声地说:“山柱,醒醒,山柱……”山柱却轻轻地打着鼾,身子一动也不动,也不晓得他是睡得香甜还是故意不理会铁蛋的呼唤。铁蛋又回过身来,看着爷爷,轻轻地说:“这小子睡得太死了,不管他,咱俩逃跑吧。”说着,铁蛋悄悄坐起了身子,从被子上慢慢拿起盖在上面的衣服,抬起了一只胳膊打算穿袖子的时候,却突然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叮铃声。吓得爷爷屏住呼吸,四处寻摸声音的来源,只见铁蛋一只手紧紧按着上下起伏的胸脯,眼睛盯着爷爷,小声地喘着气。爷爷低低地问:“什么东西?”铁蛋缓缓放下了捂在胸前的那只手,爷爷定睛看,见铁蛋的胸脯上挂着一个烟盒般大小的东西,映着灯火闪着月亮般的光晕,爷爷细细打量,却是一把颇为精致的长命锁。
正当这两个陀儿簸萁做着一连串愚蠢的动作的时际,孙尚香早就站在了他俩的身后。孙尚香是什么人?他俩的鬼鬼祟祟岂能逃过他的眼睛。就连鲁和尚也早就发现了,半起了身子,死死盯着他俩的一举一动。爷爷、铁蛋和鲁和尚、孙尚香睡觉的地方离得挺远,他们在炕东头,他们在炕西头。鲁和尚和孙尚香的举动,铁蛋和爷爷竟然是半点儿也没察觉。
爷爷就觉得灯光晃了晃,脑袋顶门有了一种凉飕飕的感觉,爷爷不由得脑袋往上转,眼睛向天看,正看着一张脸对着自己,两个眼镜片里恍了两盏跳动的灯火,好像眼睛里喷出的两股子怒火,是孙尚香。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站在了两人的炕头前,像幽灵一般飘忽着,把爷爷和铁蛋惊出了一身冷汗。
“咋啦?想逃跑?我最讨厌逃兵。”孙尚香把头俯到两人的中间,压低着嗓门说。爷爷只感到他的语音阴嗖嗖地透着凉气。
突然,他大喊了一声:“你俩都给我起来。”好像平地一声惊雷,把两个人从被窝里忽地一声就炸了起来。也把所有的人都惊了起来,大家伙都躲在被窝里,露着脑袋张望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鲁和尚早就穿好了衣服下了地,站到了爷爷和铁蛋叔的炕头前。孙尚香一指两人:“你俩都给我下来。”凶狠的眼神从镜片后面放大了几倍透了出来,让人看了愈加的感到恐怖。铁蛋不由得颤抖了起来,他想不到白天还文质彬彬的孙尚香发起怒来竟然是如此的让人不寒而栗。爷爷和铁蛋正打算穿衣服。孙尚香又是一声怒吼:“谁让你们穿衣服的?都给我下来。”这次爷爷和铁蛋不敢怠慢了,两人迅速出了被窝,只穿着一条裤衩子,光着脚丫子站在了地上。孙尚香指着两人说:“给我好好站着,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回被窝,不然,拉出去枪毙。”说完,朝着身后的鲁和尚一摆手:“走,回去睡觉。”刚才还探着的那一堆的脑袋瓜儿,此时又慢慢地缩了回去。屋子里又逐渐恢复了安静,只一会儿,呼噜声又此起彼伏地串联成一片。
山柱悄悄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也只穿了一条裤衩子,默默地站到了爷爷的身边。铁蛋看看山柱,说:“你干吗?回去睡觉。”山柱微微一笑:“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有什么苦都是一起吃的。金福哥,这次你可别怪我,我可没有多余的裤子给你穿。”说着,幽默地笑了。爷爷也笑了,他就想起了狗子。想起了“狗子兄弟三让裤子”的故事。
无棣县,地处鲁西北地区的平原地带,没有了山脉的遮挡,风也显得格外得大,那呼啸的北风肆意地扭动着身子,盘旋在这片广袤的平原之上,一泻千里,势如破竹。屋外北风肆虐,屋内的温度也很低,屋子正中央的那座土坯炉子还呼呼地窜着火苗子,但似乎起不了什么作用。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三个人已经被冻得坚持不住了,一个个抖了起来。鲁和尚悄悄下了炕,他走到火炉前,拿起地上的一把火钳子,把炉火捅得很旺,屋子里的温度至少提升了两度。鲁和尚朝着三个人摆摆手,三个人走了过去,都围着火炉站着,感觉身上总算是有了点儿温度。鲁和尚不说话,坐在小木櫈上低着头只管一个劲儿地捅着炉火,让火苗尽量窜了起来,使屋子尽量的暖和一些。映着彤红的炉火,鲁和尚那个秃脑袋像个烤熟的圆土豆,热气腾腾地泛着红晕。那一刻,三个人看着鲁和尚,心里都存满了不尽的感激。这个貌似粗鲁的西北汉子,真有一颗菩萨般的心肠。这样过了大约有一个时辰,只听见炕头上的孙尚香压低着嗓门说道:“都回来睡吧。”爷爷和铁蛋上了炕头,重新钻进了被窝。山柱感激的看着还在捅着火炉的师傅,没说话。鲁和尚也抬起头看看他,嘴巴朝着炕头的方向努了努,山柱点点头,也上了炕。鲁和尚又添了一些柴火,也钻进了被窝。
第二十章:军训场苦不堪言
铁蛋躺在被窝里,感觉冷冰冰的身子逐渐有了暖意,那见风就长的敏感神经也逐渐地膨胀起来,它就是那么一个贱脾气,容易得寸进尺。刚才还感觉没那么强烈的呼噜声如今又开始地动山摇。铁蛋双手交叉着,垫着后脑勺,望着黑暗中窗口的那一丝可怜的亮光,心里沉沉的。他想老婆了,想他那个胖娘们儿了,还有家里的那五个娃儿。只有山柱子,呼呼地睡得很香,这也难怪,山柱光棍一根,自己吃饱了全家不饿,在家里赤条条一个人,出门也是独行侠,没有他想不开的事,也没有他放不下的事儿。铁蛋就羡慕,还是山柱好啊,没牵没挂的活得逍遥。
天蒙蒙亮的时候,铁蛋才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就听的一声哨子响。紧接着孙尚香一声吆喝:“起床了,都麻利利地。”铁蛋躺在被窝里没动弹,被孙尚香照着脑门儿就是一耳光,好像突然吹爆了一个尿泡,“啪”的一声,声音很响亮。打得铁蛋扑楞就爬了起来,铁蛋揉着打疼的脑袋瓜,瞪着两只睡意惺忪的眼睛,盯着孙尚香恶狠狠地看。孙尚香也瞪着铁蛋,说:“看啥看?再看把眼珠子给你抠出来。谁集合迟到,围着军营跑五十圈儿。”爷爷也不敢恋睡了,慌忙穿起了衣服。鲁和尚走了过来,身上背着那把三八大盖,他一拍山柱的肩膀:“柱子,你跟我走。”说着,两个人一前一后出去了。
那天,爷爷和铁蛋围着军营跑了五十圈儿,还有一帮士兵,屁股后面跟着。拿着枪托子直捅咕他俩的屁股墩儿。只要一慢下来,就挨一枪把子,直把屁股捅地疼了,谁也不敢再慢了。两个人四条飞毛腿,嗖嗖地,比兔子跑得都快。跑完了往地上一坐,两位浑身像抽了筋,软绵绵地没了气力,这才觉得两条腿生生疼了起来。二人正累得叫苦不迭的时候,那几个当兵的又走了过来,叫他俩抓紧起来,继续训练去。说着,举起枪托就要捅。吓得二位慌忙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去了训练场。
只见诺大的一处练操场上,分散着成百上千的人,有的在跑一根横木桩,有的握着一根棍子,刺着一个稻草人。有的在翻着跟头,还有的两个人一组摔着跤。孙尚香发现了他们,人群里高喊了一嗓子,朝着他们摆摆手。爷爷和铁蛋就走了过去,孙排长指着那根横木,让他俩过去跑。两人不敢怠慢,踩着斜放的横木摇摇晃晃地走上去,再从那头下来,然后再兜回来,继续跑,就这样来来回回地转了一整天。
且说鲁和尚领着山柱来到一处开阔地带,鲁和尚开始教他练习枪法。其实这一天山柱并没有打枪,鲁和尚上午让他熟悉了一下枪械的构造原理。下午让他练习端枪,在三八大盖的枪筒处吊了一个足有十公斤的沙袋,一端半个时辰,累得山柱两只胳膊没了知觉,麻辣辣地疼,就这样一直练到日落黄昏,看看天色不早,两人便收拾东西往营房走去。
鲁和尚说:“柱子,你昨晚做得很对。师傅很是敬佩你。”
山柱有些莫名其妙:“师傅,我做什么了?”
鲁和尚:“陪着兄弟们出来罚站啊,以小见大,可见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师傅没看错你。”
山柱:“喔!我们仨是从小尿尿和泥,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玩伴,我肯定不会置之不理的。”
鲁和尚应诺了一声,笑着问山柱:“你老实告诉我,昨晚你想过逃跑吗?”
山柱:“说实话?”
鲁和尚声如洪钟:“当然。”
山柱:“没想过。”
鲁和尚:“为什么?”
山柱:“你教我打枪,我盼都盼不来,还要跑吗?”
鲁和尚:“哈哈,在我预料之中。”
山柱:“其实铁蛋叔和金福哥逃跑也是情有可原,他们俩家里那可是一群的娃儿。而我,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
鲁和尚沉吟半晌,又看着山柱,问:“是不是觉得孙尚香这个人很不近人情?”山柱沉默不语。鲁和尚幽幽地说:“其实,班长也是为了你们好,将来到了战场上,你们就都会感谢孙尚香的。”鲁和尚说着,侧脸瞅着山柱,见山柱还是一脸的闷闷不乐,知道他还记恨着孙尚香。
孙尚香本是哈尔滨工业大学的高材生,前几年日本人侵占中国的东北三省,孙尚香积极参加抗日爱国运动,并组织同学们多次示威游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父母惨遭日本宪兵的杀害。孙尚香一路南逃,逃到了山东滨州地界,他打听到这一带活跃着一支抗日队伍,领导者就是当时在任77旅的旅长冯定国,冯定国为人豪爽,爱兵如子,正义凛然,在当地颇有美誉。他便参加了这支队伍。早在1937年的7月,他就随着队伍北上,在河北固安与日军展开了战斗,也就是那次战役,77旅被打散了,一个旅六千多人所剩无几,孙尚香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侥幸不死,从战场回来以后又找到了冯定国的队伍。当时冯定国已经组建了42集团军,他任军长。孙尚香便被安排在了2营3连1排担任排长。
两人说着话,已经到了营房门口,才发现其余的兄弟们早就回来了。山柱一踏进营房门口,就见爷爷和铁蛋都躺在炕头上,双腿耷拉下了炕沿儿,看样子是累地不轻。爷爷都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熬下来的,晚上的伙食依然有红烧肉,爷爷吃着就没有昨天晚上的香了。铁蛋也是,端着碗,在那里干看,就是不吃。想是累得筷子都拿不住,嘴巴都张不开了。那晚睡觉,爷爷和铁蛋都睡得特别香,脑袋一沾枕头,就鼾声如雷了。他俩谁也没听到别人的呼噜声,谁也没想家,更没寻思逃跑的事。
第二天,起床哨又吹了起来,这次爷爷和铁蛋都起得很麻利,因为他俩昨晚睡觉压根就没脱衣服,一听到那可恨的哨声,两人掀开被子就下了地,爷爷把脚插进鞋子的时候,疼得直咧嘴,想是昨天过度的训练,把脚磨破了,现在才觉得疼。大家穿戴整齐,到外面集合,爷爷和铁蛋也是第一个到的,早就站在了那里。孙尚香照例喊完一整套的集合口令,把一把96式步枪递到山柱手里,喊了一声:“山柱出列,今天继续跟着鲁班长学习枪法。”
“是。”山柱兴奋地把枪挎在肩膀上,打了个站姿,敬了个军礼。鲁和尚走了过来,就把他带走了。“刘金福,葛铁蛋出列!”孙尚香又喊了一声。两人也高兴,跨地向前迈了一步,也敬了个军礼,心里也暗暗高兴:今天可以发枪了。有了枪就能练穿刺了,不必像昨天那样累死累活地跑步了。孙尚香说:“今天你们俩表现不错,第一个站的队列,口头表扬一次。”随即一摆手:“拿上来。”从队列里跑出一个士兵,怀里抱了两根一头包着白布的木棍,将木棍给他俩每人分了一根,又退回去了。爷爷抱着木棍,心里就暗暗开了骂:孙尚香你这个被刘皇叔插屁眼子的东西,给山柱发枪,却给我们发木棍,挨千刀的鳖羔子,爷爷咒你不得好死。骂归骂,只是在心里嘀咕。他俩也不敢言语。只能跟着队伍默默地去了训练场。
第二十一章:鲁和尚悉心授艺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每天都是集合,跑步,摔跤,训练。转眼到了春天。
春暖花开,军营土台那里的那棵光秃秃的老树绿了枝枝条条,泛着丝丝的生气。爷爷终于是看清了,原来是一棵柳树。爷爷的老家大多的是柿子树、软枣树、槐树、楸树、松树……唯独柳树是很少见到的。柳树喜水,树性比较脆弱,然而山区地带气候干燥,所以乡亲们大都不会栽柳树。爷爷小时候只在石家车马镇南边的池塘边见过一棵,还是那种不死不活的长势,可怜的只有胳膊那么粗。所以这种树在他老家是很难看到的,整个冬天都过去了,爷爷愣是没有认出来。几只燕子从南边飞过来,落在树杈上,唧唧喳喳的叫着。爷爷看着这棵树,就想起了金斗山顶的那棵老槐树,想起了十二年的一幕,那时候,自己八岁,奶奶十六岁,他俩坐在老槐树底下,奶奶俏皮的眨着一双灵气的眼睛,专注的听他讲着评书。想着想着,他就嘿嘿的笑了。他又想起了娃儿,他算了一下,奶奶肚子里的孩子已经生了,也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想着想着,他就想哭。见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山柱走了过来,挨着爷爷坐了下来,问他是不是想家了。爷爷没说话,眼圈有些湿润。山柱便安慰爷爷,劝爷爷别难受,说马上就要打仗了,还说打完这一仗,咱们就能回家了。爷爷转过脸,眼神里透出了光亮,似乎是看到了希望,问山柱是不是真的。山柱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杈,当枪的架势在手里把玩着,说是真的,不过不知道是哪一天。
既然不知道哪一天,只能是数着天等着,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流淌着。
“啪”的一声清脆的枪声,惊起了老柳树上停落的几只麻雀,都扑棱棱地扇动着翅膀,从绿叶丛中飞了出来,在空中划着起伏的弧线,转瞬间消失在苍茫的天际。
土墙头上的一颗土坷垃应声而碎,在明媚的阳光中散着细碎的土花,扬起了一片小小的尘埃。山柱放下三八大盖,悠然自得的吹了吹枪口未散尽的那缕青烟。旁侧的鲁和尚大声的说道:“距离,四百五十米;目标命中。”说罢,鲁和尚从土台上端起了一个洋瓷大碗,一仰脖子,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他将碗往土台上随便地一摔,那只碗没停稳当,在那里滴溜溜的转着圈圈儿。鲁和尚伸出手,满把捋住浓密的闹腮胡子,左右胡乱地一划拉,将沾在胡须上的酒珠捋了个干净,然后又伸开手掌,猛地一拍光溜溜的头顶,然后满意地点点头,哈哈地笑了。山柱看着他的举止,怎么看怎么像水浒里的那个花和尚。
整整一个冬天的训练,加上鲁和尚的悉心传授,山柱的枪法突飞猛进。鲁和尚就感到这小子现在的枪法和自己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山柱打完抢,也来到鲁和尚身边坐下,端起了土台的另一碗酒喝了一口。
鲁和尚看着山柱,说:“柱子,等我执行任务回来,也给你争取一杆三八大盖,带瞄准镜的。”
山柱眼里闪光:“真的?师傅!”刚问了一句,却又用疑惑的口气说:“执行任务?什么任务?”
鲁和尚也不瞒他,说:“无棣县北边的燕子塔炮楼,鬼子的一个中将,叫什么……什么岗井次郎,明天晚上要去视察防守,上级命令我务必打死他。这家伙屠杀中国人无数,双手沾满了同胞们的鲜血,我真恨不得现在就手刃了他。”
山柱问:“师傅,鬼子明晚去炮楼,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鲁和尚笑笑:“听说过八路军吗?”山柱摇摇头。鲁和尚继续说:“他们也是一支抗日武装力量,八路军个个都是大英雄,打起仗来都不怕死。他们的地下组织也是神通广大,这次的情报就是他们递过来的。”
山柱听着,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又看着鲁和尚问:“师傅,那你觉得我们的部队好,还是八路军的队伍好?”
鲁和尚说:“你这样问,我不好回答,无所谓好坏,不过非要让我做一个选择,我会选择参加八路军。”
山柱疑惑地问:“为什么?”
鲁和尚说:“没有为什么,只是这样感觉的。”
甘肃平凉1934年冬
鲁和尚不再说话,此刻,酒劲冲上脑门儿,他的脑子里恍惚着一幅幅清晰的画面。他开始自言自语地讲一个故事,也不管山柱有没有听。
第二十二章:鲁志晨遥忆往事
甘肃平凉,崇山峻岭之间有一个小小的村落,唤作樱花村。村里也就几十户人家,清清小桥流水,点点烟雨人家,这里的人们过着与世隔绝、平平淡淡的生活。村北有一户姓鲁的人家,一家四口相依为命,老两口有一儿一女,儿子二十五岁,唤名鲁志晨,是当地有名的猎户,使得一手好枪,进山打猎总是满载而归。鲁志晨为人豁达豪迈,经常把猎物分给乡邻们,深得大家的爱戴,乡邻们都尊称他为“鲁智深”。但小三十的人了,却一直不娶媳妇,成了二老的一块心病。二老劝他娶妻生子,也好给鲁家留个后,鲁志晨只是说不急不急,也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鲁家还有一个女儿,名唤鲁林夕,她比哥哥整整小了十岁,年方十五,生得面如凝脂,亭亭玉立,也是方圆百里少有的美人坯子。所谓青山秀水育美人,此话一点儿也不假。
年除夕的那天早晨,鲁志晨背起了长枪,打算上山打猎,刚出了门口,听见背后有个声音喊他:“鲁和尚,早去早回,爹娘说中午杏花岭的杨妮儿过来相亲,可别再错过了。”鲁志晨回头看,见是妹妹,正站在屋门口,眨巴着一双俏皮的眼睛看着他。鲁志晨有了几分温怒,须知鲁和尚这个名号是他的乳名,除了父母没人晓得他这个名字,除了父母也没人叫过他,想是妹妹平常听了父母这样叫他,便记在了心里。鲁志晨冲着妹妹喊了一声:“红蘑菇,小心我打你啊。”门口的鲁林夕却伸了伸舌头,扮了个鬼脸,又接连吆喝了两声:“鲁和尚,鲁和尚,你不说媳妇,就是和尚。”然后一放门帘,进了屋。鲁志晨笑笑,转身向外走去。
原来,鲁林夕从小在心窝的部位有一颗红色的胎记,状似一朵红色的小蘑菇,鲁志晨便给她起了一个形象的外号“红蘑菇”。她这个外号也只是兄妹二人的专利,甚至连父母都不晓得。
却说鲁志晨背着枪来到凌云山上,到了临近中午的时候,他打了两只狍子,他将狍子挂在枪筒上,打算回家。他记得临出门的时候妹妹对自己说的那档子事,他就琢磨起了那个杏花岭的杨妮儿。那丫头他认识,说起来他还救过她的命。去年秋天,他也是在凌云山打猎,却突然听见有个女子声连续大喊着救命,鲁志晨没有犹豫,提着枪遁着声音跑了过去,见一个女孩子手里挎着一个竹篾,正朝着他跑了过来,后面隔着不到二十米的地方窜出了一只熊瞎子。鲁志晨喊了一声:“往这里跑。”那女子便朝着鲁志晨跑来,躲到了他的身后,说时迟那时快,熊瞎子转瞬已经窜到了两人跟前,猛地扑了上来。鲁志晨不慌不忙,举起了手里的双筒猎枪,“砰砰”两声枪响,那头黑熊应声倒地,脑袋上泛起了血泡。那女子身子紧紧贴着鲁志晨的后背,嘤嘤抽泣起来。鲁志晨刚才专注打熊瞎子,没太在意女子的背抱,如今危险解除,他才有了那种软酥酥的感觉,他平生第一次接触女人,哪里经得住这种紧抱,只觉得脊背阵阵松软,浑身像通了一股子电流,麻酥酥的。鲁志晨回过头来,缓缓推开了女子的臂弯,才开始细细地打量她,见她秀梅俏目,皮肤白皙,活脱脱的一朵映月莲花,不禁心头一动。也就在那一天,他知晓了她的名字,杨妮儿,家住杏花岭。
鲁志晨从地上捡起竹篾递给了杨妮儿,又帮着她捡起了散落了一地的野蘑菇,一直把她送到村口,这才回了家。想到这里,鲁志晨就有了那个女孩子的印象,刚才出门的时候,妹妹说中午杨妮儿要去他家,鲁志晨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还是喜欢那个女孩子的,所以这个时辰,他就不由自主的向家里走去。远远的,他见自己家的方向冒起了滚滚黑烟,他就预感到家里出了事了,加紧向家里跑去。半路上,正遇到两个日本兵扛着步枪,抢尖上挑着好几张动物皮毛。鲁志晨认得,那是他家晾在屋墙上的皮毛,怎么会在他们的手上?鲁志晨不去管它,只管向家里跑去,眼前的一幕把他惊呆了,只见自己家的房舍早就裹在一片火海之中。鲁志晨撕心裂肺地叫着:“爹……娘……妹妹……”山谷里传来他自己不断串动的回声,没人回应他。
原来,鲁志晨走了不久,家里就来了两个日本兵,是平凉县城炮楼里的鬼子。从平凉县城到这里不过六七里的山路,所以经常有鬼子到这里寻找野味,也不知怎么着就到了鲁志晨家里,见墙上挂满了黑熊皮、狍子皮,伸手就去拿。鲁老爹便去阻挡,却被鬼子摔在地上。鲁林夕见爹被摔,从里屋冲了出来,去扶倒在地上的鲁老爹。鬼子一见鲁林夕,两只眼睛立马变得淫荡起来,这是天降美人啊。两人把皮毛一扔,淫笑着朝着鲁林夕凑了过来。这个时候,屋里的鲁老娘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一个鬼子的脚,冲着鲁林夕喊了一声:“丫头,快跑。”鲁老爹也抱住了另一个鬼子的双脚。两人动弹不得,举起了手中的长枪,抢尖的刺刀狠狠地插了下去。鲁林夕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爹……娘……”鲁老爹胸口插着刺刀,嘴角流着鲜血,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说:“丫头,快……跑……”鲁林夕转身跑了出去,没命地狂奔。她爬上了凌云山,她知道哥哥在山上打猎,手忙脚乱,却一脚踩空,从悬崖上摔了下去,不省人事。
且说那两个鬼子,好不容易扳开被二人紧紧抱住的双脚,想想那女子早已跑得没了踪影,便不再追赶。他俩又将地上的动物皮毛挂在了枪筒上,出了屋子,随手又放了一把火,把屋舍点燃了。
且说鲁志晨喊了一阵子,没人应答,他想起了刚才路遇的那两个鬼子,心里已然明白了几分,他把枪一提,就冲了出去。他琢磨着那两个鬼子来自平凉县,就抄近路赶到鬼子的前面,在他们那条必经之路上埋伏下来。等了一阵子,那两个鬼子果然来了,肩膀上扛着枪,枪头上挑着鲁志晨非常熟悉的那一堆动物皮毛。待两人离得近了,鲁志晨果断开枪,先把一个鬼子的脑袋打开了花。另一个鬼子突然往旁边一闪,躲进了树丛里埋伏了起来。鲁志晨从小在这片山凹里长大,对这里的地形极其熟悉,他把双管猎枪压满了子弹,又悄悄地绕到了那个鬼子的后面。那个鬼子正双手端着步枪,藏在树后面紧张得东张西望。鲁志晨的双管枪口抵在了他的后脑勺上,那个鬼子吓得把枪一扔,双手颤颤巍巍地举了起来,还没等他回过头来,鲁志晨指头一勾,“啪”的一声,那个鬼子也倒了下去。
收拾了两个日本兵,鲁志晨撒开脚丫子向家里跑去。此时,房舍的大火已近燃尽,因为房舍都是用木头建造的,所以只留下了一地黑灰还冒着一缕缕的青烟。鲁志晨冲了进去,在里面发了狂的寻找着,把木灰翻了个遍,也只找到了两具几近烧焦的尸体,再也没找到第三具。乡亲们都来了,帮着把两具尸体埋葬了。那天,鲁志晨在帮忙的乡亲们之中发现了杨妮儿的身影。鲁志晨痛心疾首,每日就跪在坟前哭着,杨妮儿便从家里做了饭菜,每天都给他送到坟前,一直陪着他守着那两堆坟堆。这样过了三天,鲁志晨决定离家出走,去参军打鬼子,临走的时候,杨妮儿来送他,眼里含着泪,默默地不作声。鲁志晨一咬牙:找个好人家嫁了吧。便大踏步向着深山老林里走去,头也不回。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天,他跌跌撞撞地遇到冯定国的队伍,便加入了这支国民革命军。这些年,随着这支队伍转战南北,参加了一次次的抗日战斗。
鲁和尚眼里噙着泪花,山柱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递了过去,鲁和尚看了看,说了声:“大男人用什么手绢?不用。”说着,抬起胳膊,用袖子呼撸了一下大脸,从土台上站了起来。山柱看着鲁和尚的眼睛,语气坚定的说:“师傅,这次任务,我想参加。”鲁和尚瞅着山柱,一拍他的肩膀:“行,带你出去历练一下,我去跟孙尚香说。”
孙尚香层层上报,最终上级同意了鲁和尚的请求,同意山柱一起去执行这次任务。
第二十三:师徒突击燕子塔
无棣县城1937年春
当夜,鲁和尚半宿没睡,映着营房里那两盏跳跃的煤油灯的光亮,他一遍遍地轻声数着墙上画着的竖杠,每一次数到107,再反过头来重新数一遍,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山柱也没睡,他的铺盖在大炕的最东头,他脊背倚着东墙,中间隔着二十多个鼾声起伏的弟兄,一直瞅着鲁和尚不作声,虽然他听不到师傅数数的声音,他的声音都被如雷的鼾声埋没了,但他看着师傅的手指仔仔细细地在那些竖杠上一下一下点着,他就仿佛听到了鲁和尚数数的声音,声声沉闷,如诉如泣。孙尚香也没睡,他躺在被窝里看着鲁和尚,一直没说话。他也懂得鲁和尚的心思。这里的每一个人,哪个没有对鬼子的深仇大恨,哪一个不是抱着誓死的决心参军杀鬼子的。
已近两更,孙尚香轻轻地说:“老鲁,别数了,睡吧。明天还要执行任务呢。”鲁和尚嗯了一声,便缩回了点在墙上的手指,一会儿,似乎是睡着了。那头的山柱却一直没睡,仍然倚着墙根坐着,他脑子里想了很多,很多……
第二天上午,营房里所有的人都出去训练了,爷爷、铁蛋也去了。屋里只剩了鲁和尚和山柱两人,鲁和尚又打开了那个百宝箱,从里面掏出两块土灰色的头巾,他扔给山柱一块,说:“系上。”说着,他已经把头巾系在了光头上,又把一顶军帽罩在了上面,然后走到那座土坯炉前,伸开手掌在炉膛里抹了一把,又把五指贴在额头上,在脸上斜着划了下去,他的脸上便留下了五道黑黑的指印。山柱也学着他的样子用炉灰把脸画花。鲁和尚背了那把三八大盖,山柱背了那杆96步枪,两人又在腰上系了干粮袋,军用壶,一切准备停当,便出发了。
从军营到无棣县城北边的燕子塔炮楼,有六十公里的路程,鲁和尚计算着脚力,刨除吃午饭的时间,大约六个时辰就能赶过去,这样的话,现在出发,差不多晚上七八点钟就能摸过去。此时正是春季,天长夜短,这个点儿天也差不多黑了。
两人紧行快赶,终于在黄昏时分准时赶到了鬼子炮楼附近。无棣县城,四周土墙高垒。城北的那座燕子塔,竖立在城门口的右侧,足有三丈多高,墙体是椭圆形的,全是青砖垒砌,由底部向上逐渐变细,顶端便有了一个尖顶,颇似燕子的尖嘴,临近顶端的位置,东西各凸出了一个眺望窗,透出红彤彤的灯火,好像两只闪动着的眼睛,远远望去,很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燕子,燕子塔便因此而得名。城外的这片土地,尽处于一片平原地带,一望无垠的全是盐碱地,映着中天悬挂的那弯残月,白月照着白地,白地反着白光,显得愈发的苍白,地上白茫茫的一片,哪怕跑过去一只黑色的兔子,城楼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何况城楼上那两盏巨大的探照灯扫着磨盘大的光柱,把他们的去路更是封了个严严实实。鲁和尚寻摸了一下地形,连根草都找不到,附近根本就找不到隐蔽的地方,然而从这里目测与炮楼的距离,大约一千五百米左右,根本不在三八大盖的射程之内。鲁和尚不禁陷入了愁闷之中。他先抬头望了望,晴朗的夜空繁星满天,无数朵小小的流云在天上流淌着。鲁和尚沉思了一会儿,迅速脱下外服,身上只留下了一条裤衩子。然后在湿软的碱地上打了几个滚,身上便沾满了湿土,风微微吹干,泛着白擦擦的光晕。他拎起了那把三八大盖,朝着山柱说:“在这里等我。”
山柱:“师傅,我也去。”
鲁和尚:“你去干嘛?没看到这个地形吗?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
山柱不再说话。
鲁和尚抬起头,死死盯着天空的那弯弯月,似乎若有所思,幽幽地说:“柱子,还记得师傅跟你说过的那个妹子吗?”
山柱:“哪个?”
鲁和尚始终盯着天空,眼睛都不眨一下:“鲁林夕啊!我觉得她还活着,咱俩订个约定,以后不管谁遇到她,都好好照顾她。”
山柱:“师傅说啥呢?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快打了枪咱们快回去。”
鲁和尚一笑:“臭小子,凡是打枪的事,就有危险,很正常……”
鲁和尚话音未落,却突然冲了出去。此刻,山柱感到大地阴暗了下来,禁不住抬头看,见一朵像簸萁般大的黑云飘了过来,挡住了月光。
鲁和尚趁着这短暂的黑暗,像一只脱兔,迅速冲了出去,也就是几分钟,云朵就飘了过去,地上又光亮一片,鲁和尚趴俯在原地不动,等待着下一次的机会。
就这样,他趁着云彩遮挡月亮的短暂黑暗,迅速向鬼子城楼下摸过去。转眼间,就摸到了探照灯照射的范围边缘。从这里观看鬼子的城楼,目测还有六七百米的距离,也不在三八大盖的射程之内,要想打到城楼上的鬼子,必须要越过光带。但是,这又极其的危险,鲁和尚一时间陷入了沉思,左右为难。
等在原地的山柱,根本就看不到鲁和尚的身影,他死死地盯着城楼上瞭望口里透出来的那缕灯光。突然,那缕灯光晃了起来,影影绰绰的,好似有人流动的影子。正疑惑间,忽听得一声枪响。山柱心里一紧,暗忖:师傅终于动手了。山柱站在那里,张望着茫茫盐碱地,等待着师傅返回来的身影。等了一阵子,没有动静,他就感觉到不对劲。那束探照灯的光带相当醒目,按说师傅越过那束光带,他是能看到的,但他并没发现鲁和尚的身影。更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城楼上的两盏探照灯,只有一盏在不断地晃动着,另一盏却停滞了下来,照着一个地方不再挪动。山柱又琢磨着刚才的那声枪声,师傅与自己相隔一千多米,枪声应该比较响亮。而刚才的枪声沉闷,不像是从师傅那里传出来的,倒像是从炮楼那里传出的。山柱琢磨着,越琢磨心里越慌,也顾不了许多了,他提着枪就朝着鲁和尚的方向冲了过去。
几冲几俯,他终于看到师傅的身影了,就在自己的前方,在那束刺目的探照灯的光圈正中央,鲁和尚脸朝下,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身子底下流出了殷殷鲜血。山柱心里一沉,把脸埋在湿软的碱地上,肚子里一阵抽搐,鼻孔感觉酸酸地,两行泪水滴进了白色的碱地。山柱抬起泪眼看着鬼子的城楼,目测从这里到城楼的瞭望口大约有八百米的距离,刚才的又只是枪声只响了一声,他就肯定是狙击枪的枪声,而三八大盖的有效射程顶多是五百米,那么,什么枪能打这么远呢?可能性只有一种,就是鬼子配备了德国产的带六倍瞄准镜的毛瑟98k狙击步枪。而且山柱还断定,鬼子城楼里隐藏着狙击高手。
山柱听师傅说过,这种枪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狙击枪,有效射程在千米之间,八九百米根本不在话下。就连日制式的三八枪,比起它来都逊色不少。山柱无暇琢磨这个,他只想着打死那个岗井次郎,完成这次任务,只想着为师傅报仇。山柱侧着脸看向鲁和尚,他惊奇地发现师傅的那把三八大盖竟然没在敌人用探照灯死死打住的光圈里。他感到奇怪,抬起头四处寻摸,却发现那把枪就在离着自己五六米远的地方,正在光圈外的边缘上。那一刻,山柱眼里就恍过一个画面,鲁和尚突然中枪,临倒下的那一刻,他猛地把手里的枪甩了出去。鲁和尚很聪明,他如果不把枪甩出光圈,山柱是无论如何也拿不到枪的,而且,那一刻的鲁和尚相信,后面的山柱肯定会赶上来给他报仇的。
此时,天空中大片的黑云挡住了那弯残月,刚刚还盈亮的大地瞬间阴暗了下来。山柱拎起了鲁和尚的那把三八大盖,猫着腰突然冲了出去,他竟然冲过了那道雪亮的探照灯光带。山柱心里明白,自己很侥幸,本来是两盏探照灯如今变成了一盏,这让他有隙可乘,而且现在城楼上的日本兵或许正在庆贺胜利吧。山柱这样想着,已经摸到了城楼边上,他计算着大约有四百米左右的距离停了下来,俯在地上,高举着枪,眼睛从光瞄镜里向着炮楼看上去,炮楼瞭望口里的情景被放大了几倍投到山柱的瞳孔上:一个身着深色军服的日本军官手里握着一杆长枪,正望着外面探照灯停滞光带里的那个黑点微笑着,而他的身边,围了一群嬉笑的鬼子。山柱的脑子里突然就冒出了一个名字:岗井次郎。与此同时他几乎可以肯定,他手里拎着的那把枪就是毛瑟98k狙击步枪,而他正是那个狙击手。山柱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如此肯定,他凭的是一种直觉,而这种直觉,对于一个狙击手来说又尤为重要。山柱思索着,但这并没耽搁他举枪瞄准,他的耳边响起了师傅的话:做一个合格的狙击手,只有四个字,沉着,果断。山柱果断地扣动扳机,只听见一声枪响,山柱从光瞄镜里看到日本军官应声倒了下去。山柱不敢怠慢,把枪一拎,迅速向侧翼跑了出去。待了一阵子,鬼子炮楼上才传出哒哒哒的枪声,像是歪把子。子弹忽一阵远忽一阵近,打得他身边的湿土噗噗直响。山柱回头看,见从北城门处涌出来了一帮子黑影,啪啪地打着枪,向着他这里追了过来。山柱退到了刚才脱衣服的地方,俯下身把刚才脱掉的衣服胡乱一划拉,连鲁和尚的衣服也一块抱在怀里,又飞速地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