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节:爷爷被抓
作品名称:墩儿 作者:双双喜 发布时间:2016-04-07 13:40:13 字数:13338
第十三章:添丁会奶奶求子
所谓的添丁大会,就是乡民们自发在车马镇上举行的一种求子仪式,仪式是由沈太爷领头举行的。当年,沈太爷有三个儿子,他的儿子们却接连给他生了七个女娃,沈太爷郁闷至极。沈太爷的大儿媳妇是山西人,前几年逃荒过来,嫁给了沈太爷的大儿子。有一天,儿媳妇便对公公爹说起了山西老家的一种风俗,说他们那里有一种求子的仪式,叫做添丁炮,因为百试百灵,当地人便很信这个。她说她也想试一试,沈太爷当然是一拍即合,他巴不得儿媳妇尽快给自己添孙子。沈太爷立马行动,便带领着全家人搞了一次小规模的添丁炮。说起来也奇怪,自从搞了那次活动以后,沈家接连添小子。沈太爷便信以为真,感恩戴德。乡亲们也觉得新奇,村子里那些想要孙子、儿子的人们便都到沈太爷家取经,沈太爷如实相告。从此以后,村民们便自发举行添丁大会,并且立了规矩,定为九年一届,每年的九月初二这一天举行。之所以定在九月初二,是因为“九二”,意为“求儿”。其实,添丁大会的历史并不久远,也就是小三十年。不过,这几年却成了石家车马镇上最大的盛会,甚至比一年一度的庙会还要隆重。
二婶参加过九年前的添丁大会,参加了以后,也不晓得是赶巧了,抑或是添丁会真的起了作用,二婶就接连生了五个男娃,可把刘老豆羡煞了。
二婶说起此事的时候,奶奶就一把抓住了二婶的手,说:“二婶,这次你可要一定带我去。”
奶奶看着二婶,她心里有些责怪,责怪她九年前参加添丁会,却不来叫她,那心情,就好像是二婶故意给她错过了几个男娃子。二婶说:“墩儿,上次添丁大会我也本想叫你一起去的,可那时你相公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娃仔儿,我就觉得你没有参加的必要。后来见你们能生了,你又不断的生女儿,我也替你着急,但是着急也没办法,添丁大会毕竟九年才举行一次,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二婶说着,一拍奶奶的肩膀:“别愁了,这次添丁大会我一定陪你走一遭,下一胎包你生男娃子。”奶奶又高兴了起来,半信半疑地问:“二婶,真这么灵验吗?”二婶拍着胸脯打包票,说参加了添丁会,如果不生男娃仔,她就倒着走。二婶说得激动了,只把胸脯拍得啪啪直响,那两个巨大的乳房也跟着抖动起来。
我们不得不说这个世界很奇妙。一个人,越是容易得到的就觉得很容易;越是困难得到的就越觉得困难,容易得到的还嘲笑困难得到的,嘲笑他们本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却搞得那么的复杂,困难得到的也嘲笑容易得到的,就觉得他们极其的肤浅,不懂得珍惜。譬如生孩子,奶奶就觉得生个男娃是难上加难,生个女孩子是司空见惯,二婶却觉得生个男娃是轻而易举,生个女娃是遥不可及。
九月初二那天,一大早村里就开始嘈杂起来,二婶过来叫奶奶,说沈太爷已经领着村民开始在南场院聚合了。奶奶便抱起了那根早就准备好的长竹竿,挎起了一个盖着红布的筐子,跟着二婶来到了家南边的大场院里。那里已经站了有二百多号人,每人都抱着一根长竹竿,脚底下放着一个盖了红布的藤条筐。沈老太爷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就一声令下:“挂鞭炮。”所有的人都掀开了筐子上的红布,取出了一挂长长的鞭炮,大家伙同时动手,都抱着各自拿来的竹竿,从竹竿头开始,将鞭炮围着竹竿一圈一圈地盘下来。做好了这一切,沈太爷又喊了一声:“起唠。”话音一落,所有的人都将竹竿竖了起来,搭在了肩膀上。锣鼓手走在最前面,沈太爷坐着一辆独轮车头前开路,后面就是犹如一条长蛇的大队伍,奶奶紧跟着二婶,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大家都身着盛装,高举着缠绕着鞭炮的长竹竿,顺着那条曲折的山间小路,浩浩荡荡地向石家车马出发了。那阵势,像是古代得胜凯旋的远征军,手里招展了一面面迎风飘扬的旗帜。
石家车马,从双庄往东十里,趟过一片洼地,再爬上一道高高的崖头,就到达了那个小镇。其实小镇并不大,也就两千多口人,比不了双庄的人口多。但却比双庄交通便利,亦正是因为如此,石家车马才凌驾于双庄之上,称为本地的小镇。镇上有一个大集,集街南北走向,建在一处曲折的山路上,绵延数里。集街的南首有一个不大的池塘,常年绿水盈盈。那个池塘很奇怪,遇到大涝的年景,那水就会漫出塘沿儿;遇到大旱之年,那水也从来没有干涸过。这个池塘,便是乡亲们添丁大会的所在。
却说沈太爷一纵人,徒步十里,赶到这个池塘跟前,沈太爷高喊一声:“散开。”只见所有的人都围着那个池塘转,每个人都找好了各自的位置,围着塘沿儿密密麻麻的一圈,都挤得满满当当的,把竹竿横担在塘沿上,缠着鞭炮的那一头都朝着水面,就等着沈太爷下令。沈太爷瞅瞅日头,感到时辰已到,有人架着他走上一座高台,他高喊了一声:“添丁,添丁,子孙旺盛。”下面的人也跟着喊,声势震天。沈太爷手一挥,大喊一声:“点炮。”所有的人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火引子,将鞭炮一起点了。瞬间,那二三百杆鞭炮便同时响了起来,噼里啪啦地声如惊雷。须臾,池塘上也是烟雾一片,把整个水面都遮盖了起来,雾雾罩罩的什么也看不清了。大约两刻钟的工夫,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稀疏了下来,烟雾也逐渐地散去,就见塘面上漂着一片红色的碎鞭屑。那些碎鞭屑,被水一浸,又都失了颜色,把整个水面都染得红彤彤的,看上去就像是一池塘的鲜血,阴森森的。
不管怎样,奶奶参加了这次添丁大会,转年就又怀孕了。得知了这个消息,爷爷买了一大堆的纸钱,在院子里烧了,嘴里嘟囔着,说送子娘娘显显灵,这次一定要送给他们一个男娃儿。
从那以后,奶奶跟爷爷就放下心来,总觉得奶奶参加了添丁大会,爷爷又求了送子娘娘,这回一定会生了男娃子出来,上了双保险的。不然,真对不起神灵了。
当爷爷儿时的伙伴们,都张罗着开始说媳妇的时候,爷爷已经是一群孩子的爹了。出门赶集卖豆腐,爷爷都是推着独轮车,奶奶跟在后面,独轮车的竹筐里,一边放了豆腐笼子,一边铺了被褥,塞上三个娃儿,都一般大,露着小脑袋,眨巴着小眼睛,像一群家雀窝里嗷嗷待哺的雏鸟。
这些年,爷爷的评书一直讲着。爷爷很精,有他独特的讲评书的方式,他晓得《三国》一共一百二十回,算计着一年讲十回,如此这般,够奶奶听十二年的了。
如今,即使有了这么一大堆的娃儿,爷爷的评书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有时候讲着讲着,娃儿就醒了,奶奶慌忙把孩子揽进怀里喂奶,好不容易把这个哄睡了,爷爷刚要张嘴,那个娃儿又醒了,哇哇地哭,奶奶没办法,再喂另一个娃儿吃奶。那个睡着了,奶奶晃晃爷爷,爷爷便强打着精神继续讲。
第十四章:神秘人劫持爷爷
奶奶怀孕的第五个月上,有一天夜里,奶奶哄睡了孩子们,爷爷又照例给奶奶评书。那晚讲的是第一百二十回:姜维假计成虚话。末了,爷爷又习惯性地说了一句:“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奶奶就问爷爷:“金福,这《三国演义》也快讲完了吧?”
爷爷说:“快了,明晚就是最后一节了。”奶奶语气带着些许的失落,幽幽地说:“听你讲了十二年的评书了,已经习惯了。现在不听你讲一段我都难以入眠了。你这明晚讲完了我可怎么睡?”
爷爷憨憨地笑笑,他懂奶奶的心思,安慰着奶奶:“没事,《三国》讲完了,我再给你讲《水浒传》,放心吧,我给你讲一辈子,你有得听。”奶奶听了很幸福,娇嗔地应了一声:“嗯!”然后她挪了挪身子,把脑袋埋进爷爷坚实厚重的胸膛里。
正在这个时候,房门突然“啪”地一声响,被人从外面跺开了。爷爷从梦中惊醒过来,发现炕头前站了两个黑影,借着从窗口透进来的一缕灰暗的月光,爷爷发现那两个人五大三粗,身材魁梧。奶奶也惊地一声尖叫,醒了过来,用被子缠紧了身子,胳膊肘支着炕沿儿,看着那两个黑影懵了神儿。紧接着就是孩子们接二连三地哭声,各种各样的哭声瞬间响成了一片,高一声、低一声,沉一声,尖一声,直把屋子都震得扑簌簌地掉下梁灰来。
那屋的刘老豆也听见了动静,有气无力地问了句:“金福,咋啦?”见没人搭理他。他用胳膊肘支着炕沿儿,想撑着虚弱的身子起来,挣扎了几下,没成功,又倒下了,呼呼地喘着粗气。
其中的一个黑大汉不耐烦了,谩骂了一句脏话,说生这么多娃儿,真是闲的难受。黑大汉抬手一指蜷在被窝里的爷爷,厉吓爷爷起来,抓紧穿衣服。爷爷战战兢兢地应诺着,着急忙慌地穿好衣服,低低问了一句:“两位爷,这是要去哪?”
那个黑大汉也不回话,不耐烦地催促着爷爷,赶快穿了衣服跟他们走。爷爷迫不得已,把衣服套在身上,跟着他俩走到房门口,奶奶突然大喊了一声:“金福,你还回来吗?”
爷爷在门口站住了,他回头瞅了瞅躺在被窝里的奶奶,还有那一帮子在炕头上“一字”排开的娃儿,都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屋里黑咕隆咚的,其实爷爷什么也没看到,但那一刻,他真的看到了,那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在他的心里敞亮亮的。爷爷顿了顿,有些哽咽,说了句:“墩儿,看好孩子们,我去去就回来。”两个大汉有些不耐烦,一人架起了爷爷的一只胳膊,迅速出了门,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屋子里留下了奶奶嚎啕的哭声,爷爷却是听不见了。
那晚,奶奶既惊又怕,一宿没睡。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了街上,见大街上早就站满了人,她发现二婶在人群里,正在哭哭啼啼地抹眼泪。奶奶过去一打听,才知道铁蛋叔也被掳走了。
铁蛋叔昨晚一家人正睡觉,突然闯进家里两个人,问铁蛋多大年纪,铁蛋说二十九岁,其中的一个有些犹豫,就问另一个能行吗?另一个说只要是不超过三十岁的都可以带走。二婶这才发现铁蛋刚才说漏了嘴,用胳膊捣捣铁蛋说:“该死的东西,活的连自己的岁数都不记得了,你属猴的,今年都三十一了,难道不知道?”铁蛋叔也机灵,反应了过来,连连应诺:“啊!是是是,是三十一呢。”没想到其中的一个黑大汉举起了枪来,枪口抵上了铁蛋叔的眉心。黑夜中,犹如阎王催命般的声音传来:“日你头,你清明节烧报纸,糊弄鬼呢?少他妈的废话,起来跟着我们走,不然打爆你的脑袋。”铁蛋叔吓得筛糠般的地抖着,只觉得被窝里热乎乎的,慌忙爬了起来,胡乱套上了衣服,跟着二人出来了。二婶讲到这里,再也止不住哭声,拍着大腿嚷嚷着:“挨千刀的作孽啊,可怜俺家铁蛋,除了一泡尿,啥也没给俺留下,这可让俺们以后怎么活啊。”
二婶嗓门大,哭起来也是地动山摇,把树上几只还没睡醒的老鸹都惊了起来,啪啦啦地飞了出去。她一哭,身后的五个男娃也接住了哭声,一会儿便哭成了一片。
二婶嚎了一阵子,想是累了,便止住了哭,凑近奶奶说话。说她今天早晨发现葛山柱家里也是院门洞开,他爹葛大壮前几年因病离世了,山柱一直一个人生活,他这一走,家里也就空了店。奶奶听着,这才知晓,原来被掳走的不止爷爷一个人,山柱、铁蛋……只要是壮年全都没落下,大约有七八个人。狗子也正值壮年,幸运的是昨天晚上他却安然无恙。田婶说,昨天晚上抓人的人也去过他家里,但发现他是个瘸子,就一甩袖子走了。
五年前,狗子的父母就已经被马老赖逼死了,腿也被马三打瘸了,这些年多亏了田婶照应着他。田婶老伴死的早,家里又没有儿女,便拿狗子当亲儿子一般。所以,狗子家里的事,田婶是知道的。
爷爷娘已故,爷爷爹卧病在炕,爷爷又下落不明,奶奶的日子一时间暗无天日,但还得过下去。他不得不挑起了爷爷的摊子,每天腆着个大肚子,早起磨豆子,做豆腐,卖豆腐,还要照顾未成年的四个孩子,可以想象,生活是何其的辛劳。但是奶奶默默承受着,有一个信念一直支撑着她,她相信有一天爷爷肯定会回来,回来给她讲最后一节《三国演义》。爷爷答应过她,她不相信上天会如此这般故意的戏弄自己,非得让自己这辈子吊着心,纠结着那个未完的评书故事。
爷爷的突然离去,没有评书的夜晚,奶奶夜夜失眠。再加上突然间加重的生活负担,让奶奶感到心力交瘁,长此以往,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就像是过了几年,奶奶陡然间憔悴了许多。
第十五章:爷爷被迫入国军
益县双庄村1937年春
那年冬天,奶奶生了。孩子本来还没有足月,奶奶算计着正常的出生日期应该是转年的正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如今却提前了将近一个月。孩子生出来的时候很瘦小,像沈太爷家刚生的那只可怜巴巴的小狗崽儿。虽如此,奶奶却仍然很高兴,因为那是个小子,也就是我爹。
刘老豆更高兴,得知儿媳妇添了个男娃子,高兴的了不得,当天中午就吃了两碗清水面。下午竟然下了地,没过了几天,他的病竟然是不治而愈了。奶奶也觉得很奇怪。
奶奶似乎是看到了一丝希望,也学着爷爷的样子买了纸钱,在院子里烧了,嘴巴里嘟囔着,说老刘家终于有后了,让爷爷娘在天堂可以瞑目了。她又想到了爷爷,哽咽着说:“金福子,咱们有男娃了,你听到了吗?你的三国演义还没讲完呢,你答应过我的事,可不能食言哪。”
说着,眼泪扑簌簌地垂落下来,打湿了地上一大片的纸灰。那些燃烬的纸灰,像一个个小小的生灵,轻轻盈盈地飞扬起来,欢快的围着奶奶打着转儿,落在她的发梢上,眉毛上,棉袄上。被风一吹,又争先恐后地飘起来,向着天空飞去。奶奶抬起头看着,她的睫毛上沾了许多细碎的灰尘,她使劲眨眨眼睛,目光很专注,她的视线里恍过爷爷爹还有爷爷的影子,他们都踩着飞扬的纸灰,飘在半空中,脸上荡漾着满意的微笑……
正值寒冬腊月,北风呼啸,寒风刺骨,天空还零零星星地飘扬起了雪花,也都被肆虐的北风搅散了,刮地没了踪影。爷爷和村里几个壮汉,都被带到了村南大场院,一起被赶上了一辆绿皮军车。爷爷、山柱、铁蛋和村子里的几个伙伴们都挤在一辆车上,颠簸了整整一夜,黎明时分,把他们拉到了一处军营。爷爷这才发现被抓来的人何止他们几个,还有不少年轻的后生。几十个穿着浅蓝色军服的小兵,每人怀里抱了一摞军服,挨个的发。
爷爷用胳膊肘捣捣蹲在旁边的山柱,说想要回家。一旁的铁蛋叔听了,直接抽泣起来,哭着说俺也想回家。山柱便捅捅铁蛋,安慰他说等等看看情况再说。铁蛋使劲拐了山柱一胳膊肘,没好气的说:“你倒是光棍一根,没牵没挂的,俺们家里那都是五六张嘴等着俺吃饭哪。”正说着话,抱着军服的士兵过来了,给她们仨每人分了一件,嘱咐他们都换上。山柱最积极,迫不及待地穿好了军服,把皮带往腰上一扣,戴上军帽,又一本正经的正了正帽沿,一副得意相。铁蛋看着他的得瑟样,就想狠狠地踹他一脚。爷爷没说话,他了解山柱,从小就想当兵,就想穿上一身军服,如今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得一声清脆的哨声,有人喊了一声:“都站起来,集合啦。”就过来了一个戴着眼镜的小兵,也不由分说,把他们三个各自採到一个位置,然后站在了他们旁边。爷爷这才开始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见他们的正前方有一座一人多高的土台,土台后面有一棵光秃秃的大树,因为正值数九寒天,那棵树也没长叶子,爷爷也一时认不出来那是棵什么树。只觉得它又高又大,都赶上金斗山顶的那棵老槐树了。一个当官的站在高台上,手里拿着一个筒子喇叭给他们训话:“欢迎兄弟们加入国民革命军。这是冯军长的42集团军27师2营。我是你们的营长甄诺夫,相信大家对冯定国军长也有所耳闻。他为人仗义疏财,来了这里,大家有吃有喝,绝不会亏待了诸位弟兄们的。”
爷爷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低声嘟囔着:“日他奶奶的!还仗义?仗义就把我们绑来啊?”没想到一句话又戳到了铁蛋的痛处,铁蛋竟呜呜地哭了起来。台上的那个长官听到了哭声,搭眼四处寻摸,问是谁在哭。铁蛋也不怕,把手举得老高。甄营长就问他为什么哭。铁蛋大声的回应,说想回家。甄营长便把铁蛋叫上了台。甄诺夫拍拍铁蛋的肩膀,举起了筒子喇叭,大声给大家讲道理。说谁也有家,谁也想回家,可是国难当头,男儿应该挺身而出,保家卫国。还给大家道歉,说前线吃紧,兄弟们正在前线浴血奋战,伤亡极大,兵力急需补充,用这种方式把大家请来,也是实属无奈。还请兄弟们见谅。
台上的甄诺夫慷慨激昂地讲着,台下的刘金福漫不经心地听着,他没听清甄营长讲了什么东西,那一刻,他的心里只是反复的念叨着他的名字:甄诺夫,真懦夫……真懦夫还是假懦夫呢?
爷爷正琢磨着,一个地道的东北腔冲着他们三个喊了一声:“你们三个,加入我的一排了。”爷爷这才恍过神来,抬头看,才发现那个“真懦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就下台去了。
从那以后,他们三个就被编进了二营三连一排。排长就是那个说东北话的清瘦的男子,名字叫孙尚香。约莫二十出头的年龄,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眼睛却很有神,不断的眨巴着,好像是一眨巴一个心眼儿。爷爷不晓得,他小小年纪,又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是怎么混上这个排长的,不去管他。爷爷对他这个名字倒是感兴趣。“孙尚香”,这让他想起了刘备的夫人,孙权的妹妹,那个耍剑的巾帼女英雄。他不知道如此威猛的一个汉子,却为何起一个女人的名号,或是他没读过书,也不懂得《三国》,更不晓得孙尚香是谁了。爷爷这样想着,还偷偷地笑了一下。
孙尚香也并没留意爷爷的表情变化,只让他们三个人跟着他走。山柱紧跟着孙尚香,铁蛋叔跟着山柱,爷爷走在最后面。他脑袋像个拨浪鼓,不断的旋转着,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只见诺大的一座院落,整齐的排列了一栋栋黄土坯子夯出来的低矮的土屋。爷爷就觉得很稀奇,这要在他们老家,像这样的屋子绝对会用石块垒砌的,都是就地取材,简单又坚固,用土坯堆砌的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一刻,爷爷就觉得他们已经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起码出了沂蒙山区。因为在他老家遍地都是的石头在这里却是一块也找不到。爷爷又打量着四周,见围了一圈一人多高的土坯墙,土坯墙也是方方正正的,只是随处可见坍塌的窟窿,露着墙外白花花的土地。
爷爷并不晓得那些白花花的东西是什么,他打小就没见过,后来出了营房才晓得,那是一片一望无垠的盐碱地。站在某一处,就能看的很远,不像老家的山区地带,视线都被高山遮挡了。这里的土地寸草不生,泛着白色的碱水,把土壤都染成了白色,像是下了一层薄薄的霜雪。
天空已经放亮,从低矮的土墙头上缓缓升起了一轮火红的太阳。从老家走的时候,那里还飘着稀稀落落的雪花,这里却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不过是走了一夜的路程,爷爷就觉得好像到了另一个世界。他搓了搓有些冻麻的双手,感觉这里比老家还要冷。爷爷有点儿懵神儿了,太阳明明是刚刚从东方冒出来,离地不过是一竿子多高,此刻,却贴着南墙头升在了南天。爷爷使劲摇摇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嘴里嘟囔着:奶奶的,这是什么鬼地方,连太阳都不听话了。
后来爷爷才知道,太阳并不是初升南天,问题就出在这座院落上。原来这座看似方方正正、正东正西、南北走向的大院子,却不是正常方位走向。墙身是由东南、西南、西北、东北四个走向所建。如此,四个墙角却正冲着东西南北四个标准的方位。
第十六章:鲁和尚力战三兄弟
孙尚香领着三个人来到了最东北角的一座土房前,一掀门帘进了屋,三个人也跟了进去。爷爷又开始打量,见土房里贴着墙根一遛的大通铺,离着通铺一尺高的墙体上、东西两侧各扣了一个豆腐盒子那般大的方洞当做灯龛,灯龛里分别各放着一盏煤油灯。煤油灯的四周被灯烟都熏黑了,像一只巨大的蝌蚪,脑袋朝下伸着笔直的尾巴,尾巴由粗到细,一直伸到房顶处,黑黝黝的泛着光泽。南墙有两个钉着油纸的大窗户,泛着暗淡的光晕。一束窄窄地,鲜亮的阳光从窗缝里照了进来,投到屋子南边的一张小长条桌上,光带里有无数的细尘在翩翩起舞。长木桌上整齐的排列了一行深绿色的茶缸子,茶缸子底下压了一块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土黄色的毛巾。长木桌的右边,支了一个圆筒形的黄土坯炉灶,里面堆积了胳膊般粗的木柴,燃烧着红彤彤的火苗,喷着一股子游离的黑烟,离着火苗一尺,吊了一把硕大的、黑黝黝的生铁水壶,水壶没有壶盖儿,升腾着缥缥缈缈的水雾,吱吱地响个不停。西墙上整整齐齐的挂了一排长枪,大多的是小步枪,中间的位置还挂了一把三八大盖。那把三八大盖比别的枪长出半尺有余,所以看上去很是醒目。
爷爷端详了一大圈,就觉得这里的布置很像自己家的那口老窖井。爷爷心里嘀咕着:盛地瓜的地方也能住人?虽是如此,爷爷也觉得有些亲切,毕竟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遥远的所在,也能找出那么点儿自己家的感觉,那已经是不易了。
山柱进了屋,没寻摸这间屋子,却直勾勾地看着墙上的枪出了神。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西墙根,眼睛里放出闪亮的光芒,贴着墙边挨个的看,看到那把三八大盖的时候,他顿住了脚,不由得伸出了手,摩挲着那光滑的、琥珀色的枪托出了神。那把三八大盖本也没什么不同,只是枪筒上方多了一道一尺长的圆筒,那就是所谓的光瞄镜。当时的山柱并不懂得这个,只是觉得好奇。
三八大盖,弹仓容量为五发,全长1280毫米,枪管长度797毫米,枪重3.95公斤,有效射程460米,是日本研制的制式武器。不用说,这把枪肯定是从日本人那里缴获的。
“把手拿开!”忽听得一声大喊。山柱循声望去,见北边土炕上围坐的那帮子人里站起了一个彪形大汉。见他脑袋遛遛光,不见一根杂毛,脸颊上却长满了乱糟糟的胡须,身长足有八尺,虎背熊腰,看上去约莫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敞开着衣服,坦着胸脯上一遛乱糟糟的护心毛,正瞪着一双愤怒的眼睛,凶神恶煞般的看着他。
但见此人,头裹芝麻罗万字顶头巾,脑后两个太原府纽丝金环,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貉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正是那人称‘花和尚’的鲁智深。
山柱毕竟年轻气盛,也不服气地说了一句:“看看怎么了?”只见那大汉骂了一声:“菜帮子,你找死。”话音未落,那人已经从炕上窜了下来,光着两只肥大的脚丫子,跺得屋地都通通直响。山柱还没看清楚什么情况,直听“啪”得一声脆响,山柱感到自己的脸上重重挨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的疼。爷爷奔了过来,挡在了山柱的前面;铁蛋叔略一迟疑,也跑了过来,跟到了两人的身后。山柱见有人帮衬,突然来了勇气,回了一声:“你敢打我?”一把採住了大汉的衣领。大汉双手攥住山柱的手腕,却顺势往前一带,把山柱带到了胸前,反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爷爷也是突然出手,闪到大汉身侧,双手用力,紧紧抱住了大汉的熊腰。铁蛋却往他身后一闪,跪在地上,从后面搂住了大汉的双脚。
因那大汉出奇的壮大,所以三个人环抱住他,倒像是一个大人身边围了三个调皮的孩子。三人一起用力,打算把壮汉掀倒,那汉子双脚犹如扎根一般,巍然不动。壮汉身子被抱了个结实,双手却没人控制,他一只手勾住山柱的脖项,一只手揪住了爷爷的衣领子。这个时候,围坐在炕头上的那帮子人都站了起来,齐刷刷地喊着:“打!打!!打。”
混乱之际,只听得一声大喊:“都给我住手。”喊声带着浓郁的东北腔调,声音有些尖利。大家定睛看,见排长孙尚香紧赶了几步,已经站到了四个人的前面。他两眼瞪着大汉,厉声说:“鲁志晨,你先把手松了。”鲁志晨正在聚力,打算把三个人甩出去,脸都憋得彤红。听孙尚香一说,便乖乖松开了双手。孙尚香又冲着爷爷三个人喊了一声:“你们三个也都松手。”
炕头上的那帮子人,刚才还在起哄,如今也都止住了喊叫,没有了声息。爷爷抬眼瞅着孙尚香,他不明白这么一个文弱书生,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号召力,满屋子二十几号人都听他的,就连这个雄壮如牛的大汉见了他也是噤若寒蝉。
“瞅啥瞅,还不松手?”孙尚香又喊了一声。爷爷松开了正抱着鲁志晨腰的双手,从他身后慢慢闪了出来。铁蛋叔也松了手,从地上站了起来,弓着腰,双手掸打着膝盖上的尘土。山柱站在鲁志晨的旁侧,憋红着脸,咳嗽了几声,正在那里喘着粗气。想是刚才被鲁志晨勾住了脖子,呼吸都有些阻滞了。
孙尚香盯着鲁志晨,表情严肃地说:“你身为副排长,怎么这么欺负新来的兄弟?平常冯军长是怎么教育咱们的?”鲁志晨哈哈一笑,看着孙尚香说:“排长,我是逗他们玩的。”随即,两手分别拍拍身边的山柱和爷爷,脑袋左右看看,满脸笑容地说:“对吧?兄弟。”
爷爷三个人也尴尬地笑笑,微微点了一下头。
鲁志晨,外号“鲁智深”,又名“鲁和尚”,甘肃平凉县人士,年方三十。三连一排的副排长,是二营有名的狙击手,墙上挂着的那把带光瞄镜的三八大盖就是他的。平常他是绝不会允许别人随便动他的枪的,刚才山柱随便摩挲,也难怪他怒发冲冠。
孙尚香又把目光投向了山柱,说:“小兄弟,你刚来不懂这里的规矩,鲁排长的枪不是随便能摸的,记住了吗?”山柱点点头。
“好了,兄弟们,准备开饭。”孙尚香喊了一声,大家便都下了炕,冲着门口一字儿排开了。爷爷三个人原地未动,脸上都挂着茫然。孙尚香看着鲁和尚,指指爷爷三个人,说:“他们的餐具呢?”鲁和尚一拍脑门儿:“忘了,忘了。”说着,掀开了地上的一个木头箱子的盖板,从里面取出了茶缸,筷子,分给了他们。爷爷接过那个茶缸子,拿在手里不断地打量着。见那个深绿色的茶缸子早已是面目全非,浑身上下都是缺瓷,一个一个的白圆点,都像指头肚子那般大。他又抬头看了看山柱和铁蛋叔手里的茶缸,跟自己的大同小异,没什么两样,爷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孙尚香似乎察觉到了爷爷的心事,拍拍爷爷的肩膀,说:“兄弟,咱们用的都是以前的兄弟遗留下来的餐具,不过都是还能用的,这些都是英雄们的遗物,可要好好爱惜它们啊。”
爷爷三人排在了队伍的最后面,孙尚香竟然站在了他们的身后。这是让爷爷三人感到意外的事情,在他们的心里,当官的应该是那种作威作福、蛮横无理的人,没想到孙尚香却如此的儒雅,还与兄弟们同吃同住,而且打饭还排在对尾。晚上的伙食很丰盛,都是白面饽饽,还有红烧肉。食堂里的士兵们像一群猪崽子,只听见呱唧呱唧的吃饭声。铁蛋端着碗,吃得那叫一个香,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吃红烧肉。这些年拼了命的赶脚,为了家里的那个胖娘们以及一大群的娃儿们能吃饱穿暖,铁蛋叔拼死拼活地干,早把自己给淡忘了。铁蛋闻着那诱人的香气,早已经是迫不及待了,管他呢,先吃饱再说。铁蛋一口一块红烧肉,囫囵吞咽着,那一刻,他全然忘记了想家的事。爷爷拍拍铁蛋的肩膀:“二叔,慢点吃。”说着,把自己碗里的肉块扒拉扒拉,尽数倒给了他。大家伙吃饱了饭,都洗刷了餐具,叠好了毛巾。
正在忙活的时候,只听得外面一声哨响,孙尚香喊了一声:“集合,训练。”大家又都排好了队列,然后逐步跑到西墙根,从墙上摘下步枪,一个接着一个地跑了出去,瞬间屋里就没了人,只留下爷爷三个人,裹在满屋子飞扬的尘土里面,大眼瞪小眼。山柱捂起了嘴巴,被呛得直咳嗽。想是刚才鲁和尚勾他的脖子,那股子劲儿还没下去,喉咙还是微微的疼痛着,有些难受。
孙尚香本来出去了,一掀门帘又把脑袋探了进来,冲着爷爷三个人说:“今天下午你们先不要去训练了,都在屋里跟着鲁班副学习叠被子。”说完,门帘一放,脑袋又缩了出去。紧接着,门外传来他高亢的喊声:“大家都有,集合,向右看齐,稍息,立正,向右转,齐步跑……”喊声一落,门外传来齐刷刷地脚步声,咵咵咵得远去了。
第十七章:鲁和尚钟意山柱
鲁和尚一掀门帘进来了,他径直走到西墙根,把肩膀上挎着的那把三八大盖又摘了下来,挂到了墙上原来的位置。他又来到那个木箱子跟前,打开盖儿,从里面掏出一摞被褥。
此时,窗缝透进来的那缕清澈的阳光正照在鲁和尚那光秃秃的脑袋上,反射了一道幽幽的光线,在屋顶上晃了一下。鲁和尚一低头,那缕光线又投到那口巨大的箱子上,鲁和尚抱出来的时候,爷爷就看到那束刺目的光带中跳跃地不再是细小的微尘,连指头般长的黑线都飞了出来,随着鲁和尚掏被褥时忽急忽缓的力度,便流动了那一块本来停滞的空气,那些舞动的黑线都在那里忽上忽下地抖动着。
那一刻,爷爷就觉得那个硕大的木箱子很神奇,就像是魔术师手里的百宝箱,要什么有什么,不过却变不出什么好东西。鲁和尚把被褥分别递到三个人手里。爷爷看着脏兮兮、翻着黑棉花套子的被褥,他不由得抽了抽鼻子,一股奇怪的霉臭味儿只钻他的鼻孔。山柱捂住了鼻子,又不断的咳嗽了起来,就连铁蛋叔都忍不住咳咳了两声。爷爷抱着被褥,心里暗暗琢磨着:不消说,这又是以前的弟兄们留下来的遗物了。
鲁和尚开始教他们叠被子,他先做了一番示范,刹那间就把乱糟糟的被子叠成了方块。这让爷爷很惊讶,没想到鲁和尚那双笨重得像熊掌一般的大手,叠起被子来却是如此的灵巧,像女人一般的灵巧。
奶奶坐在窗台前,右手握着一把剪刀,左手捏着一张红纸,只见剪刀上下翻飞,红纸不断旋转,须臾,奶奶放下了剪刀,抖开了手里的那张红纸,一个红艳艳的囍字呈现出来,慢慢贴近爷爷的瞳孔。
爷爷眨眨眼,却见鲁和尚抖起了被子,然后往炕头上一扔,叫三人按照他刚才的样子将被褥重新叠起来。这三个人都是在外忙活的人,哪里干过这种只有婆娘才做的活计。特别是爷爷和铁蛋叔,家里都是有女人伺候的,那些年他们只忙着在外赚钱养家,哪里见过这样的手工活,何况他们家里的婆娘也不见得会干这个。两个人忙活了一阵子,炕头上自然就堆了两个被子蛋儿,像两坨屎一样墩在那里。
铁蛋从小没有了娘,所以这些活计原来在家里的时候还是干一些的,他虽然叠得没有鲁和尚好,却也是有角有棱,叠得很是仔细。鲁和尚看着他,微微点了点头,不动声色。他又站到炕边儿,抓起了铁蛋叔的被子,眼睛环顾了一下三人,说:“再教你们一遍,这次我慢慢叠,大家都看好了。”说着,又一边讲解着,一边把被子又重新叠了一遍。三个人又重新开始练习,山柱有基础,又天性聪慧,他看出了门道,抓住了要领,虽然是慢了些,但再叠起来的被子,已经跟鲁和尚不相上下了。
鲁和尚坐在大炕的最西头,脊背倚着墙,手里拿了一根大烟袋,填了烟丝,正在那里陶醉地抽着,抽一口吐出一团烟雾,眯缝着眼睛看着三个人叠被子。他喊了一声:“兄弟,你过来。”然后朝着山柱摆摆手。铁蛋叔听见了,嬉笑着,一扔被子就往鲁和尚跟前走,鲁和尚没好气地一挥手:“你来干吗?干你的活,我叫他。”说着,指指山柱。铁蛋叔嬉笑的、贱贱的表情立马受了回去,变成了一脸的阴沉,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低着头叠起了被子。
山柱走到了鲁和尚跟前,鲁和尚拍拍炕沿儿,示意他炕沿上坐着。鲁和尚眼睛里流露出了爱惜,微笑着说:“兄弟,刚才跟你打架,还生我的气吗?”
山柱说:“不生气,怪我,不该随便动你的东西。”
鲁和尚一摸光头,哈哈一笑:“这叫不打不相识,兄弟是哪里人啊?”
“山东益县。”山柱说。
“嗯,山东出好汉,我喜欢山东这个地界儿。”鲁和尚说。
“鲁排长是哪里人啊?”山柱问。
“甘肃平凉。”鲁和尚说着又反问山柱。“听说过吗?”
山柱摇摇头。没想到正在一旁叠被子的爷爷听到了,忙着接上了话茬:“我知道,甘肃平凉,明朝称为渭州,是水泊梁山好汉鲁智深的出生地。评书里讲过的。”鲁和尚白了爷爷一眼,没好气地说:“没问你,叠你的被子。”爷爷低下了头。铁蛋轻轻地嘲笑了两声。
鲁和尚抽完了那袋烟,蜷起了一支腿,将烟袋锅子在鞋底上磕磕,那些燃尽的烟灰便尽数散落到了地上。就在鲁和尚欠起身子磕烟灰的当隙,山柱发现他身后的墙上用锅底灰画了一道道的竖杠杠,都跟锥子针一般粗细,密密麻麻整齐的排列着,像一道黑栅栏。山柱指指鲁和尚身后,问:“那是什么?”
鲁和尚回头看看,似乎明白了山柱的意思,笑了笑,说:“兄弟,对这个感兴趣?”山柱点点头,用疑惑的眼神瞅着鲁和尚。鲁和尚笑笑,说:“其实也没什么,我每杀一个,都会在这里记个数。昨天刚数了,已经是一百零七道杠杠了。”山柱听着,他看着鲁和尚,不由得肃然起敬,这就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啊。鲁和尚又重新填了一锅烟丝抽了起来,表情有些凝重:“兄弟们都叫我鲁智深,我觉得我不配,我怎么能配得上那个大英雄呢。不过,什么时候这些杠杠画上一百零八道,也算满足了我一个多年的心结,对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的崇拜仰慕也算做个完美的收官。”说着,鲁和尚瞅着山柱问:“你知道梁山第一百单八将是谁吗?”爷爷又在那里搭话:“鼓上蚤时迁。”鲁和尚这次没发怒,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山柱,一拍大腿,高声地说:“对,时迁,就差他了。”鲁和尚又抽了一口烟,表情逐渐阴暗了下来。山柱也感觉出了鲁和尚微妙的情绪变化,只是盯着他不说话。
鲁和尚抽了抽鼻子,眼睛里有些湿润,目光投向那束还仅存在屋角的像火柴盒一般大小的光带,幽幽的想起了什么,语气充满了愤恨:“我爹娘临死的时候,嘱咐过我,要我一定好好打鬼子,给他们报仇雪恨。”末了,鲁和尚猛地一擦眼睛,看着山柱,微笑着说:“兄弟,喜欢枪?”山柱也笑着点点头。鲁和尚一指西墙上挂着的三八大盖,说:“把它拿过来。”山柱有些犹豫,从炕沿上站起了身子,脚却没挪动地方。鲁和尚似乎看出了山柱的顾虑,说:“叫你拿你就拿,别婆婆妈妈的,快去。”山柱便走到墙根,摘下了那杆枪,递到鲁和尚手里。
鲁和尚把那把枪掂在手里,潇洒的左右手扔了个倒手,然后熟练地推膛拉栓,只听得一阵连续的金属撞击的啪啦声,清脆悦耳。鲁和尚已然把枪平端在肩齐的位置,他眯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紧贴在光瞄镜上,枪口大幅度地摆动着,最后停留在窗口那束细小的光束上。幽幽地问:“兄弟,打过枪吗?”山柱说:“没有。”鲁和尚问:“想不想学?”山柱不加思索地回答:“想。”
鲁和尚瞄了一会,重新把枪放下。他瞅了瞅山柱,一抬腚,从炕上跳了下来,说了句:“跟我来。”便提着枪出了门。山柱随后也跟了出去。正在叠被子的铁蛋回过头,看着两人的背影,说:“看样子鲁班副这是要收徒弟了。”爷爷也扭头看着门口晃动着的花布帘,说:“是啊!山柱从小就喜欢玩枪,看来这次是遇到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