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终于找到了亲爱的组织(3)

　　迎着白色的雪峰一路走去，我们的背后村庄远了、城市远了，熟悉的一切都被颤动的气流淹没而尽。迎面却扑来一阵阵透着微微湿意的清凉，这是来自于昆屯雪峰下古老冰川融化时散发出来的历史气息。坐在马鞍上的我，用劲地催促着马匹，一步不离地紧跟在奶奶的马匹后面。
　　奶奶时不时地回过头来，朝我咧着嘴得意的笑着，我知道七十多岁的奶奶，她的心里肯定和我一样也很兴奋。马蹄的得得声踏响起一串串轻松持续的欢快节奏，我急切的心中，早已一步踏入了这一片如同海洋的广阔大草原。我知道我完蛋了驯服了投降了，是被自己血液里那粒古老的牧民基因彻底征服和改变了。从第一眼、第一脚、第一口喘息开始，我就在倾刻间喜欢上了这里，而且，这种痴迷即将进入巅峰的状态。简直就像一头关在栏杆里饥饿多时的牛，突然间冲进了一片水草丰盛的牧场。
　　学校的小秦老师曾经说过我，她说我的基因里肯定有一串牧民的谱系，也就是说我的祖先一定是牧民，只是她没有直接说破真相而已。从我喜欢骑马，喜欢草原，喜欢河流、喜欢住在外面到一些与牧业有关的事情开始，她就深深地怀疑起教室里和我一样坐卧不安的汉族孩子。骑马，这算是一件我很早就喜欢做的事情，村庄里的孩子也都特别的喜欢马，把骑着的马当成了自己的亲人朋友。马很特别，显得与其它动物不同，我认为它算得上所有动物之中，唯一的带有精神贵族和绅士气派的动物。它临危不惧，遇险不惊，遇难不退，更像亲人那样用心地保护着自己的小主人。所以，不论是外来的汉族人还是本地的民族家族里，每个家中都有一匹自己喂养的用来放牧、乘骑和赶套拉车的马匹，这匹马往往就是家族里的一位重要成员。几乎人人都有一匹属于自己心爱的马，哈萨克人甚至会把马当成自我生命的另外替身，这是当地多少年不变的民族习俗。尤其是生活在牧区里的哈萨克男孩子，他们拥有马匹的欲望别强烈，享受到的待遇也比我们好。一个哈萨克男孩从七、八岁接受过割过礼之后，他们父母就从此把他们视为家里的成年男人了，就会在这一天，亲手送给他们一匹出生不久的小马驹，这马驹子是专用的，是别人不能分享的专利品，哈萨克人的这一点作法足以让汉族的男孩子非常羡慕。我们家里的经济条件还可以，爸爸反复折腾终于也折腾到了一匹小青马。乍一看到，一遇到它清澈如溪水、扑凌凌的大眼神，我就从心里认定了它。我们都叫它小青。这是一匹能熟知人情工世故、知人心情、善通人性又非常懂事的马驹子。当然了，它从小时开始，也成为我爸爸眼中的宝贝。每天不管干活回来的人有多累有多饿，临近傍晚时分，爸爸总会用一根细长的缰绳牵着活蹦乱跳的小青，和几个同样溜马的男人又说又笑地结伴而行。这些男人们会沿着村子的四周一圈圈地溜步、打滚、涮洗、饮水、修掌，像组织一场盛大的男人式集会。即使在晚上临睡觉前，他还要亲自出门一次，肩头上披着衣服去马棚里为小青拌粮喂料。他们之间显出的恩爱亲热和密切的劲头，就让我妈妈的心中十分不满，以至于她形容爸爸是“家里又养了个小老婆”。我很不明白，小老婆和小青能有什么内在的关系。
　　当我告诉爸爸，说奶奶同意并亲自带着我到山上的确吉克牧场时，奶奶想让我骑着长大的小青到大山里住上一阵子时，我的天啊，没想到爸爸真是善心大发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就爽快地允诺了我。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爸爸还特意搬出了从维族商人买买提那里才买来的新鞍子。这副新鞍子架子是用结实的桦木雕成的，里里外外打磨得无棱无角、平整干净，用手一掂既结实又轻快，加上军用的马背防硌的耐磨毡片，还有一大把配套用的缰绳、笼头和肚带、后鞒，新鞍子特别上眼。俗话说“人是衣服马是鞍”，本来长得细蹄弯腰显得精神十足的小青马，经过这么一装饰，越发地让人怜爱和眼前一亮。对于上山这件事情，奶奶亲自来过几次，她巴卿着没剩下几颗牙的嘴巴，看到装饰一新的小青马显得非常高兴和满足，频频点头。因为她认为爸爸这么做，其实也是给了她老人家一个非常光亮的面子。
　　一路走去，我似乎觉得马的血液和基因里，也许也有着残存已久的、原本就隐藏着的对草原的浓浓记忆。我们骑着马一进入绿色如茵的山坡上，猛然间就觉得屁股下的马立即精神一抖擞，变了另外一种马匹。小青虽然年轻有力，毕竟是一直生活在平原农村的，然而，它一看到蓝色的天空、悠然自得的白云、绿色的草场、清澈的溪流和清秀的雪山，顿时显得激动不已，也显得非常的亢奋。我根本就不用手和缰绳去催促它，它自己在奶奶的马匹前跑前跑后，走走停停，嗅着路边的野蔷薇枝叶。甚至一边走一边低下头，用肉肉的嘴唇轻轻地啃啮着地面上的嫩芽，为了表达它的欢乐之情，还时不时地扯着稚嫩的嗓子，向着远方和大地发出一阵嘹亮的咴咴声。
　　我就像一条被奶奶养熟喂大的小狗仔，紧紧拽着小青马的皮制缰绳，双手轻轻一抖，两腿一夹，小青马急忙抬起头来咀嚼着嘴里的青草、撒开四蹄，冲着前方的奶奶和她的乘马“嗖”地一声，小步快跑地追逐起来。不过，这一路走下来，好奇心极强的小青马，始终表达着一股努力向前冲去的年轻和激动。所以，绝大多数的时间里，我都会轻轻地勒着缰绳，让它不抢不赶一步不离地跟在奶奶乘骑的黑走马身后。有时，我们也会在平坦的草地上松开缰绳放开笼子让它们并辔同行。从小青马和大黑马行走的吃力程度来看，我们这是向着越来越高的海拔山区在不断爬行。一路上人家越来越少了，倒是路的四周的空地渐渐多了起来，原始森林显得越来越稀少了。最显眼的东西就是古代的冰碛石，后来才知道是冰川时期留下来，它们或是成堆、或是成片地堆满了狭窄的峡谷。放眼四望，涓涓的小溪、清澈的河流、挺拔的桦林、绽开的花朵，还有连贯啼叫的鸟叫声，它们像树叶一样，扇动着小小的翅膀，带着欢快的心情伴迎面而来。我觉得如同遇到了一群淘气的孩子，它们向我们一层层地展开自己的精心收藏。细丝绒布般被摊开的草丛，铺平了高低不平的峰峦沟壑，也掩没了我们走着的牧道，如果不细看，你很难会发觉自己脚下深深埋伏的这条羊肠小路。
　　一路风光，一路景色，一路新奇。一股股新鲜和激动竟会让我的心情时时地感受、催化和膨胀着，最后，竟然会“嗵”地一声，仿佛是刹那间的醍醐灌顶，我被来自头顶上的一缕灼热的阳光点燃了。我的心中落满了晶莹剔透的露珠，闪烁不停的斑斓让我充满了无限的喜悦。我在奶奶投来的热情目光的怂恿下，第一次张大了嘴巴、扯开了喉咙、亮出了嗓子，痛快淋漓的流畅感，心中被洗涤一空的轻松感，在涨涨落落的歌声里交错起伏。我像过电影过人生那样，把知道和不知道的、会唱和不会唱的歌曲，尤其是我听到过和粗唱过的蒙古歌曲，都用尽心力地堆积起来、尽情尽爱地享用啜饮不停，甚至带着童稚的跑了的音调大声地唱了一遍又一遍。有几首我非常喜欢的歌曲，还被我反复地唱来唱去，好像走这一路上的任务，就是好好地回味一下短促而快乐的人生，我觉得在奶奶的鼓励下，把短短的一生能知道的歌曲都唱完了。
　　在上山路上的这几天里，我坐在马鞍上，用足够多的时间和充沛的精力来唱歌，歌把我过去的肺腑唱空了、唱净了、唱得透明了。奶奶一直侧身骑坐在铺了花毡子的马鞍上，只用一只干枯的手臂轻勒、抖动、放松和摆脱，动作娴熟地指挥着身下的黑走马，黑走马时而昂头疾走、时而踏步缓行，带着享受的幸福听任着主人的指挥。她时不时地撩开披在头顶上的白色纱巾，让花白的长发全部裸露着，沐浴在初夏时分的干净空气里。她把柔软的拴着马笼头的细长缰绳，绾在手里然后一圈一圈地搭在手臂上，流露出无比喜悦笑眯眯的目光，面现慈祥、疼爱地远望着前方的草地，欣喜无比地欣赏着前前后后不停跑动的我，欣赏着胯下体态轻盈的小青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