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歡』(45)

　　母亲给绿茉打电话，国庆节近在眼前，绿茉要不要回一趟家看看，或者，父母过来看看她？绿茉走到穿衣镜跟前，镜子里映出来一个已经不那么瘦得可怜兮兮的人儿，她微微笑了：“妈，我回去好了。”
　　“哦，好的呀。”母亲很高兴，却略微顿了一下，“茉茉，”
　　绿茉的心“嘭通嘭通”跳了，“还有什么事儿吗？”
　　“没有了，没有了。”
　　“我订好机票给你打电话。”
　　“好的好的。”
　　“没有别的事我就挂了。”
　　“嗳。”
　　绿茉知道母亲在犹豫什么，她的心有些刺痛。之君不跟她联系，却跟文涛通了几次电话了，初蓓又打过几次电话过来。绿茉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一根香，正一寸一寸的变作了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燃尽了，又猜不透之君到底什么意思，贸然打了电话过去会不会真就划了句号了？绿茉抖了一下，摇摇头，好像要甩脱什么似的。看看桌子上的月历，想起来什么似的，翻了一页，略微攒了眉，下个月又要去医院做检查了，尽管已经是两个月复查一次，依旧感觉有些麻烦。上一次检查结果出来，绿茉没有跟焦仲良提起，焦仲良也没有主动问起来，短信电话都没有，也没有听见李枫提起来焦仲良是不是已经知道了结果，以前，李枫总会在复查结果出来以后玩笑似的说一句：“焦总这下子可放心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试探什么，李枫的丈夫朱顺开的目光也总在焦仲良和绿茉之间来来去去的，暧昧的猜测着什么，或者说是兴奋的等待着什么。这一次李枫很沉默，什么都没有说。他忘记了吗？绿茉轻轻咬了一下嘴唇，看着那个被红笔圈起来的日期，秀气的眉微微动动，觉得心里有些个空落落的，有些不分明的怅然若失。立刻又抖了一下，掩饰什么似的飞快把月历翻回来，站起来，走到窗子底下。
　　窗外，夏末秋初的晴朗的天空，太阳亮晃晃的。
　　绿茉看着玻璃窗映出的眼睛上面，眉微微蹙着。绿茉知道自己一向在感情上很能够把持的住，知道什么应该什么不应该。焦仲良的太太，美琪，她见过，从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也从来不觉得他们夫妻有什么不合适的感觉，她也从来不去判断一对夫妻的般配不般配，那是别人自己的事，她从不认为一个人对其他的人有指手画脚的权利。
　　焦仲良听见一阵“咕咕”的叫声，看看表，已经12点半了，他摇摇头，这样快，旋即笑一下，又想起什么似的，摁了桌子上电话，没有人。楞了一下，站起来，走到门口打开闭着的房门，小麦不在。午餐时间。
　　看着小麦空空的座位，忽然，焦仲良的眉毛动了动，快步走到办公室门口。
　　诺大的办公区里不看见几个人影。
　　焦仲良的目光移动着，终于，停止在那个熟悉的隔断上了，立刻，一抹失落浓雾一样将他团团的包起来——绿茉不在座位上，她也出去吃饭了？焦仲良皱了眉，抬起手腕，又一阵“咕咕”的声音，他往外走去。
　　“焦总。”
　　焦仲良回头看了一眼，程德宝快步跟上来。
　　“德宝。”焦仲良笑了笑，“吃了吗？”
　　“正要去吃。”
　　“好呀，我也饿了，走，一起吃。”
　　“好。”程德宝的脸上很高兴的表情。
　　两个人进了电梯。
　　“吃什么？”焦仲良问。
　　“我随便。你呢？”
　　“我也无所谓。”
　　“哈哈哈。”
　　“呵呵呵。”两个男人都笑了。
　　电梯的灯一层层亮下去。
　　“对了，”就在那个“1”亮起来的一刻，程德宝忽然想起来什么，“我带你去一家咖啡厅吧？”
　　“哦？”
　　“不是只喝咖啡，就跟上岛咖啡差不多，听说老板以前是上岛的合伙人，后来闹崩了，就开了这一间，找的厨子很不错，我吃过一两次，就在马路对面。”
　　“那敢情好。你带路。”
　　程德宝“嘿嘿”笑着，心里不由得微微升起来一抹淡淡的佩服来——焦仲良就是说这样的干脆，从来不看见他在事情上拖泥带水的。或者，也只有这样果断的男人才能够成功吧？一种气度。小家子气的男人成不了大气候。
　　程德宝带着焦仲良走到咖啡厅门口，“就这家。”
　　焦仲良抬眼看看，“哦，门脸儿挺别致的嘛。”
　　“请。”程德宝伸手去推玻璃门。
　　“欢迎光临。”立刻，一脸职业性微笑的迎宾小姐从门里边拉开了门，并不忘记微微欠一下细细的腰肢。程德宝和焦仲良也微微点点头，迎宾小姐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两位吗？”
　　“嗯。”程德宝点点头。
　　“这边请。”一边说着，大红色旗袍包裹着的细细的腰肢已经游龙一般往前游去了。
　　看着那左右摇摆的腰肢，焦仲良忽然脸上微微变了两变，立刻又恢复了平静。转头看看程德宝，两个人相视一笑，跟在女迎宾员的后边走进去。
　　程德宝坐下去立刻又站起来。
　　“怎么了？”焦仲良奇怪得抬起头。
　　“我去一下洗手间。”
　　焦仲良裂开嘴，挥挥手。程德宝走开去。
　　一个女服务员走过来，“给您菜单。”
　　焦仲良抬起头，一张男人一样的线条分明的国字脸，细长的眼睛微微有些肿眼泡子，好像得了相思病一样，分开的距离有些多，小小的鼻头，略嫌厚却不大的两瓣嘴唇。焦仲良暗暗攒了一下眉，这样的一张脸！年轻女子的脸，让人看了有一些不舒服。也是，大脸盘子上分散开纤小的五官，一个大房间，几样小家具，又安排的不合理，局促的太局促，空的地方又太空了。焦仲良笑笑。女服务员脸上没有表情，只看着焦仲良。
　　“等会儿再点。”
　　女服务员转身走开了。
　　焦仲良一页页翻看着菜单。
　　程德宝走回来，又回头往后看了看，再看看焦仲良，脸上的表情有些怪。
　　“怎么了？”
　　“小麦好像在那边。”指了一个方向。
　　“这有什么，附近吃饭的地方总碰得到熟人。”
　　“跟她吃饭的好像是美琪。”公司里的高层差不多都认识美琪。
　　“哦？”焦仲良楞住了，“你看清楚了？”
　　“没有。只是觉得很像。”
　　焦仲良看着程德宝，程德宝耸耸肩，焦仲良笑了一下，打开菜单，“吃什么？”非常平静的声口。
　　程德宝仔细看一眼焦仲良，什么也没有看出来。拿起菜单，目光在菜单自上而下的移动着。
　　美琪微笑着——小麦那里来的“情报”显示焦仲良没有问题。突然停下了脚步，掏出手机，“仲良，晚上咱俩在外边吃饭吧。……有饭局了呀？……哦，那好吧……拜拜。”脸上渐渐的笼了一层厚厚的阴云，“情报”带来的喜悦荡然无存。
　　美琪站在街边，行人一个个脚步匆匆的过来过去。头顶太阳太毒了，把人脸上的笑好像蒸馒头一样蒸发掉了，美琪看见了很多很多张眼睛鼻子挤在一起的包子皱褶一样的脸——人人都活得不容易。美琪忽然又想哭了。
　　路清抱着孩子，有些笨拙，又非常的小心翼翼。“啊呀呀，木木，孩子真不好抱，这么软软的。”新奇的声口，看着孩子的目光很奇异。
　　“这已经硬了很多了，你不知道，刚刚生出来那会儿才软绵绵的呢，我都不敢抱。”木木微笑着，胳膊放在路清的胳膊底下，好像防备什么似的。
　　“真的呀？”路清的眼睛睁圆了。
　　“你要是生了孩子就知道了。”一旁一直冷着眼睛看着的潘母突然开口了。
　　路清的脸上一凛，转头看了一眼潘母，“妈很懂得的哦。”
　　潘母没有接话，只站起来，转身往厨房走去。
　　木木和路清彼此看着，都笑了。
　　“我真的抱不了，还是你来吧。”
　　木木接过孩子。路清抓起孩子的小手，“哇！”叹了一声，“木木，你看，真的好可爱哦！小玩具一样，可是会动。多么柔软的小东西！”低下头，鼻子凑近孩子，“好香呀！奶奶的香味儿！今天我才知道什么叫‘奶香奶色’，真的好闻。咯咯咯。”笑得很开心。
　　潘母站在厨房门口，“木木，晚上吃啥呀？”
　　“哦，今天晚饭在外边吃，我已经订好了。”
　　“玉章知道吗？”一双小眼睛里阴郁郁的。
　　“知道。嫂子今天来，我哥哥也要来看看宝宝。”
　　潘母矮胖的身体又隐进了厨房。
　　“就在家里吃吧。”路清看着木木。
　　“我想换换口味。”木木浅浅地笑，嘴角边的小酒窝一隐一现。
　　路清看着木木，昔日的丰腴还在，圆圆的红苹果一样的脸蛋却好像失去了水份似的，不仅没有了光泽，反倒皱巴巴的，圆圆的眼睛里总带着愁苦，尽管她竭力做出快乐的样子。
　　孩子“咿咿呀呀”的，小手挥舞着。
　　“她怎么了？”路清好奇地看着孩子。
　　“要吃奶了。麻烦你帮我递一下奶瓶。”木木腾出一只手，指了指饭桌上的一个保温锅一样的东西。
　　路清走过去，却不知道怎么打开那个东西。正研究着，潘母从厨房里快步走过来，“我来。”有些愤愤的打开保温锅，拿出一个奶瓶，又“啪～！”的磕上盖子，看也不看路清，脸上却阴沉沉的。
　　“谢谢。”木木接过奶瓶。
　　潘母没有说什么，自顾自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木木给孩子喂奶，路清坐在一边看，两个人都不说话。
　　姚树一边开车一边微笑着跟路清说着话——路清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从菜馆出来，潘玉章邀请姚树和路清再去坐坐，两个人都说“不了。”江黎陪女儿去补习班，要去接她们母女两个回家；路清第二天要上课。潘玉章笑着叹口气：“那就改天，大家再聚聚？木木，回头把爸妈都请来。”
　　木木点点头，低头看一眼怀里的孩子，已经睡得很沉了。“哥，你送送嫂子吧。”看看姚树，又看看路清。
　　路清忙摆摆手说不用了，不要耽误了接孩子。姚树一边笑着说不会耽误的，已经走到自己的车子跟前，打开车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路清看着木木，霓虹灯光里，脸蛋儿有些红红的：“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木木笑着：“快上车吧。再推让真的就耽误接宝儿了。”
　　“我有空再来看宝贝。妈，玉章，我走了。”路清看看潘母和潘玉章。
　　潘母在一边，没有表情。潘玉章点点头，脸上微笑着。
　　“小宝宝那么软软的，我都不敢抱。”
　　“哦？”姚树扭头看了一眼路清。
　　“害怕抱坏了。”有些赫然的笑。
　　“不会的。”
　　“可我还是害怕。咯咯。”清脆的笑。
　　姚树又转了头。
　　“木木瘦了，我婆婆不是很会照顾人。”
　　“她就是太细了，其实，宝儿，我女儿，小时候她妈妈就没有像木木这样，带孩子，那么细真的没有必要，咱们这一代不都是放养的吗？我看也都长得挺好的。呵呵。”
　　路清又“咯咯咯”的笑起来。“你家小公主很聪明的。”扭头看一眼，路灯的灯光里姚树的侧影有些模糊。
　　“她妈妈的功劳。”
　　“哦？”
　　“我们家，但凡女儿的事，她妈妈是事无巨细全部包了，我们这些人就没有什么用了似的。”淡淡的声口，听不出任何的意味。
　　“做妈妈的都一样吧？就怕孩子受苦。”
　　“爱，有时候是负担。”
　　“哦？”路清楞了一下，看着姚树。姚树也转头看她，刚好经过一盏路灯，橙色的灯光底下两双略略含着些诧异的眼睛。
　　“顺口一说，顺口一说。”姚树裂开嘴。
　　“哦，”路清也笑了，“其实，仔细琢磨也真的是的。”
　　“可别仔细琢磨，我瞎说的。”
　　路清又笑笑，没有做声。姚树也沉默了起来。
　　路灯一盏盏被甩在了后边。
　　绿茉坐在位于商场第一层的咖啡馆里，一边啜饮着咖啡一边看着两部观光电梯上上下下，忽然，她觉得自己的心随着那电梯一道在上上下下，哪一层停留的时间久了，好像一口气突然间半中间断了，喉咙里梗得很难受，就盼着它赶紧开动起来。果然看它又上去下来了，感觉呼吸也顺畅了。
　　李枫坐在绿茉对面。昨天打电话约好一道逛街的。李枫将自己的朋友仔细扒拉了一遍，好像还从来没有看见过绿茉穿过不合适的衣服，每次见面绿茉都会让李枫眼前一亮：多么精致的小女子！李枫请绿茉给自己参谋买衣服。朱顺开的一个表妹国庆节期间要结婚，表嫂竟然被委以了重任。朱顺开叮嘱李枫不能够被表妹的婆家人找到丁点儿的瑕疵，李枫觉得绿茉是最好的参谋。
　　“想什么呢？”
　　“哦？”绿茉楞了一下，李枫的眼睛里笑意盈盈的。
　　“电梯里有什么？”
　　“哦。”绿茉的脸红了一下。
　　“你一直盯着那电梯看，怎么了？看见什么人了？”
　　“没有。”
　　“你有心事。”笃定的声口。
　　“没有。”
　　“绿茉。”
　　“嗯？”
　　“你不是一个会撒谎的女孩子。”
　　绿茉的脸又红了一下。看着李枫，她很安静。
　　“你呀～！”李枫微微摇摇头，“你知道吗？”顿住了，看见一抹疑问飞进绿茉的眼睛，“算了，”她又摇摇头，“国庆节你去哪里？不出去旅游吗？”
　　绿茉楞了一下，李枫跟平素的她有些不同。绿茉飞快看了一眼旁边的观光电梯，今天，她们两个都有一点反常。
　　“不，我要回一趟家。”
　　“哦。定了哪天走了？”
　　“嗳。”
　　李枫喝了一口咖啡。“绿茉，”她看着自己的杯子。
　　“嗯？”
　　“你跟焦仲良说了吗？”依旧看着杯子里的咖啡，淡淡的声口，尽量不显得有什么特别。
　　“没有。我觉得总麻烦焦总不好。”
　　“哦？”目光落在绿茉的脸上。
　　“焦总帮了我这么多，我都不知道怎么回报呢。我现在已经完全好了，再麻烦他不应该的，他那么那么忙。”最后声音已经低了，宕远了。
　　李枫没有说话。
　　绿茉沉默着。两个人一齐看着电梯上上下下，不时啜一口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