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6）

　　六
　　家里的农忙差不多都结束了，母亲就过来了。不过，外公家的冷清却并没有恢复多少。反而，暂时性的热闹一下却又加反衬出来外公家的冷清与孤落了。
　　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了下来，外公抱着我坐在大厅里，母亲便和外婆一块呆在厨房里了，我听到厨房里有碗筷叮叮梆梆的声音，还有外婆跟母亲的谈话声，只是不知道她们具体在聊着什么，仿佛很是神秘一般。于是我挣脱了外公，朝着厨房走去了。
　　在昏暗的厨房里，母亲正在洗碗，而外婆则也正在收拾灶面。将做晚饭时灶台上掉落的一些蔬菜的枝枝叶叶清理放在了垃圾桶中，而母亲在洗过碗筷之后，很熟练将碗筷放进旁边的碗柜里，接着便又用最后一次清洗碗筷的水清洗着灶面，俨然一副很是熟识的样子。
　　“唉，还是你这做老大懂事，想想你出嫁之前这个家里没少让你累着。”
　　“妈这是说的什么话，只是自从达军当兵去后，留你们两老在家里多少感觉着有些冷清了，秋满也才生了小孩，却没多少时间来陪你，而我在那边却也一直抽不开身，其实老早就想回来看看了。”
　　“没事，我们在这里没事，只是有时候会挂念着达军，也不晓得他现在在部队里怎么样了？”
　　“他好着呢？这不前段时间才来信告诉了你们吗？”
　　“唉，话虽是这么说，可是心里却总是放心不下，他以前哪里吃过什么苦哟！”
　　“哼，就是你以前把他惯坏了，就是要让他去那里吃吃苦，否则这家伙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外公不知何时也跟着进来了厨房。
　　“也就你狠心，非要把他送去当兵，好像他不是你的儿子一样。”
　　“懒得跟你说，妇人之仁。”外公没好气的说道。
　　外婆望了望生气的外公，可能是仗着母亲在这里，正想继续跟外公争辩着，却被母亲一把拉住了。外公见是无趣，便又回到大厅去了。
　　外公走后，母亲便两手拽着外婆的手臂，柔声的对她说道，“妈，你怎么还是跟他挣这个事，你明知道父亲的脾气，那时他已经是做了决定的，是怎么也不会改变了的。再说，那时达军也确实是要管制了，都已经开始偷东西了，再不管制还不晓得他以后会怎样呢！”
　　外婆听到母亲的劝说之后，冷静了许多，却也不再说话了。厨房清理好后，母亲则又端着煤油灯朝大厅走去，外婆则牵着我的手，跟在母亲的后边。
　　外公正坐在大厅的竹椅子上抽着水烟，直直的望着大门外漆黑一片，一声不吭。
　　“咳”“咳”，母亲走近之后故意咳嗽了几声，外公这才回过头来，他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后边的外婆，依旧一声不吭。在母亲的示意下，外婆端着煤油灯，牵着我进了她的房间。外婆的床上已经摆满了今天晒干的衣服，衣服上还套着衣架子。于是外婆便又不自觉的开始整理衣服来，她先把外公的衣服整理出来，一件件的折叠好，整整齐齐的放在一边，接着又把我的衣服整理出来，也一件件的折叠好，最后才将自己的衣服折叠好，很快，三堆衣服便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床上了，外婆再把衣服小心翼翼的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以方便明天穿。
　　母亲也搬了张凳子，坐在了外公旁边，外公则继续吧嗒吧嗒的抽着烟，烟圈儿一阵一阵的散开。
　　“山里的谷子也快熟了吧！”
　　“快了。”
　　“过段时间我叫永贵过来，跟你一起把谷子收了。”
　　“唉！”外公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这也才搞完双抢的，真不想烦动你们呐，山谷里也就那么一点田，自己打起来也是很快的。可是我一个人实在搞不动那个打谷机呀，以前可以借德林家的打谷，可总是借人家的，终归也是不好的。”
　　“没关系的，等以后弟仔回来就好了。”
　　“这个家伙呀，别指望他，我这一辈子也不想指望他！”一听到母亲说道舅舅，外公似乎就火冒三丈起来。
　　“事情都过去了这么久了，部队会好好改造他的，你将来终归还是要靠他的呀！”
　　“算了，不说他了。我呀，也就生了你这个女儿好，懂事又早，问问这山里有谁不知道你能吃苦，你妹妹要能有你的一个半吃苦就好了。”
　　“爸，你这话又是说到哪去了，秋满不也挺好的吗？她现在可是住在南桥镇上了，知道你们两老喜欢听花鼓戏，去年过年的时候还跟我商量着要叫上你们两老去大王庙去看戏呢！”
　　“唉，我不是说她不好，我只是说她吃不得苦。”
　　“谁想吃苦咧，不都是没办法的事嘛！再说她现在不是挺好的嘛!”
　　外公听了之后倒呵呵的笑了起来，母亲知道外公的气算是消了许多了。接着，母亲便站了起来，而外公则依旧坐在大厅内门口抽着他的水烟又来。母亲来到了外婆的房间，外婆衣服整理好了，正也坐在床边发着呆，看到母亲进来，望了望母亲，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了。母亲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跟外婆使了个眼神，外婆似乎也懂得了什么。一场争吵就算是这么停止下来了。接着，母亲又要去外公那里，叫我去陪陪外公。
　　于是，我便又跑到大厅里，在外公的大腿上坐了下来。外公却也不说话，我望着有些生气表情的外公却也不多说什么话了。然而，这样安静下来之后，却又觉得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却才发现：原来，山里的生活，说来清苦，却也并不单单是指物质生活方面。其实，在那个年代里，整体的生活水平使得山里与山下生活状况倒也看不出有着明显区别的，而最重要的是精神方面。就如同此刻，一旦晚上到来，山上那便是一片寂寞围绕了，而山上总共稀稀拉拉的也只有这么几十户人家，隔得又远，所以大多数时候，坐在山里除了虫鸣与山里奇怪的鸟叫声外就只有听自己的呼吸声了。那种寂寞的感受一段时间还可以，可是长年累月如此，甚至是一辈子如此，这却也是叫人难以忍受的。
　　正当整个房子安静得有些吓人的时候，却听到了门外有人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却是德林老头的声音。德林老头离外公家最近，走路也需要十几分钟，像他这样串门却也很少见的。
　　德林老头叫了几声“显德”“显德”之后，外公便在大厅里应答了。于是德林老头的手电筒光便在房屋里闪烁了几下之后便进来了，外公把母亲刚刚坐过的椅子递给了德林老头。而母亲亦出去跟德林老头到了个招呼，接着便在从茶几上倒了一杯凉茶给德林，然后便又进母亲的房间了。
　　德林老头坐下之后，便自个也抽起烟来了，德林老头的脸色看起来很是不好。
　　“贤枣还没回来吗？”
　　“没有！”德林老头直直的望着烟圈说道。
　　“唉，现在的年轻人呀！”外公又重复的说道。
　　“他出去的时候是说想去外面看看有没有好的生意可以做，可是我怕呀...”
　　“怕什么？”
　　“我呀，就怕他在外面又赌，那天把自己的命搭上了都不晓得咧！”德林老头终于说出了自己的忧虑。
　　“如果真的是去赌博那就真的不好说了。”外公一边抽着烟，一边认真的分析着。
　　“老哥，你说这该咋办呀！”德林老头似乎也有些急了。
　　“叔，没事的，不要想太多了，说不定真是在外面去找做生意的门路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又出来了。
　　德林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有些自嘲的笑道，“他呀，是哪根筋我还不知道，他那哪是做生意的料，哪里吃得一点苦哦！”
　　“这个可说不准的，贤枣啊，我和他一起长大的，从小就聪明得很咧！”
　　“还是楠楠会说话。”德林老头的心似乎放下了不少，刚才紧张的脸色也缓解了不少。
　　“他们那些年轻人呐，是没受过苦，要是受过我们那代人的苦，就不会这么如此的这般轻浮气躁了。”外公依旧在旁边冷淡的说道。
　　母亲望了望外公，然后又有些尴尬的望着德林老头。
　　德林老头望了望母亲之后却笑了起来，他对外公说道，“是哦，现在的年轻人哪里会知道我们那一代的苦哦！还记得闹大饥荒的那几年吗？”
　　“当然。”
　　“当时真的是能吃的都能吃了，山上的野菜吃光了，人们只好吃康巴饼。康巴饼吃下去，人是饱了，可拉屎却是怎么也拉不住了，于是呀，只好躲在厕所里扣。”
　　“是呀，我还记得株树村的刘声响吗？”
　　“当然记得了，他实在饿得不行，结果上山吃观音土，最后年纪轻轻的却硬是撑死了。”
　　外公他们似乎找到了共同的话题，他们的记忆匣子一下打开了似的，两个人越聊越起劲了，而德林老头却也不知什么时候也把他儿子的事情丢在一边了。母亲在旁边听了一会之后，知道一时半会是不会结束的了，便又找个借口离开了。
　　而我则一直依靠在外公膝盖边听着，那晚外公他们聊到了很晚，他们从小时候的抗日战争聊到了大饥荒，又聊到了文化大革命，总之那晚自己听到了许多觉得甚是不可以思议的事情。特别是他们讲起文革时看到那个被抢打死的老师时，我至今都还记得。外公说那天突然听到一声枪响，却发现老林中枪了，正中脑袋。他当时却完全不知所措，看到脑后血直流，而老林的老婆当时完全吓疯了，看到那些流在外边的脑髓，她用手不停捧着想塞回去了。而那个时候，听到他们聊那些事情的时候并却让我感觉到害怕，而是使得年幼的我对于生死有了一个朦胧的印象。
　　那晚上床睡觉的时候，我没有幻想那些花仙女和小精灵，而是想着外公他们所聊的那些事情。母亲帮我盖好了被子之后，告诉我，明天要回去了。
　　我望着母亲，什么话也没说，而是紧紧的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下起了雨，由于母亲很不放心家里要晒的稻谷，所以早早的就带着我出发了。就这样，听着山里的雨声，听着明兰湖中的雨声，我就这样结束了我第一次在外公家的短暂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