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没有办法的办法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草儿就起来做好了饭。
　　三孩儿吃了早饭，不声不响地牵着马出去了。左老二勉强吃了口，歪在炕上，倚着灰突突的泥墙半眯着眼睛发呆。家里，没有人说一句话，静得让人心慌。
　　草儿无心吃饭，她把饭桌捡下去，看了看小表，如果去上学，还来得及。可是自己怎么去上学？姑父还愿意收留自己么？他还愿意供自己上学么？那么，难道自己就这么不声不响的不读书了么？
　　昨天办完姑的后事，二大和八十一都随着人群散去了，草儿看见他们临走时拿眼角扫了她一下。他们是回家等着，等着自己被扫地出门的时候，求他们收留吗？即便是他们愿意收留，自己又愿意去吗？
　　
　　草儿默默地整理着大柜和被橱，昨天大伙翻找她姑的遗物去焚烧，把柜橱搞得乱七八糟。姑没了，姑的衣服被褥梳子化妆品什么都没了。为什么一个人消失，要消失得这么彻底？
　　草儿把衣服一件件叠平，分门别类放好。柜子里大都是左老二和三孩儿的衣服，草儿没几件。草儿她姑过日子仔细，从来不给孩子们买衣服。三孩儿穿的新衣服都是二小井队发的，草儿的衣服都是小丽从市里捎回来的穿过的衣服。草儿姑自己的衣服穿久了，就去供销社买喜欢的染料，回来自己染色。染完色后，就又变成了一件新衣服。
　　姑这一辈子，辛苦劳作，勤俭持家，没享一点福。为什么姑和爷都不能够等到自己长大？自己长大了，有份好工作，挣足够用的钱，一定会好好孝顺姑和爷的！如果能有来生，姑，爷，草儿还要做你们的孩子！来生，你们一定要等着草儿长大！
　　棉衣在柜子里放了两个季节，有些怪味儿。草儿拿到院子里，一件一件抖落轻尘，搭在晾衣绳上。秋阳高照，一群人字形的大雁飞过头顶，唉，又是雁南飞的时节！妈妈，你在哪里？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你的孩子？你可知道你的孩子都在经历些什么？
　　草儿端过洗衣盆，把刚才捡出来的姑父和三孩儿的一些褶皱多的衣服泡上。又找来搓衣板和肥皂，在院子里一件一件仔仔细细洗起来。姑没了，如果姑父能够继续收留自己，自己会很努力的跟姑父一起撑起这个家，一定会的。
　　
　　“四叔你来了。”草儿见背着手的左老四进了院，抬起小臂擦了下额头。
　　“嗯呐。你姑父搁家没？”左老四直了直腰板，流光的大奔头张扬着满脸的精神抖擞。
　　“搁家。快进屋吧四叔。”打过招呼，草儿低下头继续洗衣服。大大的肥皂泡在暖暖的秋阳里膨胀着五彩的斑斓，你拥我挤的亲吻着草儿十个手指头。不知为啥，草儿的心里竟生出些许不安来。
　　
　　左老四可比姑父精明多了，什么乱麻也会给你理得头头是道，什么事儿也会给你摆拢得服服帖帖。他这可不是闲的没事儿来家串门，说不定就是来清理门户了。如果自己被清理，能去哪里呢？草儿鼻子一酸，有泪模糊了双眼。
　　该发生的总归要发生，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草儿咬住唇，硬生生把泪吞咽了回去。苍天一直不开眼，哭哭啼啼给谁看！
　　“嘿嘿！嘿嘿！”隔壁二丫妈手里拿着一朵紫红色的爬山虎放在鼻子底下，开心地傻笑着。她，可是也懂得欣赏这天高云淡里的繁花似锦么？
　　菜园子里各种秧苗都已走向枯萎，眼瞅着就要罢园了。草儿摸着篱笆墙上纵横交错的已经卷了黄边儿的豆角叶子，心里空落落的。下一年，自己还能看见这满园子的青瓜绿果么？已经枯萎的黄瓜架上，缀着的黄瓜种，沉淀着成熟后的丰盈。自己要是大人该多好，是不是就不用一定要有人收留才可以活下去？
　　
　　草儿摘了些豆角茄子辣椒，进屋见左老四和她姑父分别倚着东西墙，她姑父正听着左老四说怎么合伙收秋的事儿。
　　“四叔，我做晌午饭，你搁这吃吧。”草儿把大锅生起火。
　　“嗯呐，你别走了，搁这吃吧，还有酒呢，咱俩喝两口。”这是自她姑走了后草儿听到她姑父说的第一句充满了生活味道的话，没有了颓废，没有了无助，没有了无依无靠。
　　他俩搁屋里唠了两个多钟头，左老四一定没少开导他哥。左老二原本就是没什么心眼儿也没什么主意的人，这回有了亲弟弟的支撑，终于知道除了发呆，生活中还有许多他能去做的事。
　　“行，会做吗？”左老四没推辞。
　　“会。”草儿看到姑父终于打起了精神，阴霾笼罩的心也敞亮了些。事实就是这样，哪颗星星陨落了，宇宙都不会停止运转。
　　
　　“小草，你看你姑也没了，这个家你还想待下去吗？”左老四两口酒下肚，话题直奔小草。
　　她就知道左老四来的主要目的就是给她姑父出主意来了，不然，打小她就被她姑父抱在怀里，她姑父即便是再怎么不喜欢她，也不会忍心这么快就撵她走吧？草儿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手，已有些颤抖。
　　来到这个家，她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低着头做人，并且持之以恒的坚持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收拢起爷爷宠出来的棱棱角角，低头低到尘埃里。然而有姑在，姑能给你一尺屋檐，给你遮风挡雨。姑不在了，你还有什么资格留在这里?
　　
　　“你要是想走，你姑父他不能硬留你。你要是不想走，你姑父他也不能撵你。你自个儿表个态吧。”左老四这话里有话，草儿一下就听出来了。
　　其实，左老四不望着草儿走。
　　草儿走了，车马地都得有变动。他这两年跟他二哥合伙侍弄地，马要是跟草儿走了，还不得自个儿给二哥拉地？再说这孩子都养活这么大了，啥活都能干，不吃闲饭。咋算草儿留下，不吃亏。可是要是对家里家外有个交代，还是得要这孩子自个儿一句话。若是这孩子自个儿不愿意走，老左家顺水推舟留下她，那这孩子得蒙老左家多大人情！
　　
　　“我不想走。我，我想上学。”除了上学，草儿再无所求。
　　草儿听出了这个家没有撵她走的意思，可是走与不走学都不能不上呀！草儿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说完，她抬起眼角飞快的扫了姑父和左老四一眼，姑父没什么表情，左老四的眼珠子叽里咕噜直转悠。这翻过来调过去的每一条道，可都是左老四给画的！
　　“上吧。”上学用的那几个钱儿跟车马地比起来，九牛一毛而已。左老四是干啥的，这点帐他算得清。
　　看似简单的两个字，卸下了草儿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草儿长吁了口气，千帆过尽，终于，尘埃落定！
　　
　　转天，草儿早早做好饭收拾过家里的一切，背上书包，迎着红彤彤的朝阳上学去了。
　　左老二内心深处不愿意继续供草儿上学，可是老四替他做了主，他知道老四算盘子打得精，他不会让自个儿吃亏。看着晨阳里草儿栩栩生辉的背影，左老二叹了口气，收起了满心的疙瘩。
　　中午放学，草儿一分钟都没敢耽搁。以前还能和同学搭伴走，因为回家吃口饭就没事了。如今不行，早点回家看能帮姑父干点啥得干点啥。
　　风风火火赶到家，猪鸡鸭鹅们一看见草儿“哼哼”“咯咯”“呱呱”“嘎嘎”大叫着围上来。家里门大敞四开，姑父和三哥都没在家。掀开锅盖，一个饭粒儿也没有。
　　草儿稳稳心神，开始抱柴禾温食做饭。饭是现成饭，放在锅里也烧开了，那边猪鸡鸭鹅也都填上食喂上了。草儿掀开锅拿了个苞米面饼子，顺着掰成两半，夹里点儿咸菜。又把锅盖好，灶坑门口收拾利落，边走边吃，上学去了。
　　没关系，这有什么关系？没饭，自己不是会做么！最起码，柴米油盐的不用自己去张罗吧！啥活没干，自己能干的就挤时间干，最起码，替姑父减轻负担了吧！只要能上学，忙点儿累点儿有什么关系呢！
　　
　　草儿她二娘正跟燕子妈英子妈聚在一起唠嗑，见草儿手里拿着个苞米面饼子走过来，三角眼睛一瞪，白眼仁一翻，放开嗓子骂了句：“呸！不知道远近的东西！看能混出啥人模狗样来！”
　　燕子妈扯了扯草儿她二娘，小声嘀咕句：“你把你自个儿管好得了，能不能不瞎操心。”
　　草儿没空跟二娘争论高低，垂下眼睑，装作没听见，风一样从她们身边过去了。
　　
　　草儿也不是不知道她姑父并不愿意供她上学，她也无法想象今后还会发生什么。草儿二娘的“不知远近”，也的的确确像针一样扎了草儿的心一下。要说挂骨头挂肉的亲人，目前也就剩二大这一家，可是这家人哪是过日子的人家？耍钱打架偷懒耍滑大吃二喝得过且过，这家人占全了。
　　如果选择留下来是个错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