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姑的日子到了
作品名称:九个女孩一只猫 作者:三月飞雪 发布时间:2016-03-19 10:55:41 字数:3611
第二天,小丽就把草儿姑带走了。
小丽的婆家姑姐在市里有权有势,单位有好几台小轿车,拉着草儿姑各个大小医院跑了个遍,结果都是一样的,谁也无力回天。
草儿姑在小丽家待了十多天才回来。回来逢人便说:“这回我可啥车都坐了,大地方也溜达了,就是现在死了,也值了。”
她这一生,最后也仅仅以做了几台小车,走了几家医院,逛了几个公园,享受了几天女儿的贴心照料,为最大的满足和炫耀,多么简单的幸福标准。然而,等待死亡降临,又该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呢?
由于草儿姑这病已回天乏力,医生给她开的多是镇咳药,她咳嗽的倒不是那么紧了。人却一天比一天消瘦下来,呼吸声也一天比一天粗重起来。嗓子里常有痰的声音拉出来,越是夜里,那像拉风匣似的声音越是浑浊刺耳。
痰声拉得紧了,气儿就喘不上来。草儿姑上不来气儿的时候就想把痰咳净,越是使劲儿咳越咳不上来痰,人憋得面红耳赤。好几次草儿姑难受得自己“啪啪”打自己的嘴巴:“咋还不死!咋还不死!”
每每这个时候,后道厦子装睡的草儿都是泪流满面。如果生病可以替代,她情愿替姑生病替姑遭罪,可是她替不了。
草儿姑打完自己嘴巴还是不能顺畅的喘气的时候,下地趿拉鞋就出去了。
草儿连个身都不敢翻,生怕惊扰了姑姑。她支棱着耳朵,听着那“踏踏踏”的脚步声从房前到房后,从房后到房前这么来回转悠着。这脚步声转悠多少回,草儿的疼就跟着转悠多少回。
姑生病之前是多么喜欢干净利索的一个人,从来看不惯有人趿拉着鞋走路。现如今,面对病痛的折磨,还有什么原则是一定要坚持的?
漫天的星斗挥洒着满院子的清辉,这个世界,原本该是多么美好才对。
第一片秋叶离开枝头的时候,那是一个停了电的黄昏。
持续几天高烧不退的草儿姑,突然陷入了昏迷状态。左老二一见叫不醒草儿姑,人立刻慌了神。
“你看着你姑。”左老二丢下一句话就跑出去叫人了。
三孩儿也不知跑哪去了,一大朵一大朵的流云遮住了漫天的星斗,屋子里眨眼间就黑下来。草儿摸摸索索点亮了蜡烛,泪,已经不争气的流了下来。她知道,姑的日子到了。
橘红的烛火映得草儿姑那蜡黄肿胀的脸愈发的暗淡,愈发的肿胀。先前因为呼吸不畅剧烈起伏的胸口此刻竟平稳下来,呼吸声虽不规则,却细腻了许多,这不像是要走了的模样,这不是!
“姑,姑你睡着了吗?”草儿的小手抚摸着姑的额头,滚烫滚烫的。
草儿把手指伸进姑略有些花白的头发里,梳理着有些乱了的短发。姑从来都不想让人们看见她正在逐渐走向衰老,每生出几根白发,都会躺在草儿腿上,让草儿给她拔去。这得有多久姑没让草儿给她拔白头发了?
“姑,你别睡了,你睡着了,不好拔白头发。”草儿把姑腮边的一缕头发给姑掖到她的耳朵后面,这样看起来才是总是把衣服和头型整理得板板整整的姑啊!
“咋样了?你躲了我看看。”从来走路都喜欢趿拉鞋的胖老张竟是第一个进来的。
燕子妈、左老四、孙大个子、杨林、草儿他二大等陆陆续续都进了屋。门好像没关,草儿冷得浑身都哆嗦。
门外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越来越多的秋叶拍打着窗子。摇曳的烛心生出了一抹蓝色的火焰,鬼魅一般时有时无飘来荡去。
“没事儿,没事儿,能过去十二点就没事儿。”老张伸出他又短又粗的指头,扒了扒草儿姑的上下眼皮,像自言自语似的。
“他老姑,他老姑,你得精神儿的,你看多少人都来看你呀,你这还有一帮孩子呢,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呀。”老张扭动着肥胖的腰身坐在炕沿上。
“啊——啊——管,管——不——了——啦——咳——”草儿姑拉着长长的声音醒过来,“呲啦啦”的风匣嗓音里夹杂着粗细不匀的喘息,无力地咳声拉得胸廓剧烈起伏起来。
“别说话了,你好了就比啥都强。我给你说这大家子还就得你管,谁离了你都不行。”燕子妈刚才正和老张在草儿姑家门前的大街上站着,看见左老二慌慌张张跑出来喊人,赶紧就来了。
燕子妈一把一把捋顺着草儿姑的胸口,眼圈儿红红的。她和草儿姑是见了就得扯两句的主,这人哪能说走就走?该享的福可一点都没享呢!
“额——额——”两滴干瘪的泪水沿着草儿姑肿胀的太阳穴弯弯曲曲淌下来,她努力地抬了抬眼皮,没抬起来。
“额——,咳——”忽然草儿姑的脑袋从枕头上抬起来,大张着嘴出着气,气儿越喘越短,蜡黄的脸憋得暗红。
燕子妈揽住草儿姑的头,使劲儿拍打着她的后背。好歹等到草儿姑把这口气儿上来,才把她放回枕头上。
这次躺回去,草儿姑渐渐安静下来,没等大伙说句话的功夫,人又陷入了昏迷状态。老张又伸出指头扒开草儿姑的眼皮,眯着他的近视眼凑到跟前仔细看了看。
“快!快!找阴阳先生,这回可真不行了。”老张一激灵,他明显看到草儿姑的瞳孔在逐渐的放大;再摸摸她的额头,一点儿都不烫了。
“姑!姑!”被拥到人群后边的草儿,一听老张这么说,泪就像决堤了的乌裕尔河水一样,铺天盖地而来。
“我这就给小丽二小他们捎信儿去。”左老四抽身赶紧去村委会了。村委会有电话,小丽她姑姐家也有电话,信息时代来了,捎个信儿不难。
“大小媳妇你去找阴阳先生。老王二哥你是木匠,你想想看谁家有棺材板子先倒下手用用。老二,你家里有没有窗户纸孝布子啥的?没有大小你去买,我这就给你列个单子,连装老衣裳料子一块买回来。大个子你赶紧把胆子大的,会做装老衣裳能做被护褥子的妇女都叫来。”杨林不敢怠慢,各个事项有条有理的吩咐下去。
左老二在地上转着圈,蒙头转向的不知该做些啥。大小哭哭啼啼骑着自行车揣着杨林列的单子去北屯供销社买发丧用的东西了。不知啥时候回来的三孩儿,蜷缩着长长的身子长长的腿倚在角落里,一把一把抹着泪。
鬼魅一般的幽蓝烛火,张牙舞爪的炫耀着它的狰狞。灰突突的泥墙上,黑乎乎的人影相互交错着摇来荡去。窗外,秋风瑟瑟,黄叶纷飞。
阴阳先生进门的时候,草儿姑拉齁的嗓子里终于咳出一声来。一听草儿姑有了动静,燕子妈赶紧俯下身来抓起了草儿姑的手。
“她姑哇,你可醒过来了,你看你想吃点啥不滴?要不我给你卷颗烟?”燕子妈不是不知道草儿她姑不能抽烟,可都这时候了,抽一口还能咋地?
“额——额——”草儿姑拼尽最后的气力把胳膊抬起来,抬起来,抬起来——
燕子妈放了她的手,把耳朵凑近草儿姑大张的嘴巴:“你想说啥?”
“我——,咳——额——”草儿姑下巴高高扬起来,一口气儿噎在嗓子里。燕子妈从草儿姑的脖子一直捋到胸口,这口气还是没上来。只见草儿姑的头往旁边一歪,手从半空中无力地滑下来——
人活一口气,这口气儿上不来,人也就没了……
哭得泪人儿般的草儿和三孩儿披麻戴孝跪在灵前,丧盆子里熊熊燃烧的黄纸映红了整个灵堂。陆陆续续有人来祭拜,草儿和三孩儿不停的给来人扣着头。每个祭拜完的人看看这两个不停磕头的孩子都忍不住叹口气,草儿细嫩额头的丝丝血痕格外刺得人眼疼心也疼。
天色还没放亮的时候,小丽终于到家了。二小在钻井前线,因为没有方便车,没能及时赶回来。下了车的小丽见院里披星戴月的人们正在打棺材,脚下一软,险些摔倒,她嚎啕大哭奔向灵堂。
草儿见到表姐,冰冷的心暖了一下下,鼻子一酸,已经哭干了的泪水不由自主的又流出来几滴。第一滴顺着干燥生涩的眼睑弯弯曲曲流到腮边,第二滴才顺着第一滴的轨道滑下来。草儿的哭得通红的脸,被咸涩的泪滴淹得火烧火撩的疼。
抬姑入殓的时候,跪了整整一夜的草儿已经站不起来了……膝盖似乎是破皮了,薄薄的裤子上渗出来的星星点点血印,见证着这一夜的漫长和疼痛。然而此时此刻,哪里的疼都抵不过她内心的痛。
草儿是姑一把手拉帮起来的,草儿拿姑当自个儿亲妈似的依靠着,有姑在,她从来没感觉过孤单。如今这座顶天立地的大山,一瞬间就被可恶的病魔夷为了平地。最疼爱自己的人一个个离开了自己,孤单无助凄凉几乎吞噬了草儿整个弱小的身心。
曾经无比疼爱草儿的小丽,连看都没看草儿一眼,她可是在心里拒绝这个给她妈妈带来无数烦恼的孩子么?草儿见到小丽姐时生出来的那一点点暖,在她姑的丧事办完后,在小丽头也没回的背影里,在绝尘而去的小路尽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没到晌午,草儿姑的丧事就办完了。还没等人们散尽,小丽就回市里了,据说车是她大姑姐夫单位的,人家急着用。从来没感受过小丽姐从心到外的冰冷,从来都不曾看到过秋风里裹着的落叶会是如此的悲凉。
姑走了,表姐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也都逐渐散去。
左老二抱着膀,孤零零地倚着墙,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色发呆。三孩儿敛手敛脚地牵着枣红马出去了,黄叶落在圆润的马背上又滑下来。原来,生离死别,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深的忧伤。
草儿默默地收拾着家里家外的凌乱,院子里的小动物们大小媳妇喂过了,个个都安静得出奇。再也听不到姑的咳嗽声,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稍不小心就会惹姑生气了。可是如果姑还能在,即便是天天骂她找她茬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凌乱的屋内屋外,让草儿的心也不由得凌乱起来。没了姑的家,今后,还能是自己的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