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地（二）

　　“猴二哥，要我说呀，你是守着金饭碗要饭吃呢？死心眼。”一次麻将桌上，“月亮饼”一张么饼打出后，对二猴子说。
　　“对，妹子说得对，这二猴子就是‘大姑娘要饭——死心眼’，哈哈。”其他几位跟着大笑起来。
　　“什么金饭碗？妹子你别跟我打哑迷，有话直说。”二猴子心里一颤。他心里清楚得很，但就是装糊涂。
　　“嗨，什么金饭碗，你跟小妹装糊涂是不？不就是那块地嘛。你看看咱镇子里，还有几家留着了，除了老郭头那个犟种外，不都卖了？”
　　“那块地呀。唉，我也想卖，可是给不上价呀，我才不松手呢。三条……”二猴子打出了一张牌。
　　“二哥，咱明人不做暗事，那矿山老板找到我了，让我帮着说和说和。二哥，你看这事……”
　　“他怎么找到你了？他不知道咱俩关系呀？”二猴子心里开始打起鼓来，预感到情况不妙。
　　“嗨，这小镇子就这屁大的地方，东头放个屁，西头能闻不着？”
　　二猴子手里捏着一张牌，半天没有出手，似乎一下子惊醒一般，知道这是事儿中有事儿呀。可事到如今，容不得他不下决心了。
　　“猴子，你想什么呢？打呀！”一个爷们催促着。
　　“八万！”二猴子想都没想，扔出了手里的牌。
　　“和了！嘿嘿，给钱！给钱！”
　　“算了算了，不玩了，今天猴二哥点背，哪天再玩。”“月亮饼”见二猴子桌前已经没有钱了，便顺手替他付了账，然后冲二猴子一笑，先溜出了麻将馆。
　　“妹子！妹子！等等，那就听你的，那块地卖了。”二猴子撵上了“月亮饼”。
　　“成，我去给老板谈，亏待不了你，你就擎好吧……”“月亮饼”一步三摇走了……
　　只两天的功夫，二猴子手里拿着八万元卖地的钱，心里在哭，他只能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老婆再一通地作，猴脾气一上来，可就离不开麻将和“月亮饼”了。后来，他隐约听人说，这“月亮饼”是受人之托，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可这背后的主，二猴子也猜着个八九不离十……
　　
　　此时，二猴子的老婆，一见二猴子又在赌，且身边还跟着个狐狸精，气就不打一处来，抡起杠子般粗的胳膊开始挠了起来。多亏了“月亮饼”身体灵活跑得快，不然准被挠成大花猫。没了面子的二猴子，也不知哪来的劲，“啪”地一声，实实惠惠给了媳妇一大嘴巴，那响声震得在场的人半天都没缓过神来。只见二猴媳妇的脸上慢慢地显示出一个清晰的五指红印。
　　“离！这家没法过了，你个挨千刀的，卖地的两骚钱都填到那娘们的坑里了。我说你才卖这么点，你个良心让狗吃了的东西……”媳妇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腿一蹬，踹倒了一片的椅子。
　　“离就离！三条腿蛤蟆不好找，两条腿人有得是。”二猴子一跺脚，夺门而逃。
　　媳妇一看爷们要跑，一侧身想去抱二猴子的腿。没想到猴腿飞快，扑了个空。她顺势倒在地上，紧爬了两下，撵出门外……
　　
　　“哎呀，这都是钱闹的呀。原来两口子多好，一起吃苦，种地，小日子过得挺红火的。这……这……嗨，火烧冰窖——该着哇。”看热闹的人发出了感叹。
　　“这是什么世道呢！人心不足蛇吞象。如今兜里鼓了，人情却淡了。真是男人有钱就学坏，呸！”
　　“吆吆，还男人有钱就学坏？那还女人学坏就有钱呢。你没看那……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哟，唉……”一个山羊胡子的老者发出了声音。
　　“就是呀，这矿山开的，坑老人了。这钱都不能给爷们管着，一有钱就得瑟，给个梯子能上天……”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后来，听说二猴子两口子真的离了，可二猴子也没和“月亮饼”有什么事。孤身一人，到也是烟抽着，酒喝着，麻将玩着。可没过几年，听说人也没了，不知道是死了还是跑哪去了。反正自从小镇子富了后，不声不响人没了的事多了去了。究竟为什么销声匿迹了，还真不好说。有的说是有钱了不敢露富，偷偷藏起来了；有的说欠钱了，不跑没命了，悄悄躲起来了；还有的说还不起债了，被人关起来缷胳膊缷腿，神秘失踪了……
　　
　　像这样的事，老郭没少听到见到，这地是越来越少，这吵架分钱家庭矛盾可是越来越多。他也搞不清这人到底是得了啥病了，越有钱咋就越过不好日子呢？想不通，他就不想，还是想着能想通的，那就是自己的那块地儿。
　　
　　冬闲的时候，他就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送着农家肥。化肥的使用让他吃尽了苦头，地里长出的东西不但不是味，地块也越来越板结，越来越硬。他就纳了闷了，这化肥一年得比一年多上，否则庄稼就一年比一年减产。咋像是给上面送礼一样呢，只能涨不能降，一降就出毛病。
　　大山劝他说：“爹呀，粮食到处都有，买点不就行了，何必在地里和着泥玩呢？”这话可惹恼了老郭，把镐头往地板上一墩，整个门栋就像闹地震一样，惊得四邻八舍都开门寻问咋地了？
　　老郭尴尬地冲伸出的邻居脑袋一笑，然后冲着儿子瞪着眼睛喊：“你小子忘本了，你是在破坏绿色环境，老子是在制造绿色，在帮你积德。小王八羔子，我要不再看着点，那块地也得让你们给祸害完了……”
　　
　　大山觉得老爹脑袋好像锈住了，怎么说也不开窍，所以也懒得再说，留着一块地让他鼓捣去，他也省着操心。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这山终究有挖空的那一天，这资源总得有枯竭的那一刻。可谁能眼看着钱躺在山上不去抢呢？至于土地变成了被蚕食“桑叶”，那也没办法，这归政府管，咱老百姓可没想那么多，更没琢磨那么远。就算想了也是白想，铁路警察——管不了这一段。
　　为了自己的那点绿色，老郭还不得不舍了孙子。送幼儿园吧，也算是遂了儿媳妇的心思。“不看孙子我看地，看哪个小兔崽子敢惦念？”老郭心里发着狠，扛着镐头下了楼。住楼房，扛镐头，这就是农村城镇化带来的一道风景。
　　
　　“老哥呀，还去整你那块地呀？”刚走过路边一块空地，“叮叮当当”传来一阵子打石头的声音，也捎带来了一个男人的问话声。“瘸三”放下手中的锤子、铳子冲老郭看着。
　　“瘸三”前几年在矿山干活，脚脖子被石头砸折了，虽然接上了却落下了瘸的毛病，因其在家排行老三，人们也就开始称他为“瘸三”了，他也欣然接受这个绰号。前几年把自己的地租给了矿山当了堆料场，一年整个三五千的，也算有了一些活钱；自己再在矿山干活，一年收入个三二万不成问题，比在家守着那点地收入强多了。可自从脚坏了便失了业，生活一下子“紧”了起来。
　　
　　人就是这样，从苦日子奔向甜日子这心里除了美还是个美；可一旦从甜日子跌回到苦日子，那这心里除了苦还加上酸了，“瘸三”就是这号心态的人。好在他有着自己的一技之长——石雕石刻技术，天生就是“大师”级的料。
　　小时候的“瘸三”尿尿和泥，捏出各种小动物、小人儿，活灵活现的，就像有了魂一样，吹口气都能跑起来。可那时候只是玩，也没觉得这东西能给他带来啥财路，反正就是喜欢，达到了痴迷的程度。左邻右舍中谁要夸一句“小孩子手巧着呢，将来一定能出息”，他就能屁颠屁颠乐上十天半个月的。于是，他便在这虚荣中坚持了三十多年，可也没少挨老爹老妈的揍。但揍归揍，玩还照样玩，反正尿不花钱，泥也不花钱，当父母的也就任孩子胡闹了。可谁能知道，这一胡闹，却成了将来闹成“人物”一种谋生的手段，而且是大师级的呢？所以，世间事不要过早下结论，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谁知道三步之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受伤后的“瘸三”，被矿山“踢”了出来，脑袋一转，由玩泥变成了玩石头。干脆躺在自家的那块地上说啥也不租了，非要自己搞石材雕刻不行。矿山老板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于是，从自己租的地上硬“划给”瘸三一块地儿，算是“租界”，既满足了他的要求，也保住了自己的利益。瘸三硬从人家的地上白白“抢”回来一块空地，心里高兴，干起活也有劲……
　　“时来运转”这个词，对他来说绝对是恰如其分。突然间石雕艺术成了香饽饽，什么石桌石凳、石狮石猴、石桥栏杆、石门柱子，就连老百姓常用的石花瓶、石捣蒜缸子也都开始盛行起来。“瘸三”从此开始“牛”了起来，小活根本不接，一块石头经他的手凿个十天半个月，破石头便有了生命的痕迹，这一转手就是几万块。以前是自己动手多，现在是坐镇指挥，收徒儿也只是最多两个。他深谙“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理儿，所以，对徒弟绝对是认认真真地教，可也认认真真的留一手。其实就是一个小心眼儿的人，不赚回本钱甭想出徒。
　　别看“瘸三”脸被晒得黑又亮，褶皱里堆满了石粉石沫，头发上灰突突一层，手上的老茧能磨石头，可口袋里的票子那是“嘎嘎”响，他就是为这个而活的。每年看到老郭扛着农具从他这里路过，两人都会相互调侃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