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菩萨 (九)
作品名称:你就是我的佛 作者:阿之 发布时间:2016-03-23 11:44:42 字数:4550
洛扎说,当他把我这个陌生的中年女子接到家里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接到家里的不只是个流浪的女人,而是一份担当。这责任令他有点不习惯。
去车站接我他连想都没想,他也没想到我毫不客气的也跟着他来了。我病着,躺在楼上的他家的房子里,虽然是交代了保姆看护我的,但他还是心里七上八下地放心不下,再看到父亲为了这个生病的女人,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爬楼梯,他在房间里怎么也坐不住,做什么也不能专心,即使出门去办事,心里也想着家里。
后来,洛扎干脆就拿了本书上楼坐在我的房子里。他一次又一次的,把目光从书上转到我这里。他知道我是一个与他平时生活圈子里的女人是不同的。既不是多年的熟人,也不是亲戚。我在他当时的眼里只是他一激动从大街上带回来的女人。在他的眼里,拉萨像我这样的人太多了,但是,我只有一个,而且我给他的第一印象里,有一种他很熟悉的东西,这熟悉的东西快要被生活的杂乱抹去,就像现在正在抢救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那样有意思的东西(他这段时间在做一些西藏非遗方面的项目)。就是因为我有这样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样的气质,他记住了我。过去,他对我们这些拉萨的外来客从来是不屑一顾的,甚至觉得是对本土文化的一种干扰。
不过,洛扎又觉得,拉萨大街上的这些漂泊者,经常让他回忆起自己当年在内地上大学在内地工作的岁月,想起那些曾经的同事们的笑容和他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想起自己在同事家里过的那些节日,想起内地朋友们的那些慈祥的父母。
原来洛扎也曾经是一个漂泊者。过去看见我们这样的人他不会想起来这些往事的,可能是这一次一个流浪的女人就躺在自己家里,就这样无助的躺在他的眼前,因此才有了如此的回忆。
老父亲上楼往房间里洒净水的时候,小声告诉洛扎:她从咱们家的老照片上走下来了,是过去咱们家里的佳姆活了。
经老父亲这么一说,洛扎才恍然大悟,自己第一次见到这个生病的女人,为什么就有一种令他心动的、似曾相识的感受。
洛扎看着我迷迷糊糊地就那么躺在床上,他还看见我微微皱着眉头轻轻的摇着自己的头。我短短的头发,使他不由想起家里老照片上过世多年的那个亲人头痛病发作时的模样。还想起寺庙里的那些出家的尼姑们。他忽然觉得我比那些出了家的尼姑们要可怜很多,我们也是出了家的女人,但是我们就这么四处飘荡连个清净的栖身之处都没有;看着我的短发,他心里升起一股怜惜之情。他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把作为女人标志的长发盲目地剪成短头发,剃度的是佛门弟子,我们不是佛门弟子为什么还要剪短了头发。实质上他很喜欢那些长发飘飘的女子,不管她的身材苗不苗条,五官长得俊不俊,一个女子只要有一头秀发,在他的眼里这个长发女子就是美女。
他神使鬼差的把我这样一个短头发的女人收留到家里来。主要一个原因是为了老父亲,他父亲那个大学者,在文学上造诣不浅,如果家中有一个作家,偶尔陪伴父亲聊聊文学,至少可以叫父亲愉快起来;另一个原因是,洛扎的母亲就是一头短发。母亲到死也是跟睡着了一样安静,没有连累儿女们,——这个躺在他家床上的女子的气质乃至某些动作像极了他的母亲。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了,想不到十多年之后他竟然遇到一个很像母亲的女子。这难道是佛祖冥冥之中的特意安排?他知道自己这种不由自主的行动并不是所谓的爱情,他不相信爱情那个玩意儿,他从来就不相信男女之间的爱情,并不是说他不相信爱情就是一个冷酷无情的男人。他认为自己的内心一点也不冷酷,但从来也没有想过与某个短发的女子发生缠绵。
然而,老父亲固执地认为是佛祖显灵了,我是从他家老照片上走下来的。我听了这话感觉说不出的异样,莫非真的又一个灵魂借我的肉体还魂啦?这样再一想,我自己浑身有点不自在,仿佛住在洛扎家楼上的我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我不熟悉的却占据了我肉体的灵魂,我省的那一场病,正是我的灵魂与另一个魂灵的较量。
但我始终搞不清楚是我的灵魂赢了,还是老照片上的那位老人家的灵魂战胜了我破碎的灵魂。可能,我的灵魂必须与另一个灵魂调换一下,我的肉体才可以在这个院子栖息。我再想:依附于我肉体的这个灵魂充满善良和慈悲,她一定与我原有的灵魂和睦共处,甚至融为一体。
老人看我的目光总是让我无处躲藏也无法不去面对,因为那目光太温暖。老人的目光没有一丝的恶意。
所以,我敬重这位重情重义的老人。他看见我就想起了自己的女人,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这对他是多么大的安慰。我感慨老人家对挚爱的执着!也很乐意我能给他带来的这些快乐。老人看上去瘦巴巴的,像个套着宽大僧袍的木乃伊,听洛扎说,他父亲只是偶尔消化不太好。消化不好对于他也不是大事,停止静坐,躺在床上歇息几天。我只要发现老人家躺在床上,就知道他不舒服。歇息这些天他吃的东西更少。
这次,洛扎的生意上有什么事情要处理,到印度去了。家里只有我和小保姆。老人家一整天躺在那里闭着眼睛不吃不喝。这两天的天气也偏偏不好,阴雨下个不停,白天看着乌云散开了,空气却沉闷得叫人喘不过气。到下午眼见得又是风又是雨了,潮气加寒气感觉就像到了深秋。健康的人都觉得难受,更何况生病的老人。我担心极了,洛扎又不在家,一下子让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只是记得如果是老人躺在那里不吃不喝的,洛扎就什么也不做,坐在老人身边,也不与老人交谈什么,静静的陪着他。我只有也学着洛扎的样子,来到与佛堂相通的老人的卧室,坐在老人床边。老人悄无声息的躺在那里,他床头的香炉里缭绕着一缕袅袅轻烟,我看着那缕轻烟,它随着看不见的气流摇摆着,像柔弱的生命,身不由己的。我想不出来那缕烟最终会消失在哪个地方,也许从窗子的缝隙里飘出去了,也许被我的呼吸吸进了我的鼻子里,有些还被床上躺着的老人吸进鼻子里都说不定。反正我知道从香炉里出来的烟它会飘散,它没有固定方向,要飘向哪里。人的生命其实就像这一缕轻烟,很多时候不是自己想去哪里,想怎么做,生命真的由不得自己,在一定条件下,听天由命,好像是借来的东西那样,到了特定的时间必须要还了去。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天晴了,早上起来站在院子里仰着脸,傻傻地看着蓝天和大朵大朵的云;院子里的那些盆花红的黄的紫的看上去干干净净,水珠儿还在花瓣上滚动,嘴里刚要赞叹雨后的花儿,转眼看见院墙上的蔷薇花却在雨打风吹后略显凌乱。不过,天气好了,给人的感觉凌乱也是美好。
老人依旧那样躺着连身也不翻一下,也不吃不喝。此时,是中午一点过了,温暖的阳光照进卧室来,老人躺在床上的样子,叫人感觉他已经奄奄一息。我看了一会儿书,脑子里有点沉沉的,这可能是晚上熬夜的原因了。祖电话里要我出去,我说老人有点感冒了,洛扎不在家里,我必须要照护老人。祖想过来陪我,说是她也没什么事情;我说你还是自己随便吧,老人需要静养,你的大嗓门还是不要过来了。她也就罢了,说需要帮忙就电话给她。
听着院子里也没有动静,小保姆不知在房子里还是出去了。不过,我估计她没有出去,平时她出去总是要打招呼。在这么一个静静的空间里,我很不争气地昏昏欲睡,只好挨近老人听了听他的呼吸。老人的呼吸细微,像个婴儿的呼吸,但是很均匀,这表明老人真的是在静养呢。我这才放心靠在床边想打个盹,模糊的意识里还在想着,万一老人就这样在我面前再也醒不来了,我怎么对洛扎交代呢?另一方面,我不禁想起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父母去世的时候我真的什么都不懂,特别是不懂得孝顺他们,这样想着,又联想到床上的老人,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不是滋味,生怕这个可亲可敬的老人也离开我。就在我这么似睡非睡的时候,老人忽然把一只手放在我的头上。我赶紧打起精神,拉住他的手。
“老师您想吃点什么吗?”
他摇摇头,想起床。我过来扶着他的背部。
然后老人说要我出去一下,他要方便。
我只好把放在床边他吐痰的痰盂拿过来,让他方便在痰盂里,我一会倒洗手间就是了。正要离开,发现下了床,老人踉踉跄跄地站不稳,我赶紧再次扶住了他。
“老师没关系的!我扶着!我帮您拿着痰盂。没关系的。”
我把老人扶坐在床边,帮他拿着痰盂,他自己摸索了半天,掏出自己的阳物,尿了很久,尿细细的无力的,像枯竭的泉眼,但是有着浓重的说不出的气味,这气味让我很不好受,就像闻见了有毒的气味。
老人方便好了,我服侍他躺下,给他盖好被子,这才拿着痰盂进了洗手间,倒掉里面的尿液,用水把痰盂冲洗干净。拿着痰盂出来的时候,老人慈祥地微笑着,用他那依旧爱怜的目光端详着我,告诉我说,他已经三天没有小便了。
我又服侍老人喝了点热水。他握握我的手,说自己还是要休息的,没有大的毛病,只是觉得身体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说应该吃点东西,吃点饭才会有精神。
他说明天再吃,明天他就吃饭。
为什么非要明天再吃饭呢?心里这么想我并没有问老人。这可能是他们出家人的修行之道。
老人抬起手在阳光里挥了挥,说外面的天气看来很不错。
我说是的,是个好天气。
他要我不用陪他,可以出去走走。
我说:“黑哥不在家。等着您好了我再出去走走。”
中午的饭我只吃了一点,心理上还有着挥之不去的尿液的味道。我并不是嫌弃老人家。下午我干脆一口也不想吃了。这使小保姆很着急,还想着是不是自己做的饭出现问题了。
我说不是。
她又以为我是不是也病了,家里只有三个人,两个人都不吃饭,这叫一个小姑娘怎么不着急,她急着要给洛扎的弟妹打电话。我制止她说没事的,我喝咖啡太多了,胃胀。
小保姆半信半疑。
我已经习惯了家里安静的气氛,不愿意有谁来打扰。忙是帮不上,也没有什么忙可帮的,唐突的把人们喊来,人家还以为我侍奉老人家不耐烦了呢。
老人身体不好这些天,为了照顾他,我晚上就在佛堂的卡垫(藏式的木头长椅,有厚实的坐垫,可躺可坐)上睡觉。笔记本电脑顺便也拿下来,睡不着的时候就写些心灵感悟。这些天,洛扎的弟弟妹妹都过来看望过老人,弟弟两口子根本就没有表示过来要照护老人的意思,他们总是很忙的口气。洛扎的妹妹没有说自己很忙,只是临走的时候给我说,发了工资请我吃饭。
老人吃东西已经是第三天了。我亲手给他做了面汤,面汤里少放些牛油,又放一点切碎的胡萝卜。等着小保姆拿走汤碗,我打来盆热水,把毛巾弄湿,递给老人,照顾他洗脸洗手,又把放好牙膏的牙刷和水杯给他。等着一切做完,让他坐好,我这才给老人泡上一杯大吉岭的红茶。
可以吃饭,还想喝茶,看来老人真的是好多了,首先觉得老人的目光就像雨后晴朗的天空。搞不明白,老人的病不吃药为什么就好了。真的是佛的力量吗?
过了两天,他就早早起来打坐念经,不再要我陪他。
洛扎是半个月后回来的。回来才知道自己不在家的这些天老父亲病了。他问我为什么电话里不告诉他。我说:“你刚刚走,说了你又赶不回来。再说了,你在家的时候老人也是这样病了,我与你一块陪着老人,老人又不是难侍候的老人。”
洛扎告诉我说,老人夸我细心,比他这个亲生儿子照料得还好。
我不知道老人是不是给洛扎说了我为老人接尿的事情,因为那些事情就是亲生女儿也不容易做的。
洛扎把我抱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大圈,说:“这半个月你又瘦了!”
我说想他想的,不是说“为伊想得人憔悴”。
“为什么这么想我?我有那么重要?”
“你假装不懂!”
“那就把兼职的工作辞了。”
“并不累,兼职工作至少让我有理由出门去走走,要不然我连楼都不愿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