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十）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对洛扎的老人这么依恋，甚至超过了依恋洛扎。我自己真的说不明白。我觉得这个问题，只有我住的时间长了，自然而然会因为某件事某个人的一句话，给我以启发，我才会明白。我甚至都不明白自己住在这里是为了洛扎，还是为了老人。总是觉得老人对我的恩情比什么都重要。从老人看我的眼神中，我能够感受到来自老人家的心声，他怜悯我这个流离失所，无亲无故，无人关心，被生活的暴力吓得到处躲藏，想要找个安静的栖身之地的不幸女子。他的意思我懂，我对这个家的依恋他也懂。正是因他懂我，他才愿意接纳我。
　　老人很重视我头痛的毛病。老人说吃药止痛不是办法，要学会调理，看书时间长了必须要放下书走一走，做点其他事情，再不就像他这样静坐也是最好的。可是，我如何练习也学不会盘腿打坐。老人家看着我艰难的样子，要我不勉强自己，还是随意罢了。
　　老人家怀念老伴儿的情深意长，还有他对我的耐心和慈祥，总是让我想起我自己父亲。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心里并不爱我的母亲，虽然我的母亲也是个美人。父亲他是个沉默之人，从来不说自己心里喜欢哪个女人。一个人怎么会没有自己喜欢的女人呢？父亲的一生可悲就可悲在这里，他不像我眼前的这位老人敢于抒发自己的豪情万丈。
　　母亲心里也不爱我的父亲，一点也不爱。我是母亲的女儿，我了解自己的母亲。母亲是个有信仰的女人，她信佛，她把自己现实生活中的痛苦和痛苦之中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儿女身上和神佛那里。
　　母亲活着的时候，交给我一个说是银质的菩萨像。
　　我接过这个菩萨，心里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价值，只是作为母亲传给我的有点神圣的物件收藏，甚至当时我是个为了生存，顾不上去信仰什么的人，虽然我也知道，母亲她老人家把菩萨像看得十分珍贵，等于说她把自己的信仰也传承给了我。她希望我以后有信仰。她认为有信仰的人就不会多么痛苦也不会太受苦。
　　我问母亲：“难道你受的苦还少吗？”
　　母亲说：“一个人，小时候受苦不算苦，老来苦才是苦呢。”
　　母亲认为自己老来儿女双全子孙满堂，这就是福。
　　对母亲这些老生常谈总是嗤之以鼻的。最近年岁渐长，越来越觉得老母亲的话有许多是有道理的。境由心造，福也是心造，心里觉得幸福便是福了。母亲没错，错的是我。菩萨像一直带在身边，内心纠结时就会拿出来仔细观察这尊菩萨，由神像回忆活着时的母亲。
　　我住的这间房子可以说是书房。洛扎说，专业管理类型的书籍是他的，文学与哲学方面的书，大部分是父亲的，他说着还从最上边那层，找出两本关于西藏新时期的文化、商业贸易，宗教文化的书。原来这书是他父亲好朋友的著作。总之，书柜里的书籍很广泛，文学读物有两柜子，洛扎过去工作时的经济管理方面的书籍有两大柜子，其它的也不少，甚至还有他女儿过去的课本，从初中到高中至少也有半书柜了。除了这些书，还有一些小收藏，都是西藏过去的一些寓意很深的小玩意。这些东西一看就知道很古老了。他告诉我说：这都是他的父辈们，小的时候玩的和身上佩戴的装饰品，还有的是从老庄园里拿回来的东西，我若是哪天有兴趣，他可以带我去老庄园里走走看看。
　　说着话，洛扎顺手拿起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让我看。他说这是自己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一次跟着父亲和伯父还有叔叔们去庄园，他偷偷带回来的。
　　我看不出来这黑家伙像什么。
　　洛扎把它放在我的鼻子下面。
　　我闻见它有一股很特别的香味。
　　洛扎告诉我这是紫檀如意，放在卧室里可以安神，带在身上可以辟邪，还有其它多种功效。
　　“檀香是很安神的。”
　　“紫檀原来就是这么的貌不惊人啊？”
　　但是我始终没有看出来紫檀如意的形状像什么，这个紫檀如意没有古代如意的云钩形状。觉得它上面的图案很像古代的春宫图，又不好意思说出来。
　　洛扎也不给我说紫檀上的图案究竟代表什么。也许知道也许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想的只有自己知道。
　　就在赏玩紫檀这当中，我想起了母亲留给我的菩萨像。我从拉杆箱里把用红布抱着的菩萨像拿了出来，给洛扎看。
　　洛扎此时弯下身子，在书柜上找一本什么书，随后直起身来，伸手接过我递给他的菩萨像，看看我，再看看菩萨像。他看菩萨像倒是没有什么，干嘛还要再看看我呢？
　　菩萨像有三四寸高，手掌大小，是坐像，一手捏咒，一手甘露宝瓶，慈眉善目。
　　“阿莫！我觉得你与这尊菩萨长得很像。”
　　“不会吧？”我也凑近仔细观察洛扎掌心的菩萨。
　　我还是没有看出来菩萨像我。主要是我长得这么一般，而菩萨是如此地端庄优雅。
　　“难道你不知道自己长得很迷人吗？”洛扎反问我。我觉得他这问话中明显带着调侃的味道。
　　我有点无语。只是对他摇摇头。
　　洛扎用胳膊故意碰我一下：“嗯？为什么不回答？”
　　我很老实的说道：“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了。”
　　“为什么？”
　　“我怎么会跟观音菩萨长得像呢！我只能跟我妈长得像才是。”
　　洛扎把菩萨放在我的肩膀上，摇头晃脑地，再用另一只手捏捏我的脸蛋。不再难为我，只是点了点头。
　　洛扎问菩萨是从哪里买来的。
　　我说是母亲祖上流传下来的，母亲去世前又留给我的所谓的传家宝。
　　“母亲是佛教徒？”
　　“算是吧！”
　　“‘算是’怎么讲？”
　　“在我记忆当中，母亲与我们老家的许许多多老年人那样，供奉不止一个神，一会儿拜元始天尊，一会儿又拜释迦牟尼佛，甚至还把逝世多年的毛主席都当做神烧香供奉。只要哪方神灵保全家平安她就信哪方神灵了。”
　　“这不奇怪，大众都是这样，就像一些牧区的小寺庙那样，属于民俗宗教文化。民俗宗教就是自由的保平安的。”
　　我第一次听说宗教也有民间的和不民间的。
　　洛扎就耐心的给我解释一些藏地的民俗宗教。比方说好人去世了，人们就认为他们是升到天堂，当然要受到尊崇；如果某个人生前特别厉害和强胜，走到哪来没有人敢招惹，这个人死了。虽然他生前并不怎么讨人爱戴，死后却被当地人奉为地方护法神圣，老百姓的用意是，你既然这么厉害，现在你可以去保卫咱们的家园不被侵害，哈哈。
　　民间的保护神，原来都是人们自己供奉和拥戴起来的。这又让我不明白，一个人时善良好呢，还是没有人敢欺负的好？
　　听着洛扎的这些话，我忍不住插嘴道：“我还是爱戴像菩萨这样大慈大悲的善神。那些所谓的凶神恶煞我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只可惜母亲不在世上了，若是她老人家还活着，我一定劝告她不要供奉太厉害的地方神灵，万一地方神一时糊涂翻脸不认人怎么办？”
　　“你太偏见啦，所谓的各方神灵，其实都是佛祖的化身。”
　　他这话听着让我有点开窍。
　　“咱们还是下楼去，让我爸爸看看这个菩萨，我觉得她的工艺与质材很特别。”
　　我表示赞同。
　　洛扎把菩萨像拿到经堂，交给老人。
　　洛扎告诉他，这是我随身带着的菩萨。
　　接过菩萨像，老人家现实看我一眼，然后与洛扎对视着，交换着古里古怪的眼色交流，那种捉摸不透的表情被我看在眼里。我真担心我怎么了，还是我的菩萨怎么了。然后看到老人仔细研究着菩萨像，脸色逐渐和蔼起来，并且露出了少有的开心的笑，我悬在嗓子眼的心，顿时一阵轻松。
　　经老人确认，这是近代一尊白金菩萨像，从底座的文字和标号来看，是出自尼泊尔工匠之手。但是，白金菩萨只有印度贵族家庭妇女才拥有，属于珍藏品。他在九九年曾在一个印度的朋友家里里见过站立式的同样品质的菩萨。
　　啊？！如果不是菩萨像，如果不是母亲留给我的，我恐怕早把她当做废铜烂铁亵渎了。再说了，如果这菩萨像是个宝贝，哪里挨得着我这个做女儿的拥有。既然这么珍贵，母亲为什么不把菩萨像摆在神案上供奉？为什么只供奉那材质一般的佛像？
　　当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来，竟然带着一件价值连城的菩萨到处流浪，面对老人家与洛扎，我有点膛目结舌了。
　　原来母亲她老人家，把祖上传下来的这尊菩萨像是放在心里供奉的。对于母亲来说，这尊菩萨像意义非凡，是代表我母亲早已仙逝的祖母和母亲。在我的记忆中，每当重大节日，一大早，母亲才供奉这尊菩萨像，如果我在身边，她就给我讲述菩萨像的来历。她说这观音菩萨是自己朝圣了一辈子的祖母临终交给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然后她的母亲又传给了她，她兄弟姊妹七个，菩萨像单单传给了她，可见她的母亲也是斟酌过的，老人是希望信仰决不能在她这里随意传承以致于丢失。
　　母亲呢，也把这尊菩萨像当做一种信仰和珍宝传给了我。而我呢，心里从来没有想到信仰什么虚无缥缈的佛或者是观音菩萨。我这么居无定所之人，也不能为菩萨设置一个香案，我也没有母亲那么虔诚——菩萨就这么跟着我流离颠沛，所以我也受尽命运的百般折腾。这时候，我才知道这尊观音像的真正价值。
　　天意！
　　我请求洛扎和他的父亲把这尊菩萨像，安放在他家佛堂的神龛里，如果我离开这个家时，我再带着菩萨一起走。
　　洛扎问我：“你就这么决定了？”
　　我点点头：“让菩萨沐浴沐浴真正的佛文化的香火好了。”
　　菩萨像到如今有这样的机缘，我内心唯有感慨万千，我甚至想，如果我早知道菩萨像的价值，说不定我会变卖掉，然后就不用发愁没有钱出书了。
　　现在，我只想把菩萨像保存。如果说世上真的有神灵存在，母亲与菩萨确实一直在保佑着我。
　　老人什么也没有说。站起来，动作很慢很庄重地把菩萨像放在神龛里。
　　第二天，早起擦拭经堂的小保姆发现了这尊颜色特别的菩萨，她惊讶极了，冲到老人的卧室，问正在起床的老人家：“波拉（爷爷）！波拉！”
　　老人问小保姆：“怎么啦？这么慌慌张张的干嘛？”
　　“波拉你快去看看啊！”
　　老人慢慢腾腾地随着小保姆走出卧室，来到经堂。
　　小保姆惟恐老人看不到，又跑过去把经堂的灯打开，让他仔细看佛龛上的那尊菩萨。
　　老人望着菩萨双十合十没有说话。
　　“波拉，你看到了吧？”
　　“我看到了。”
　　“菩萨是哪里来的？”
　　“是白度母自己到我们家里来了。”
　　“啊？什么时候？”小保姆一头雾水。
　　“我们都睡着的时候。”
　　“波拉你也不知道？”
　　“我现在知道了。”
　　小保姆相信了老人家的话，特别虔诚地跪下念诵六字真言。
　　对于在佛文化环境中生长的小保姆来说，虽然有点突然，但这的确是天大的吉祥事。
　　我的菩萨既然供奉在经堂，这也给我创造来经堂的机会，享受人与佛同处的清净时光。
　　只从菩萨被安放在洛扎家佛堂的神龛上，我的心突然就平静了许多。
　　其实，洛扎的家里很清静，只有节假日他的姐姐妹妹两个弟弟一大家子人才过来热闹，平时也就是喜欢在屋子里读书的洛扎、小保姆、转经回来很晚的老人，还有吃了饭就躲在楼上码字的我。洛扎也是个不喜欢热闹的男人，有时候礼拜天的家庭聚会大多都在外面聚一聚吃个饭完事。就是这么个情况。
　　后来，仔细想我激动之下曾经说过得那句话：“如果我离开这个家时，我再带着菩萨一起走。”
　　那要是我不离开洛扎，也就不会离开他这个家。如果我真的带着菩萨像再去流浪，就说明我与洛扎的缘分也就没了。
　　这话细想起来有点像韱语。
　　我又想起来老人放置菩萨像时的那份严肃和庄重，老人心里一定不希望菩萨离开那个佛龛，他可能不希望洛扎将来孤孤单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