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佳姆 （八）

　　休息片刻，小保姆的哥哥就去给他们家的农用机动车换轮胎，是她的阿爸带着我们走到村子后面那条通向山谷的路。
　　走在乡间的小土路上，还可以闻见飘荡在空气中的柴草燃烧过的烟火味，还可以看到地头燃烧过的灰烬，没有熄灭的火堆还在冒着丝丝缕缕的烟。路在一个拦牛羊的铁丝网跟前就不能继续了，这里有一个上了锁的简易木头门。
　　我向四周望了望，不知道这么长一道铁丝网和这个木头门是做什么用的。如果说是圈起来的草场，铁丝网两边都是降央耕种的庄稼地。
　　不用着急，只见小保姆的阿爸把那个生锈的大铁锁，连那个锁鼻一起很轻松地拔了下来，推开了木头门，等着大家都进来了，他重又把铁锁连带着的一截铁棍再插进做门框的那个木杆子上。
　　那个铁锁原来只是个样子，是糊弄不知道的人的。他带着我们往里继续走，小保姆说这就是朝有温泉的地方走。
　　前方，两头牦牛儿迈着四方步，在草多的地方悠哉游哉的，一副轻松惬意的悠闲模样。牛吃的那片草地，像一条绿色的曲曲弯弯的带子，一直从前面的山沟里延伸出来，这么宽阔的山谷，怎么只有那里的草长得茁壮呢？放眼望山上怪石林立，所有的石头都是朝着山顶，形状像是无数个匍匐着虔诚朝拜的信徒，让人心生敬意。
　　进入一个看似峡谷的地方，两边的山夹这个无比险峻的深沟，沟中野性十足的湍急河流自由流淌着，顺着河流继续深入，峡谷中只有微风吹过，不知名的小鸟在山崖的树枝上叽叽喳喳谈论着什么。阳光在此也格外暖和，不一会儿，我走得头上想冒汗。大概有半个小时，小路拐了一个弯，路边出现被石头块儿围起来的两个池子，一个大些能容纳四五人，另一个小些可容纳三人，小保姆说池子的斜上方还有一个更大的水池。三个池子轮番泡，连泡三到七天，对关节、肠胃和皮肤都有好处，能养颜美容。
　　不会吧！竟然要在这个无遮无拦的山沟里泡澡啊？洛扎叮嘱小保姆，要她照护我。交代完，千叮咛万叮咛的架势对我说：“不要急着出来，温泉泡澡至少要两三个小时，效果才显著。强久说什么时候出来，你再出来。”
　　我看着洛扎和小保姆的阿爸带着自己的老父亲，向上面那个大池子走去，而我们泡澡的地方并不是路边这两个水池。小保姆带着我往另一个靠上的地方走。一条小路在草丛里穿过，草中间的蒲公英已经开花了，而且这个地方的野草花，明显要比其它地方的嫩绿和高大。我跟在小保姆身后，继续走了一会儿，还可以听到不远处洛扎他们的说话声，这就来到了一个像是乡下露天厕所的地方，墙只有一人来高，石头垒起来的。远看那里面像是有一股淡淡的气体向外飘荡。小保姆告诉我这是她们村里女人泡澡的地方，平时是不来这个泉眼洗的，只有过重大节日需要沐浴斋戒时，女人们要在这里排队等候沐浴，规定的时间，大家都特别自觉。
　　听着小保姆的介绍，我想象着那时节这里的热闹气氛，那么多的女子，赤裸裸地排着队，进入这雾气腾腾的水中。
　　我问小保姆，有没有人偷偷来这里泡澡呢？
　　她说，偶尔有，但不敢到这上面来。有的大人身体不好，都去刚才路过的那两个水池洗澡除病。
　　原来是这样子的，也就是说，这上面的水池是上档次的“特供”？我想。
　　小保姆说这里终年冒着热蒸气，还是活水，水很干净。
　　是的，我看见有一个通向外面的小水沟，温泉水流出经过的地方一定是刚才看到那带子似的绿油油的草地。
　　小保姆跪在泉边拜了一拜，我想了想，也学着她跪下来拜了拜。
　　不过，我真害怕有个男人突然闯过来。这个时候，我甚至害怕飞过来一直鸟儿，爬进来一只奇离古怪的虫子。
　　“不会再有人过来吧？”
　　小保姆叫我放心，她说这里男人是不来的，这里是女人们的度母泉。而且有铁丝网拦着也没有游客过来。
　　好像等不及了似的，小保姆迫不及待三下五除二脱掉衣服，像条小鱼儿跐溜就下了水，一下子被雾一般的水汽罩住，这么近的距离，我也只能看见她模糊的小脑袋。我带着少有的羞涩，考虑着该不该脱光，而且还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脱衣服，这件事情真让我有点为难了，但是人家小孩子都脱得光溜溜的，我一个大人家这样可是有点做作。如果不下水，人家小姑娘心里会怎么想？必须脱衣服，不脱不行的，脱吧！我终于一件一件脱掉衣服，慢慢地，先是脚然后腿，这才小心进了热乎乎的泉水中。
　　一个春天的中午，在我一生的记忆之中，第一次赤裸裸把自己暴露在天地之间，然后被温热的泉水环绕。
　　当温热传遍、身体轻盈起来，低头看：轻渺的蒸气下，皮肤开始滋润白皙；抬头望：云气轻移，蓝天上白云朵朵飘，对面的山顶上，怪石嶙嶙，接天处竟有两个相距不远的洞，好似天眼。一时间，我望天，天望我，我望天的博大辽阔和深邃，充满感恩之心；天望我，望我的回归自然和放松，充满慈爱之情。这时刻的天空，更像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里，我看到自己正沉浸在日月精华和天地灵气之中；我感受到身体你中有什么东西被温热的泉水逼了出来，随着那个流水道流走了；我也感受到我的身心都在经历一场荡涤。
　　在水里，才弄懂为什么有这么浓的水雾。原来温泉深处的水温要比表面上的热，这是刚下水时的感觉，在水里时间长了，来回活动着，水温就均衡了，血液也逐步的加快，身子如果不是浸在温泉里，恐怕是要大汗淋淋了，红晕上了面颊，由内到外周身的惬意，当庸懒慢慢袭来，真希望就在这丝滑的温泉水里美美的睡去。再看旷远蓝天、白云漂浮，赏不远处山坡上植物摇曳，听峡谷流瀑轰然鸣响（动中有静），呼吸着天然清新的空气，合着春风的轻纱曼舞，被大自然这个摇篮轻轻的摇着我睡去——
　　原来大自然中不只是荒凉与贫瘠的压抑，还有这么美妙的享受。
　　咕，一股山风吹过来，像个偷窥者从入口钻了进来，吹得温泉的气雾炊烟般忽东忽西摇曳，无法形容的感受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心里忍不住惊呼：“瑶池呢！”
　　什么是回归自然？在悬崖下泡温泉，可是太异样太刺激太独特。先不说怪石匍匐的陡坡，也不说刺灌各种树木的参差错落，且不论目之所及头顶上的蓝天白云，以及清新空气带来的嗅觉、神经的享受。且听河谷回响，打量温泉环境的绝美险幽！不由得神清气爽！仿佛置身在一个亦真亦幻的童话中了。
　　我终于体会到洛扎为什么要带着我来这里泡温泉了，这个有温泉的地方洗涤的不只是身体，还有心情和灵魂，而此刻的心情是搜尽语言库中的词汇，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形容。
　　如果不是认识了洛扎这样一个男人，我这样一个女子恐怕永远也不会来这个温泉里沐浴。
　　
　　回到家，洛扎问我泡温泉感觉如何。
　　我说泡得浑身肌肉酸疼。
　　他说不要紧，很正常的身体反应，多洗几次温泉浴就好了。
　　半个月后，他再次带着我们三人去另外一个地方泡温泉。第二次的温泉浴后，却是舒服多了。路上打趣地对我说：“既然你泡了西藏的度母泉，就是西藏的女人了。”
　　我说，我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哩。
　　“真把自己不当外人啦？”
　　“当然。”
　　与小保姆一起坐在后座的老人家听了我的话，居然很开心地笑起来，还把手伸到前面捏捏我的耳朵。
　　说过这些话不久，我就做了洛扎的女人，不是洛扎图谋不轨，是我自己主动投怀送抱。这个时候，我已经在洛扎家的楼上住了三个月了。第二个月，我觉得自己应该给他们交点房租或者伙食费。
　　洛扎听了，很郑重地说，请不要给他提起房租和伙食费这些事情。若提这些，让他老父亲知道了会不高兴的。老人家已经交代过了，在这个家里，我喜欢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在拉萨，这里就是我的家。
　　可是这样下去，总是让我过意不去。哪里能有这样的好事？一句话，十几年居无定所的生活，看到的白眼太多，受到的刁难和讥讽也太多，做梦都没有做过这样幸运的梦，如今我感到自己是生活在天堂的环境中了。
　　我是想，一个女人家终究要投靠一个男人，特别是一个给我安全感的男人。若不然我会继续四处飘零，一不小心就有被疾病和飘零吞没的可能，而吞没我的可能都不是我愿意的，像我这样的女子，洛扎可能永远也不会动心，那么就必须要我自己下决心去争取，如果失去这样一个男人，我可能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他即使拒绝，我也不在乎，总比我在此良辰美景失去这个男人更容易接受，——至少我这一辈子追求过。事情的进展并不没有让我很难堪，但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美好，总算达到了预期目的了。
　　洛扎问：“你怎么会想起来要这样呢？”
　　我回答：“你对我那么好。我无以为报啊！”
　　“‘那么好’是什么意思？”
　　“就是什么都好的意思。”
　　“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啊？”
　　“……至少你收留了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女人。这已经是很高尚，很令人仰慕！”
　　“是吗？让我连考虑的余地都没有。突然袭击啊！”
　　我心里说：对你这样的谦谦君子，不突然袭击行吗？
　　嘴上我却是这样说的：“不好意思！我让你瞧不起了！”
　　“是吗？”
　　“是！但我必须这样！”
　　“你不怕我真的从此看不起你？”
　　“随便你！你以后怎么都不过分！”
　　“对不起！其实我也有点过分。”
　　“你哪里过分了？”
　　他过后总觉得占了我的便宜，我倒是觉得了却了自己一桩心愿，认为自己是在报答他收留了我。每次都是知道他睡踏实了，我才穿好衣服轻脚轻手离开他，害怕吵醒他。因为我心里也一直很清楚自己不可以得寸进尺，自己只能是他这一时期的女人。有一次洛扎听我说自己很喜欢西藏，他问我为什么喜欢西藏。我说不为什么，反正就是喜欢。洛扎觉得我这样的回答问题很好笑，说，你喜欢的西藏一定跟我喜欢的西藏不一样。我说那是肯定的，你是土生土长的西藏人，你看到的是你自己的西藏；而我只是个疲惫的流浪者，我看到和感受到的西藏也是你所感受不到的。洛扎听了点着头微笑，他希望我今后更加爱西藏，爱西藏的蓝天白云，爱西藏的山水，爱西藏的音乐，爱西藏的文学艺术，爱西藏的人。我说爱的太多会爱不过来的。他就说，那就选择一两个值得爱的爱好了。
　　我现在的心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了。有时候他忙事情要出去几天，看不到他，我什么也没有心思做，心里无所适从。盼着他突然就回来站在我面前。特别是晚饭后从他的窗外经过，看不到灯光，心里空落得难受。我这是怎么了？他在家里时，我并没有那么离不开他，我其实并没有如此的依赖他。
　　吃饭的时候，小保姆问我：“阿尼，你病了？”
　　我说自己好着呢。
　　好天气老人早上转经去，中午饭只有我和小保姆。中午饭我只吃一点点。晚饭几乎不吃。晚饭的时候，老人就转经回到家了。
　　老人也伸手摸我的额头，摸得小小心心的。相比他儿子洛扎的有力而温暖的手掌，老人家的手温暖而柔软。
　　我建议你不要连续熬夜。老人提醒我。
　　我对答应着点点头。
　　小保姆就在老人的耳边说悄悄话。
　　我知道小保姆是在说我呢。
　　一个漂泊异乡的女人，就像天上被风吹来吹去的云，没有任何保护。有了洛扎，我觉得自己变了，从天上落在了地上踏实了。我需要有一个这么温馨的家。在他家里，我其实什么事情都想依赖他，只不过不好意思说出来。若是他哪天高兴，看着他为我做什么事情，即便是小事情，我都有点受宠若惊。在内心里我是自卑的，害怕他鄙视我。
　　洛扎给我说过，我并不是他选择的那一类型的女子，因为我所追求的也不是他想要的，他也帮不了我什么。
　　他希望有个贤妻良母，他觉得我不是能够安心呆在家里相夫教子的女子。
　　他这话其实也是一种拒绝。
　　但是，他这些话也激起我内心的反抗。而洛扎的这些无情的话，犹如当头棒喝，使我一下子明白，这些年在外流浪，自己已经不是男人们留恋的温柔女子。我怎么会变了样呢？
　　我在心里喊叫着，我怎么不是贤淑女子了呢？你为什么认为漂泊的女子就不温柔呢？
　　虽然洛扎接着又说：“当然，你有自己的性格，你善良坚强，这是很多在外到处走的女人所不具备的，这很好，很让人钦佩的。
　　我难道不可以是个贤妻良母吗？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一个看见男人就要脱衣服的放荡女人吗？我没有什么可报答你对我的好，只好委身。因为我再没有什么可给你洛扎的，给你的是我自己觉得珍贵的。
　　有时候，想起来他说过的这些话，我心里就特别难受。
　　可能他说者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