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山那边的世界

　　这就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有了好的心情好的游伴，一路的风景才会绽放出最美的一面，旅行才轻松有意义。龙腾飞算是好游伴吗？平日里虽然接触很多，但很少交谈工作外的话题，给小凤的印象是不苟言笑。她觉得在公司里一个话太多的老板，不会是个好老板。走出外面就不一样了，他的讲述，让小凤仿佛途中被带进了一个蕴含丰富的山洞，走出山洞又见一片豁然开朗的美景。一丝微风，几声鸟语，顿时令枯燥艰辛的爬山变得轻松有趣。
　　龙腾飞问她喜欢爬山吗，她其实是很讨厌、甚至是憎恨那些阻挡在前进路上的大山，可那山与她的生命总是相随相伴结缘很深。她生于山区长于山区，出生时只有三斤八两，没有奶水的母亲几乎对这个抱在手里的小小肉团失去了信心。多亏了一旁的隔壁大婶，劝慰母亲说，愁生不愁长，那是女娃体贴你，不想在你肚子里长太大了出生时折腾你。不过出生后倒是要想法子给她一个宽阔的生长空间，别让她受憋屈。母亲懵懂地看看四周说，够宽阔的呀。大婶用手划拉一下说，都被山挡住了。母亲茫然地望着大婶的手，心内却对手里抱着的一团有了希望。
　　龙腾飞清楚地记得自己三岁时第一次爬山，她不记得第一次被母亲带上山是什么时候。出生后每天都被母亲带到山上，母亲一边干活，一边照看她。她只清楚地记得三岁时有一回，母亲带着她上山，走到山坡上一处平坦的地方，母亲对着一块大石头吹了吹，让她好好坐在上面别动。她乖巧地听母亲的话老老实实坐在石头上，看着母亲很快钻进了树林里，从眼里消失了，树林里传来一片哗哗响声。她坐在母亲指定的石头上不敢乱动，抬头望着天空中的白云变换着各种各样的形状，随处飘荡。望得她脖子酸了，眼睛累了。低头看近处，看见一只蝴蝶扇动着一双花花绿绿的翅膀，不紧不慢地在她面前舞动。她忍不住站了起来，朝着蝴蝶正要追上去，母亲背着一把柴捆出现在她面前，匆匆拉着她要下山去。她要母亲帮她追蝴蝶，那只蝴蝶实在是太漂亮了。
　　母亲蹙着眉，一副很痛苦的样子，说：“小凤听话，回家给你炒豆豆吃。”
　　她看着那只渐飞渐远慢慢变小的蝴蝶，鼻孔里却是填满了炒豆豆的香味。家里房前屋后都长着母亲随手撒下的豆子，炒豆豆是她能吃到的唯一的零食，母亲炒的豆豆松脆香甜，比什么都诱人。母亲让她在前面走，自己背着柴捆一只手捂着小腹，脚步趔趄。好不容易回到家里，母亲把柴捆往地上一丢，坐在门边的凳子上直喘气。她却耐不住，鼻孔里炒豆豆的香味越来越浓，一个劲地吵着要母亲快去炒豆豆。母亲有气无力地说：“小凤乖，让娘歇一口气。”
　　母亲脸色蜡黄，额头上不断地往外冒汗。她突然看到母亲的裤腿里在往外流血，忍不住尖声惊叫起来。她的叫声引来了隔壁大婶，大婶急匆匆跑过来，看到母亲的样子，吓了一跳，说：“他爹真是，都这时候了还让你上山去打柴，我去把他叫回来！”
　　父亲正在村祠堂里和村里的男人们打牌，听大婶说话的口气，感到情况有些严重，忙把手里的牌压在桌上，对同桌的人说：“我去看看就回来。”
　　父亲跟着大婶匆匆跑回家，母亲坐在门边的凳子上微闭着双眼，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脚边流了一汪血。父亲一看母亲的样子，摇摇头说：“晚了，已经晚了。”
　　大婶把脸一板：“那也得上医院。”
　　父亲仿佛没听见大婶的话，转身往外走，继续去祠堂里打牌了。大婶恶狠狠地说：“这些男人，一个个都会死在牌桌上！”
　　大婶对傻愣在一旁的小凤吼道：“快去跟着你爹，我带你娘上医院去！”
　　大婶扶着母亲出去了，丢下她一个人，屋里空荡荡的。鼻孔里炒豆豆的香味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肚子咕咕的叫声。紧跟着屋外不远处的山野传来一声野猫尖利的叫声，吓得她哭了起来。她的哭声只引来野猫更凄厉的回应，她哭着跑出了家门，哭得十分凄惨。隔壁大婶的儿媳妇忙跑出来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想起了大婶让她跟着父亲，忙说要去找父亲。大婶的儿媳妇带着她去祠堂里找父亲。祠堂里烟雾缭绕，坐在牌桌旁的父亲只抬头对着哭哭啼啼的她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否真看见了她。父亲的脸在烟雾里逐渐变形，变得她有些认不出来了，眼里只有一个个认真打牌的男人。她的哭声被牌桌上的一片争吵声淹没了，她很快就没有眼泪，只是感觉很饿。父亲没空管她，她只有去找母亲，母亲才会管她。
　　走出祠堂高高的大门，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她只知道大婶带母亲去了医院，不知道医院在哪里。远处被青山阻挡，层层叠叠的没有尽头。她迈动一双小腿独自一个人沿着山路朝前走着，她看到天空的白云都朝着山那边漂动，那不知名的鸟儿也在努力振翅朝山那边飞去……。母亲和大婶回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走到进村的山坳路口，母亲看到路边上迷蒙的一团黑影，以为自己虚弱得眼睛昏花，忙指给大婶看。大婶说可能是什么野物天黑出来寻食物，大婶从路边随手抄起一块石头就要朝黑影砸去。母亲的意识里那团红色的影子有几分熟悉，走上前抱起了那团影子，忍不住哭了起来。母亲抱着熟睡的她回到家里，家里黑灯瞎火的，父亲打牌还没有回家。
　　她稍稍懂事后听大人们说，母亲那次是流产了。母亲后来又怀上了，又流产了。再怀上，再流。流产成了习惯性，母亲的精气神都跟着流走了，脸色蜡黄，瘦得走路打飘。她真担心哪天母亲在外面干活时，会被突然刮来的一阵山风刮跑了，那样她就没有了母亲。在这个偏穷山村，有的父母为了生一个男孩有了三四个、甚至五六个孩子。看着别人家兄弟姐妹热热闹闹，哪怕是争吵打骂也让她羡慕。可是母亲命里注定只有她一个孩子，不能给她生育兄弟姐妹，不能为父亲生育儿子。不能生儿子的母亲让父亲更有理由变得游手好闲，天天出去和村里的男人们打牌喝酒。
　　家里家外只是母亲一个人在忙活，母亲很快又老又瘦了。日渐长大的小凤想尽量帮母亲干点活儿分担点压力，母亲不让她插手家务活，只要她好好上学读书。学校在山那边的镇上，小学时还好，有姨妈家的女儿表妹小兰和她一路作伴。读完小学要上初中了，她兴冲冲地去邀小兰上学校报名。长得比她高大已经长成小姑娘的小兰，样子有些陌生地对她说，不再上学了。她也跑回家对母亲说不去上学了。母亲听了她的话突然变傻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问她，不上学干啥去？她回答说，在家帮母亲干活。话一出口，没想到母亲竟然哭了起来，说：“这叫我怎么办呀？今后该怎么办呀？”看那样子她不上学，母亲就活不下去了。她只好继续上学，成了村里唯一一个上学的女孩子。
　　周末在家里，她见母亲出门干活，便要母亲带上她一块去干活。心想，母亲这下没理由拒绝她了。没想到母亲像不认识她似的看了她一会儿，牵起她的手走到离家不远的那块山坡上，母亲指着远处问：“你看到了什么？”
　　她不解地说：“山。”
　　母亲问：“山那边是哪里？”
　　她回答：“是镇里。”
　　母亲又问：“镇里有什么？”
　　她答道：“有学校，有医院，有商场，还有一条小河。”
　　母亲继续问：“然后呢？”
　　她想了想说：“然后四周也都是山。”
　　“你要知道山那边的世界，只有一直朝前走，决不能回头。”母亲抚摸着她的头说：“好好读书吧，书能帮你看到山那边的世界。娘还指望着能跟你到山那边的世界走一走，走得越远越好。”
　　她只好老老实实回到家里看书。父亲仍然是一副成天游手好闲的样子，出门前见她坐在家里抱着一本书，父亲总忘不了摆出做父亲的样子训道：“女娃子家成天抱着一本书，要嫁给书呀！”
　　父亲在家时，她尽量拿着书走出家门，一个人坐在山坡边的石头上去看。看到难处看不下去了，心里会恨起父亲来，做男人就是这个样子吗？抬头望见山，又恨起那挡在前面的大山。是大山把世界阻隔成了不同的世界，山那边的世界由近到远，一处比一处令人向往。她恨不能化成一只鸟儿，或者一阵风，哪怕是一只穿山甲，穿到山那边更远的世界去。当然是带着母亲一起，去哪里都不能丢下母亲。
　　母亲要她好好看书，她便拿上书跟着母亲出门，在辛勤劳作的母亲身边看书，看累了就帮母亲干点活。她很快发现，这样看书就像印刻在脑子里了，她相信这是母亲身上有股神奇的力量在起作用。
　　终于高中毕业，她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考取了省内的一所大学。拿到通知书时，她和别的同学一样兴高采烈的，甚至热泪盈眶。真的可以像母亲说的，走向山外的世界，走得远远的了。激动过后那张薄薄的纸在手里变得沉甸甸的，她小心地折叠好放进口袋里，回家后没有勇气拿给母亲看。母亲以为她没考上，成天唉声叹气的。她实在是不忍心看母亲那伤心绝望的样子，只好把通知书交到母亲手里。马上就后悔了，这张薄薄的纸对母亲来说就是一座山，一定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母亲接过那张入学通知书，手里一阵窸窸窣窣响动，正面反面顺看反看总看不够。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母亲，要她把通知书念一遍。一遍不够，要她把上面包括最后落款处公章上的字，一字不漏地再念一遍。母亲闭上眼睛认真听，要把入学通知书上的字记在心里。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把家里能卖钱的牛呀猪呀，鸡呀狗呀，平时攒的鸡蛋也孵出一窝鸡仔拿去卖了。从小爱吃的炒豆豆更是很久没有吃到过，都被母亲拿去卖钱了。钱还是不够，母亲就去向左邻右舍远近亲戚借，顺便把那张入学通知书上的内容传播出去。打牌回来的父亲，看到家徒四壁，瞪一眼母亲：“日子还过不过？”
　　在父亲面前一向低眉顺眼的母亲，昂着头说：“总比你在牌桌上输掉好。”
　　明显理亏的父亲，嘴巴依然硬：“女娃子书读的越多走得越远，越好死了别人家。”
　　母亲毫不让步：“女儿是自己家的。”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小凤从山村走路到小镇上，从小镇上坐公交大巴到县城，再从县城坐火车到省城。穿越了一座座大山，来到了母亲心目中的山那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