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逃离

　　小凤从省城坐火车到县城，从县城坐公交大巴到小镇上，再从小镇上走路回山村。同样的路程反着走，感觉就不一样了。好比爬山，到达山顶后返回，心情就大不同。
　　离家越来越近了，空气中的味道越来越熟悉了，心也随着越来越激动了。回到家里，她首先要告诉母亲一个令人开心的消息，自己刚刚参加的一个单位校招笔试已经通过，过一段时间去面试，顺利的话拿到毕业证就可以在省城那家单位上班。
　　她快步走进山脚下那幢熟悉的土屋里，一股清冷的风迎面扑来。一只公鸡刚刚在桌上拉完一泡屎跳了下来，冲向门口。母亲不在家，屋里又脏又乱。想到母亲一个人忙里忙外的，她就一阵心疼，连忙动手收拾起屋子来。收拾得差不多了，母亲从外面回来，她想像小时候一样扑进母亲的怀里，没想到母亲不等她扑上去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慌忙把母亲从地上拉了起来，给母亲倒了一杯水。母亲比前一次看到时明显瘦了一圈，蜡黄的脸上皱纹更深，头发稀疏灰白，尤其是两眼变得浑浊无光。母亲面对她开口未曾说话，就呼呼直喘粗气。她心里禁不住咯噔一下，母亲是生病了。她不敢耽搁，连忙拉起母亲往外走。母亲跟着她在出村的山路上走了一气，回过神来问她：“小凤，你这是要带娘去哪呀？”
　　她朝着前方指了指，问母亲：“娘，你知道山那边是哪里？”
　　母亲回答说：“是镇里。”
　　她又问：“镇外面是哪里？”
　　母亲摇了摇头，不解地望着她。
　　她说：“娘，我要带你去山那边的世界看看，今天先到镇上好好玩一玩。”
　　母亲说：“你刚到家，再怎么也得吃了饭出门呀。”
　　她说：“镇上啥吃的都有。”
　　母亲打起精神跟着她一路朝前走，走到了镇上，从镇东头走向镇西头，穿过整个镇街，一路上有许多的饮食小吃摊点，她都想停下来。母亲却是什么都不让她花钱买。一直走到了西街口镇医院的门口，她坚定地停了下来。母亲抬头看见大门顶上那个鲜红的十字架，猛省过来，这可是让母亲身心流血的地方，说什么也不肯往里走，母亲说：“你还在上学，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她说：“我就要毕业了，很快就上班挣钱了。”
　　母亲还是不愿意走进门里，要掉转头往回走。没办法，她只好冲母亲大声囔：“你不把身体搞好，以后还想不想去看山那边的世界！”
　　母亲被她的话镇住了，她趁势一把将母亲拖进了医院。里面的医生只是随便问了问母亲吃饭睡觉等简单问题，一口气开了许多单子。她拿着那些单子带着母亲一个一个地排队，坚持做完了那些检查。
　　第二天一早起来，母亲的精神看上去好了许多，再也不肯提去医院的事。她独自一人去镇医院拿检查结果，一路上在心里不停地祈祷母亲身体没什么事。一走进医院，她的心很快变得沉重起来。从不同的窗口领到一大堆检查报告单交到了头天开单的医生手里，那医生看过后对她说，母亲是患的尿毒症，这个病一周要去医院透析三次，一次要四、五百块钱。医生说也有希望治愈，需要换肾，得好几十万。医生要她回去尽快跟家人商量好，抓紧治疗。
　　她拿着母亲的检查报告单走出医院的大门，望着一张张匆匆晃过的陌生面孔，不知道该走往哪里。她想起了几年前那张入学通知书在母亲手里的情景，真正体会到了薄薄的一张纸的份量。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有谁可以商量，这时候她多么想身边有一个兄弟姐妹。
　　“小凤吧？都认不出来了。”
　　她被这声招呼惊醒了，猛然间，她真没认出来眼前这个男人，油光光的头发，长长的脸。这应该就是一张曾经让她印象深刻的脸，长长的脸上，眼睛鼻子嘴巴都拼命往脸的中间挤，都在抢夺脸上的中心位置。她很快想起来了，站在面前的是小学到初中的同学罗文章。罗文章的父亲一直是村干部，后来又开办加工厂成了镇里的知名企业家。罗文章家里的日子一直很富裕，从小就像个公子哥儿，总是油头粉面的。上学时，也许是因为她家里穷，又没有兄弟姐妹，罗文章总爱纠缠她欺负她。那时候在她眼里，他就像一只令人恶心的苍蝇。现在看到他，心里却有几分亲切感油然而生，她说：“罗文章，老同学。”
　　罗文章说：“我现在在镇政府上班，过去坐坐？”
　　她连忙说：“不啦，我要赶回去有事。”
　　罗文章抬头看看天说：“正中午了，再怎么说老同学也要请你吃个饭吧。”
　　她没有心情吃饭，看罗文章一脸诚意，也没有拒绝，跟着他走进了镇中心的一家餐馆。坐下来后，罗文章很大气地对她说：“好久没有吃过家乡的美味吧，今天随便点。”
　　她说：“随便吧。”
　　罗文章笑着说：“你还真随便，那我就随便点了。”
　　面前很快就呈现出一桌丰盛的菜肴，都是记忆里的美味，但她没有心情吃。一向机灵的罗文章看出她有心事，举着筷子指着桌上的菜说：“千事万事，吃是大事。有什么难事慢慢说给老同学听，先吃！”
　　她终于憋不住了，把心里的苦楚说了出来，罗文章成了她第一个倾诉的对象。说出来后，心里要舒服些。肚子里感觉一下子空了，对桌上的美味有了食欲。
　　“我可以先借十万块钱给她母亲治病。”这话好像是从罗文章嘴里说出来的，她一下子没回过神来，听到罗文章还在说，母亲的后续治疗还可以让家里继续借钱给她。她渐渐闻到了桌上饭菜的香味，真想对着他这张曾经十分讨厌的脸亲一口。可是，这张脸转眼间变得很严肃，脸上的嘴巴在说：“先别高兴，我还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她漠然地问道，心里没有多想罗文章会提什么条件，只是想着母亲治病的钱尽快有着落。
　　“其实也不是什么条件，是我心里很久以来的一个愿望。”罗文章像个老道的生意人说出了他的条件，她毕业后必须回来嫁给他，答应的话就先写下字据，他给钱。
　　眼前这张刚刚有些好感的脸，陡然间回到了从前，仍然是那么令人恶心。但她必须强忍住恶心，她别无选择，只能答应。心里却想，有朝一日自己要成为有钱人，然后将大把的钱砸在这张脸上。
　　小凤回到家时，远远看见母亲正和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孩坐在门口聊天，一旁的小桌上堆放着几大包水果和营养品。走上前仔细一看，原来是表妹小兰。姨妈有四个儿子，却只有小兰一个女儿。小兰丫头的命小姐的心，出身山里，心却飞得很远很远，上完小学还在十多岁就不知怎么去了遥远的鹏城，那衣着打扮、谈吐做派都很像大地方回来的。小兰这次回来听说她在家就过来了，也顺便来看看生病的姨妈。
　　送小兰出来的路上，小兰问她：“毕业后有什么打算？”
　　她说：“还能有什么打算。”
　　小兰问：“想没想过去鹏城？”
　　她说：“鹏城……好吗？”
　　小兰说：“鹏城冬天不冷，四季都有树木开花。”
　　她看着小兰：“冬天不冷？”
　　小兰点点头：“不冷，就像春天一样。”
　　她从小营养不良，身子瘦弱，最害怕冬天。上大学的那个省城的冬天比家里还冷，她不敢出门，出门不知道该穿什么衣服。寝室里其他同学衣服一套一套的四季分明，她只有很普通的两套春秋装，整个冬天只在外面套一件滑雪衫。
　　小兰说：“来吧，我们姐妹也好有个照应。”
　　她说，暂时还不能考虑这个事。看着小兰渐渐远去的背影，那个比省城更远的鹏城从她心里掠过，那肯定是一个更精彩的世界。
　　送走小兰后，母亲也许是说话太多了，更显得没精神。小凤对母亲说：“我们去医院住下来治疗吧。”
　　母亲问她：“你是不是问小兰借钱了？你姨妈也不容易。”
　　她说：“钱的事你不用管，也不是向小兰借的。”
　　她要母亲安心治疗，一边透析一边等待进一步治疗，直到彻底治愈。母亲开始很配合，去医院做完透析后回来精神很好。可是，过上几天又回到老样子，精神还显得更差。母亲心疼那钱花得冤枉，再也不肯去医院，甚至不肯用药。一天，母亲对她说，我这个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不能再耽误你了。她看母亲说话时精神还不错，心想自己那个面试是错过了，但毕业手续要去学校办。她对母亲说，要回一趟学校去拿毕业证，拿到毕业证就可以工作了，最多三天就回来。
　　三天后，她急匆匆赶回家里，见父亲哭丧着脸守在母亲床前，心里咯噔一下。她扑上前去，哭喊一声：“娘！”双膝跪倒在床前。
　　父亲叹一口气说：“你娘昨晚就走了。”
　　哭过一阵后，她问父亲：“母亲走时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父亲摇摇头说：“就对着窗外指了指，什么也没说。”
　　她抬头往窗外看去，只见一片苍茫的青山。瘦成皮包骨的母亲，神态很安详地躺着，那紧闭的双眼再也不能睁开来看一眼她了，同样紧闭的双唇再也不能张开对她说话了。她感觉心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突然一下断了，她有点无所适从，只有泪水在无声地奔涌。
　　罗文章很快得到了消息，前来帮忙处理母亲的后事。看到罗文章，她竟忍不住大哭起来。罗文章劝她别太悲伤，该考虑一下自己的事了。她心里清楚，罗文章说的自己的事，就是她跟罗文章的事。为了给母亲治病，她什么都愿意做。母亲走了，问题就变得简单了。她根本就不想嫁给罗文章，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件商品，让罗文章买去了实在让她不甘心。
　　母亲没留下什么话，但她心里清楚母亲的心愿，把母亲安葬在通往山外的路口。安葬好母亲后，她对父亲说，要回一趟学校，处理一些事。父亲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她心想，母亲走了，她也不会回家了，父亲以后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在家。她今后跟父亲的联系，恐怕只有等自己挣到钱后给他寄钱。
　　罗文章说：“你最近没休息好，我陪你一块去学校吧。”
　　她说：“你放心，我会很快回来的，我还欠着你的钱。”
　　望着远处迷蒙的山影，她再一次恨不得变成一只小鸟或者化成一阵清风，哪怕是一只穿山甲，穿越过去。可是真要是穿过了大山，前面的路有若干条，该走哪一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