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草原上常有的重复生活（4）

　　卡德冲到了毡房，拉开了松动的松木门板，平息着喘息，收住了脚步。他意识到门帘后面的木门是敞开着的，没有扣上内扣，这可能是妈妈特意为他留的门。站在敞开的门前，毡房里的人一片沉睡。闷热的酸菜气味里，微弱的煤油灯洒下一片柔弱摇曳的光亮，光线透着溪水的轻盈浸透了一个醉酒的黑夜。
　　灯泡早就熄灭了，依靠太阳能储存起来的电池，所能存储到的电量毕竟有限。一般情况下，存储一天的太阳能，仅仅只能应付睡觉前做饭吃饭收拾家务的简单需要。也就是从主人拉开电线开关，傍晚打开灯光、包括摁开电视看节目，过了十二点，最多坚持到下半夜，就会因为电能的即将耗尽而关掉所有的电器。而唯一一盏挂在屋子中央的灯泡，往往就如一头被洗得干净整洁的洁净洋葱，正由白变黄、由亮变灰，慢慢地开始变得暗淡起来。到了半夜时分灯泡里的电钨丝，现出了一圈圈肉眼能看清的色彩通红的描画笔线，这是即将耗尽的蓄电池不得不以疲惫不堪的神情，用微弱的光亮向人类展示出自我的消耗殆尽。
　　如果还想继续生活、继续劳动和继续明亮，那么，就需要点燃最为古老的煤油灯了。
　　卡德家里的毡房里屋顶的一根木杆上，此刻就悬挂着这样一盏微弱的用玻璃罩子围起来的煤油马灯。煤油灯的布捻子燃烧后发出一股刺激的气味，灯芯布上冒着一颗豆粒大小的火焰，哔哔吧吧爆发出微弱的火花声。灯光朦胧着，迷糊着的灯火，加上安静的房间，充满着昏昏欲睡的样子。
　　“嘭”地一声，“嘭嘭嘭”连续敲击着。卡德用力地拍响了松木门板。气喘吁吁的他试图想用这样的办法，去惊醒发着酣声、沉睡入梦的人们。
　　爸爸，妈妈，外面打仗了！发生战争了！卡德站在毡房的中央，扯着嗓子，拍着双手，跺着双脚，舞蹈般地跳跃着，用带着哭泣腔调的急促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毡房里的声音空洞无力，没有一个人醒来看他一眼。他转头望去，有人转了转身子，吧卿着嘴巴，翻了个身子重新睡去。有人哼叽了几声后，便不耐烦地把肉肉的脊背丢给了他。多数的人却像死人似地一动不动，根本不去理会毡房外急如爆豆的枪炮声，不去理会少年卡德面带绝望发出的吼叫声。
　　毡房外已经是灯火通明、枪炮齐鸣，声响大震，惊悸的鸟类和野兽睡梦被惊醒，惶恐不安地从藏身之处逃出来，向着灯光闪亮之处惊慌地奔走而逃。
　　毡房里是另一个安静的世界。板门正对着木板铺成的大通铺，铺上松软的毯子上，一溜子睡了满满当当的人。一个个圆状形的头颅，汽球般整齐地排列着；一堆各式各样沾上泥土、牛粪和草屑的皮鞋，却被混乱地摆放在通铺前的地面上。睡着的人们就像别一个世界的死人一样，仿佛根本就没有听到外面传来的巨大声音，不会被界河边的枪声炮声和坦克的轰鸣声惊醒，更不会被少年卡德的大声叫喊惊醒过。
　　妈妈一般睡在左边靠近毡毯壁的地方，紧挨着她睡的就是爸爸。有客人来的时候，一般都会安排睡在最里面靠右墙边的位置上，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把不透风、安全不受危害的最好床位，全部留给远方来的客人们住。此时，妈妈仍睡在最靠左边的那个地方，爸爸的外面还有一套专门准备好的被褥和枕头，看样子是给儿子准备的床位。
　　卡德大喊大叫之后，只是略微引起一片响动，通铺上仍旧没有人坐起来响应，更无人睁开眼睛爬起来去关注他。除了自己的声音和外面的声音，整个毡房里竟然静如睡着的天堂，没有泛起一丝的水波涟漪。倒是男人们一片鼾声，相互比赛一样持续不断、此起彼伏。有人在叽叽咕咕地说着低声的梦话，仿佛有说不完的美好话题；有人咯咯吱吱地咬着牙齿，然后吧唧吧唧舔着嘴巴，如同品尝着天上的美酒美食。只有睡在房屋中间的那一个男人，正吐着一串串抑扬顿挫的梦话，这些断续如诗歌的梦话，断断续续的根本就不成句子，无法听得懂说的是什么。
　　看来，你们真喝醉了，唱累了，玩累了，也睡死了。起来！！卡德愤怒地斥责着：你们真行呀！国家都快没有了！外国军队都坐着坦克装甲车拉着大炮来了，都把潮水一样的军队正式地开到草原上，开到了咱们毡房的门前了，你们竟然还无动于衷、不管不顾的睡觉！难道睡一个觉，就会比国家、生命还重要吗？
　　愤怒归愤怒，生气归生气，理智最终克服了恶劣的情绪。卡德先是推醒了爸爸。贴在爸爸的耳朵边：打仗了，爸爸！他们开枪开炮了！卡德听到自己的声音里持续地颤抖着，牙齿上下在互相撞击的哆哆索索中，透露着极度惊恐和慌张不安。这是一种他自己也从未有过的害怕心态和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连卡德自己都清晰地感觉到了，听得出来了。
　　爸爸，你听呀，外国的军队打过来了！卡德继续趴在爸爸巴合台尔的耳朵上，他的话语里露出了一副哭泣忧伤的声腔。
　　什么打仗，别作梦了！睡觉去，这些事你别管了！爸爸的身体翻动着，温暖的被窝里泛起一片浓烈刺鼻的酒味。爸爸对儿子的冒失举动明显地不满意了，他闭着眼睛、眉头紧锁，顿生不快，一副生气的样子。爸爸说出来的语句含糊着、嘟囔着，一番斥责之后，又不管不顾的扭头睡去，刺耳的鼾声又重新响起。
　　巴合，巴合台尔！卡德用悲伤的腔调生气地大吼了一声。爸爸转了身子重新睡去，像听不见睡眠以外的任何声音。
　　你们，怎能这样呢？！卡德对爸爸表现出这种不负责任的态度非常生气。他思忖道，现在，可是战争打到家门前的危急时刻呀。毡房外面的枪炮声，在经过短促的停歇之后，又重新响成一片爆炒豆子的声音。
　　必须立刻把大人们叫起来。卡德心中非常清醒，又满怀不甘。他急速地扑向房间的中央床位，伸出滚热的双手，用力地推搡着这位浑身散发着刺鼻酒味的乡长。
　　乡长，快起来，快起来，外国开枪开炮了，要打仗了！你快起来，快去去报告县委县政府，让国家赶快组织力量进行阻击，紧急通知牧民转移到山下。由于才生过父亲的气，此时，卡德的心情反而平静了。话语里隐藏的惊悸和沾满恐怕的语气，竟然被一扫而光。
　　乡长，外国人开战了！你听听呀，枪炮声战车声响成一片了。卡德又一次推着睡梦里的乡长。推了几个回合，乡长还是不醒，最多时只会咂巴着一口烟叶味的嘴巴，卡德的心里对大人们的愤恨顿然生起。
　　他又强忍着心中的不满，继续用力地推着乡长。
　　去去，去去，滚开！什么打仗，胡说什么。没你的事，睡觉去，讨厌的小家伙！再推，小心我揍你了。听话，卡德。原本性格就有一些粗野的大个子乡长，终于被人从迷糊的酣睡中推醒，满腹的恼怒喷发而出。他半睁着一只极不情愿的通红眼珠，不耐烦地拨动和驱赶着推醒他的那一双小手。卡德看得出来，乡长此时已经很生气了，在推了自己几次之后，竟然抡了一条又粗又长的胳膊，像轰走讨厌的贴在脸上的小动物似地，呼地一声朝着身旁的卡德抡去。“啪”地一声，抡完之后，居然毫不理会卡德的反应，掉转脑袋瓜子重新倒下身子，把一张长满粉刺的大脸庞蒙进缎子被窝里呼呼地睡去。
　　倒是被乡长这么用力的一抡，把焦虑不安又满怀希望的卡德拨了一个趔趄，险性跌倒在地上。此时他清醒了过来。
　　起来，起来了，打仗了!开抢了，打仗了!!你们怎么了！让外国人进门，抓走你们这一群酒鬼好了，当亡国奴、亡国奴！！！打死你们算了，为国除害！卡德的情绪再也无法控制，倏忽间愤怒了起来，用不可遏制的恶劣态度，用他自己也感到肮脏的词句，向所有睡觉的大人们怒吼起来。
　　睡在最靠边的妈妈，终于在儿子不停的吵闹声中坐起了身子。
　　妈妈一边披着外衣，一边生气地咕嘟着卡德：卡德你再别胡闹了。孩子，这是军事演习，通知大伙时，你不在场不知道。对面的军队在和咱们边防军一起，共同进行一场夜间的军事演习，是专门对付和打击恐怖分子。你和妹妹出去玩的时间，没人告诉你这一件事情。别闹了。
　　再说了，卡德，你也不太懂事了。这么大的人，这么晚你才回到家，又吼又叫的，乱扯乱拉，真不让人睡觉了？饿了吗，桌子上还给你留了一些吃的。如果不吃，那就快脱了衣服到妈妈这儿来，快来睡觉吧。妈妈故意地往毡房的里边努力地挤了一挤，才重新躺下，她腾出了一片空床来。尽管妈妈一边轻声地埋怨着，还是一边拽出一床被褥、一个枕头，招呼着站在一旁仍然生气的卡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