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草原上常有的重复生活（5）

　　此时，愤怒的卡德像一只受到奚落、受了无数委屈的小鸟，又像一条忠诚老实却受到愚弄的小狗。他怀着一腔羞辱的心情，没有耐心地听妈妈的轻轻招呼，眼里的泪水“刷”地一下流了一脸。愤怒之中，他倔强地挺着头颅，恨恨地转过身子，伸手掀开门帘，擦着眼睛发出“呜呜呜”哭声，径直地跑出了昏暗闷热的毡房。
　　卡德，卡德尔，快回来！这么让人操心的孩子，真让妈妈伤心了。卡德清晰地听见妈妈从背后发出的喊叫声。看着跑出门的卡德，妈妈是一句接着一句大声的呼喊着。
　　妈妈这次肯定真要生气了。卡德思忖道。
　　确吉克草原的深夜，在炮火的光芒里，山峦、河流、毡房、森林和细长的泥土小路，被闪光照射得如同白昼，是呀，草原不论在夜色还是白天，同样充满着生命的活力。
　　卡德带着满腔的不满，决定不再理会妈妈的叫声。他觉得刚才自己就像一个小丑，上跳下舞的，让自己又气又羞，那颗童年的心灵受到了重创。他想让自己从激动亢奋的状态里走出，他想一个人坐在黑夜里静静地呆上一会。
　　“唰”地一下，电视的动物世界节目里，常能看到一条跃出水面的箭鱼重重落下，卡德如同一条箭鱼一样，把自己的身体重重地撂到干草堆上。牧场上总有一些干草堆，是为了对付干旱灾年里缺少草料的应急之物。这一堆干草气味很得，显得已经堆了很久，如果不错的话，肯定是上一年的秋天时节留下的。他的用力躺下的抖动中，堆垒的干草里重新散发出一缕缕干燥而清香的气味。这些留有几年来太阳的余温和草叶青青时馨香的气味，终于释放出来逃逸而来，带着感恩的心情，乘着夜色的清凉迅速地包裹着他。一瞬间，卡德平胸中的所有愤怒、不公和委屈，不知何时早已得到了平息，他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小小世界和熟悉的心跳频率。我的妈妈曾经说过，卡德这个孩子最招女人们喜欢和疼爱的地方，就是他始终是一位温顺如玉、性情不变的善良大男孩。他的憨厚忠良、包容别人的性格，是受到疼爱的原因之一。这个世界上只有被女人喜欢的男人和被男人喜欢的女人，根本就无好坏男女之别。
　　卡德有一个小秘密，那就是每遇到特别生气、心绪不好时，唯一的去处就是喜欢找到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能藏容得下自己的私秘，能让自己尽心地绞着手指安静地呆上一呆。不知从何时起，他选择了在干草垛上坐上一会的事情。人能够被干草的味道透彻地浸染，被阳光留下的温度用力地抱一抱，就会在自然放松和清凉的月光里，把曾经发生的不愉快，在最短的时光里遗忘得一干二净。每到他坐卧在松软蓬开的干草堆上时，清风一过，很快就把心灵的皱褶熨贴得风平浪静、平展平展，就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似的。我早就知道他这个深藏的爱好，每次遇到我自己生气和自己不高兴时，我会和卡德一样，选择这个地方独自一人，把湿漉漉的小脑袋露在草堆外，将自己的整个身体包裹在蓬松的草堆里。我们会用力地抬起头颅仰望着天上成堆的白云、划过夜空的流星和列阵南去的鸿雁，或无声息、或是鸣叫，像看一部无声的电影听任它们缓缓而逝。世界貌似很大、其实很小，小到只留下自己的心中那一片。卡德告诉过我，他每一次的仰望之后，都会让自己在轻盈中变得智慧无比，成为一名私藏于民间的萨满和看透人生的哲学家。
　　界河对岸的枪声，在短暂的安静之后又重新响起，彩色的光亮和轻重的响声骤然一片。带着金色流线条的是子弹飞越经过的痕迹，红光一片的地方是炮弹落下的炸点。随着暗红色的光亮如流星般的闪过，深夜这块巨大的黑色幕布，连同静谧的时光，都被滑动的手指用力地划伤。旁观者的角色，带来了不同的感受。这可是一场真刀真枪的实弹演习，其间，还夹杂着剧烈的火炮声、手雷爆炸迸轰隆发出的沉闷声响。躺在干草堆里的卡德已是身心俱寂，他觉得自己非常熟悉这些战场的场面，对炸成一片的声音很觉亲切。这些有关于战争的全部知识和生活的体验，很多是来自于他反复看过的抗日战争、解放战争，还有抗美援朝战争的革命影片。
　　此时此刻，凝望着天边界河旁声光一片、热火朝天的场面。置身事外，卡德的心中反而有了一种巨大的变化，他觉得拥有了一份带着异样感受的祥和，体验着一种从未有过甚至有一些伸入梦寐的安宁。
　　黎明前的东方开始透出了一抹深蓝色的天空，接着是淡红色的光线，最后是通红的浓烈。时间在悄悄地接近着阳光，接近着即将出现的大片曙光。山峰豁然开朗、大地顿觉苏醒、牲畜开始走动、昆虫细碎地爬行，还有鸟群睡醒后发出的惊喜，诸多声响一齐奏鸣着，伴随着生命的复苏，确吉克草原在浑然之中充满着人间生活的气味。
　　如同几千年来周而复始过去的每一天，今天，这片草原的早晨又开始了！
　　确吉克，这是一个用人名命名的草原。虽然只是一个山谷平原的地名，却是祖先们在出生、生活和成长中建设起来的游走故乡。一座座类似碉堡的草垛密密麻麻地堆垒在干燥的北坡地带上。站在草垛之上，即使是坐起身子或抬起头来，就能一览无余地看完村庄的全貌。如果从地图上看，草原就散落在阿尔泰山西部一条绵长的普通的大峡谷里。峡谷里有一条如细绳般弯曲的河流，这条河流就是中国和哈萨克斯坦国的边界线了。可以说，确吉克草原是靠近中哈两国边界上最大的一片中国牧场了。
　　骑在马背上游逛草原的闲暇时分，巴合台尔爸爸很喜欢让我们分享他年轻时代的故事。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非常喜欢这一片视野开阔的牧场，喜欢这个因为军事禁区而任野草自然生长的牧场。在人烟稀少的区域里，天然生长的牧草是如此的茁壮、茂盛和汁液饱满。特别是喜欢听着钐镰刷刷割草的声音，多汁的草液溅满了他的敞开的胸口和赤裸的腿脚，碧绿的草丛成片地倒下，整齐地躺在他的背后。他曾经多次不无得意，向他认识的人们反复地炫耀过自己拥有的这片肥沃的牧场。嘿，伙计，你知道吧，我的牧场就在那里。他用自己的手轻轻地一划，点着指头间的那个无形的圆圈，朗声比喻道：那可是一片离咱们首都北京最遥远的中国草场了。不过，这个牧场上的草非常的高、也非常深，很不错，我满意！一些听过他自以为是自我夸耀的人们，都会带着一种神秘的想法，在回家的地图上寻觅半天，才能紧跟着巴合台尔的思维，终于在分界线的边缘，找到这一块藏于山中的遥远土地：嗯，这是巴合台尔家的牧场。
　　五年前，巴合台尔爸爸在乡政府组织的放牧业绩评比中成绩优异，受到了县政府和地区领导的表彰奖励，得到的一份表彰奖品，就是能公费参加一个牧民观光旅游团去北京。这是他第一次远距离地离开自己的村庄去外地参观，也是他一生之中最为担心却是收获最大的一次远行。从首都北京旅游回来以后，他性情大变像变成另一个人。与人讲话时总是喜欢挥舞着大手，用动作体现和比划着自己的想法，有时真像是喝了一大杯子兴奋剂，净给我们说一些他才看到的事情、新学会的词汇和第一次体验到的感觉。火车、飞机、高铁、地铁和旅游列车，这些只能听说的东西，竟然全部站在他的面前，让他全部亲身地体验了一番；天安门、人民广场、英雄纪念碑、毛主席纪念堂，还有农业博物馆、历史博物馆，还有农业展览馆，这些具有强大诱惑的名词，这些被切身感受到的新鲜感，也随着他反复多次的无偿播送，在我们的生活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以至于很久都让我们羡慕不已。
　　巴合台尔和其他一起去北京的牧民一样，都是第一次到北京，到中国最大的城市。你只要跟他一提起伟大的北京之行，肯定会引发打开他兴奋说话的开关。当一次次地听到他郑重其事说起“非常”和“遥远”这二个词时，我和卡德俩个人就会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因为我们都知道紧接着的一句话，他肯定会用无奈的口吻、深深地叹息一声，然后感叹道：北京是好，就是太偏僻了！坐汽车、坐火车、火飞机、还要坐大巴车，才能到，难道不是非常的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