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草原上常有的重复生活（3）

　　你是让我打枪吗？脸膛上显得非常兴奋的卡德，左右不停地摆弄着手里的枪。这是一把制作得实在简陋和粗糙的土枪，尤其是用干燥桦木削出来的枪托，没有削好和磨平显得凸凹不平有些硌人和棘手。可是，孱杂在诸多气味之间一缕树脂的淡淡清香，反而在此时，倒让紧张心情的卡德为之一松。
　　你放心打吧，你瞧这枪，结实、实用。我敢向毛主席保证，没问题！卡德满头的卷发在微风里被波浪式地吹拂着，别克什大概也看到卡德眼里流露出的重重疑虑，就急忙把自己干净的小刀形脸庞凑了过来。我们以前也打过，很过瘾呀，挺响的！你只要把脸转过去，背着枪管扣板机就行了，特别简单。
　　什么？不看前面，怎么打枪？
　　最好不要看枪管！要不然，你就找一个地方扣一下扳机就成了。开上这一枪主要是让你们听一下枪的响声，响声可大了，足够传到山谷的那边，我敢保证今天晚上，吃羊的那只黑熊都不敢过来了。托力汗站在一旁还是一声不吭，饶舌的别克什倒显出一副主人公的派头，热情洋溢又急切地代替卡德出主意、想办法、讲好处。
　　那么，我能到“白房子”的墙拐角，去打这一枪，这枪一扣就能扣响吗？
　　开枪射击这种巨大的诱惑，对从来没有玩过真枪打过子弹的卡德来说，诱人的力量是相当巨大的。其实，卡德很早就想玩一下枪了，尽情享受一把射击的痛快，是他渴望已久的事情了。此时，手握着真枪的他，就非常渴望能放上一枪。期盼着能在万般的惊悚中，结结实实地体验一把，能看到从真枪枪管里射出蓝色的火焰和子弹带着呼啸发出的震栗，这是很兴奋很激动更值得炫耀的事情呀。
　　当然可以。你可以躲在墙角这一边，要把枪架在墙的另一边，人躲在这一边。一直沉默的托力汗走到跟前细心地解释着。他有着成年男人才会拥有的低沉声音，迷人温暖，正是凭着这种沙哑却透着安稳、信赖和信任的声音，让有些害怕的卡德重新拾起了一份男子的豪迈和胆量。
　　你们自己为什么不打，让别人去开枪？围观的男孩子群里等待得不耐烦了起来，开始有人大声地责问个子瘦高的托力汗。
　　托力汗捋了一把头发，转过头去定定地盯着那个说话的孩子。托力汗的眼中流露着警告的神情，光滑的额头上那一绺长发搭拉了下来，焦黄焦黄的，更像是被一场野火焚烧过后重新生长起来的牧草。
　　我，早打过了。托力汗的回答很节省，似乎永远不愿多浪费一个字。
　　那我，就打了。卡德的声音有一些轻微的哆嗦，又掺杂着一丝兴奋中的颤抖。
　　拎着粗杆长枪的卡德，踮着细碎的步子踊跃着跑到“白房子”前，他转到一面墙的拐角处，把枪管夹放在墙壁的一处缺口上，身体紧紧地贴躲在另一面的墙上，歪着头侧着脸，这才向着枪的板机慢慢伸出了一根手指，试图能轻轻地搂响。
　　迫切想看到打枪、听到枪响的孩子们，早早跑到几十米开外的地方，蹶起一个个面包般鼓鼓的小屁股，爬在小却步地面茸毛似的的草丛间。有的捂着耳朵，有的闭着眼睛，有的抱着头部，静静地等着枪声的骤然响起。
　　“啪---卡哒”板机一动，枪身只是轻微地响了一下，枪却没响！卡德用力地扣动的扳机，只是发出一声象征性地的轻微撞击声。
　　枪没响？呵呵，没响没响！枪没响，怎么会没响，枪又像上次，怎么会没响？别克什对着托力汗表哥发出了充满疑虑的问话声。这声音充满着不安的担忧，不过，问话声很快就淹没在孩子们兴奋不已的喊叫里。
　　“破枪不响，不响的破枪……破枪！破枪！”爬在地面上的孩子们都大胆地抬起了头，不约而同地齐声发出富有节奏的戏谑声。
　　咦？怎么不响呀。卡德收回了的手臂又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用力地抓紧了枪托。是呀，这枪怎么会没响？他带着疑虑的目光转过脸来，愣怔着看着枪口，接着才慢慢地把自己的头从墙角处露了出来，伸长了脖子想去看一个究竟。
　　这，怎么回事呀？卡德一边小声嘟哝着，一边把脑袋伸了过去。
　　话音未落，“轰”地一声巨响，刹那间，唰拉拉一道蓝色的火光，带着尖锐刺耳的呼啸声，嗖嗖嗖地冲向湛蓝色的天空，一片火药味的霰弹齐声地落在不远处的一片杨树叶上，哗啦啦把树摇着晃荡起来，更像是突降而来的一阵急风暴雨。巨大的响声震动着耳膜，带着刺鼻的硝烟味急速地向四外蔓延。随后，轰响声冲进了峡谷，然后沿着一个个山谷发出次递的回音，嗡嗡嗡，回声久久地飘荡在空旷的草原上。
　　哎哟！一声大叫的瞬间，卡德被震飞的枪枝惊吓得一屁股坐在泥土上，张着大嘴惊愕着望着草地上正乱蹦乱跳的枪枝。刚爬起身子准备站起来的孩子们，在枪响之后又迅速地趴下，把恐惧的脸孔贴着湿润的地面上，在忙乱之中蹶起了一堆小小尖尖的屁股。他们都惊讶地看到，一根正冒着浓浓青烟的枪管，在蹦跳之后随着卡德跌倒的身影一起，重重地跌落在地面上。顿时，在一片蓝色烟雾的飘动里，热闹非凡的白房子前面空地上，呈现出一片死寂般的宁静。
　　枪声响过很久，孩子们才缓过神来，来不及拍打身上的杂质，就踮着快跑迅速地围了过来。坐在草地上的卡德面对着围观的人群，才突然地从惊悸中清醒过来。此时，除了屁股被跌疼之外，似乎觉得自己的脸上还有一些被撕扯、被灼烤的疼痛。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从空气里闻到的一股浓烈的毛发烧焦的糊味，却是从自己的身上和头发上飘出来的。
　　哈哈哈哈………等到托力汗、别克什和一大群男孩子轰隆着、大惊小怪地奔跑着跳跨着大步跑了过来，第一时间、第一眼看到卡德的模样时，在一片透着憨厚、认真和清澈的目光前，也无法憋住自己的笑貌，“哄”地发出了一片爆炸一般穿透、流畅和淋漓的大笑。
　　此时，整个人像神佛一样坐在地上、精神状态仍处在愣怔状态里的卡德，呆若木鸡地亮在众人面前。除了张嘴露出的洁白牙齿、左右转动不停的两只眼白之外，前额、两颊鼻子和露出皮肤的地方，都在硝烟的熏染中显得油光黑亮，像一个来自非洲地区的黑人朋友，更像一只跌落在油罐里浑身被涂满了黑色柏油的落烫鸡。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脸面已被枪管里泄出的火药熏成了什么样子。看着笑得前仰后翻、满脸笑得泪眼花花的孩子们，他呲着白晃晃的牙齿、瞪着白亮亮的眼睛，像一个傻瓜被感染了跟着眼前的人们放声大笑了起来。
　　朋友，很过瘾吧？托力汗一边咧嘴大笑，一边拍着卡德的肩头关切地询问道。
　　啊，啊，嗨，过瘾，过瘾！就是把人吓一大跳。枪机怎么扣了，怎么响得这么慢？卡德面带着认真的表情仔细地反问着。
　　一直就是这样的，可能是火药的原因。托力汗斟酌着用慢腾腾的话儿解释道。
　　头发，我的头发怎么了，难道烧了？我的眉毛也烧了，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卡德这才嗅出空气里飘来的一股焦糊味，寻找到它们都是来自于自己的额头，这才止住了惊竦的笑声，带着愤怒的口气，冲着托力汗的别克什大声地吼叫起来。
　　托力汗先伸手拽着自己的头发，然后指着别克什，语气平静地答应着：怪我没先说清楚，打了我的枪的人，都会这样。你看，你来看，我的头发也被烧焦过了；你看，别克什的眉毛也是一样的。卡德趋前一步清楚地看到托力汗那一绺焦黄的头发末梢发着乌黑色。再转过头去看别克什的一对眉毛，坑坑洼洼明显被火烧过的痕迹。顿时，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平衡的满足感，这种感觉让他在山野微风的吹拂下，整个身心显得平静好受了许多。
　　这是对卡德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对真实经历过的枪声留下的第一印象。枪声也让他有一种无法说清的压抑感和恐惧心理。今天，天边一片明火，地面上铺天盖地的枪炮声，同样让他有了一种急于奔跑、急于告诉别人、急于与家人团聚一起共同度难的强烈欲望。这种欲望在死神的追逐下，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急迫。
　　身后的枪声、炮声和装甲车的轰鸣声，趋赶着他脚步如飞地奔跑着。
　　疾步奔跑的卡德，也渐渐地从他对枪声的恐惧中清醒了过来。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此时，紧跟在他背后的枪声正疾如快马，正力如洪峰，沿着河两岸的草地铺天盖地向中国境内的确吉克草原汹涌着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