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们(一)
作品名称:蚕食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6-03-21 20:06:17 字数:3589
气温迅速回升,大地一下子就热了起来。急不可耐的绿色从地下钻了出来。周边的山峦、树木开始泛青,就连被掏得千疮百孔的矿山角落处,也长出了青绿的嫩芽。虽然这些绿色的芽苗知道自己生命的短暂,但还是顽强地伸出头来,抗议着最后被铲除的恶运。
每年开工前,开发区都将进行一次开工动员大会。政府各管理部门主要领导齐聚主席台。开发区主任、副职、安监、地矿、公安、环保、税务等各部门,就像张开大嘴等着吃食,注视着陆续到来的各位矿老板。
管理与被管理本身就是一对矛盾,本来是服务与被服务的关系,现在却成了管理与被管理的地位。矿主们见了这些父母官,甭管心里是什么样的感受,可面上却一律是谄媚的笑容,僵硬中带着苦涩。这些经风见浪的老板们都知道,自己有“十三个”婆婆,这媳妇难当,而且是小媳妇,小小媳妇……
各位矿主也是一年内很少有机会这么齐整地凑到一起,平时都忙着挣钱、拉关系,每年见不上几次面。这会儿,相互打着招呼,嘴上是恭喜发财,心里盘算着如何争利得益。
会议时间未到,台上的位置空着,台下已经差不多坐满了各具特色的老板。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穿棉袄的、披大衣的,烟雾缭绕,喧嚣不止。
“哎哟,黄老板,好久不见了,咋还那么苗条不发福呢?”看着黄老板带着大山走了进来,邻矿的王老板主动打着招呼。
“嘿嘿,王老弟,你可是又发福了,看样子去年没少出料吧?祝贺呀,这又财大气粗了。”黄老板应付着,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
“哪里哟,再发福也他娘的扔不掉‘土财主’的帽子。土就土呗,有钱才是真的。娘的,老子就不怕谁说我是‘暴发户’。”王老板对别人如何称呼自己可是不以为然,没念过几天的书,还真就羡慕像黄老板这样的“儒商”。为了装点一下自己的“门面”,不知在哪儿买来了本科的文凭,听说还在搞什么MBA学历,可言谈举止怎么看也不像文化人。这也莫怪人家,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座的矿主还真都没多少有文化的,或许翻开他们的学历,估计“小本”的居多。但却有一个共性——胆大、敢干。改革开放之初,还真的就是这帮子胆大敢干的人先富了起来。
“听说今年政策有变,上面抓环保,咱又得出血喽。”黄老板递给王老板一支烟。
“咱这算啥污染?抠个屁大点坑,放点水,交两个钱,好唬弄。”王老板可不信邪,任何事在他的眼里都不是事儿,只要是能花钱摆平的事,他都看不上眼。若大的山、若大的林子,挖几个坑,毁几棵树,无关大局,这里照样山清水秀。
“也不能这样说呀,就咱这虻牛河水,都由清变浊了。听说下游的稻田浇了这虻牛河的水,都死了不少苗了,再这样真不行。唉,喝凉酒花脏钱,早晚是病。”黄老板还真有些担心,别看他不喝酒,可明白这个理儿。如此下去,可就没有可持续性发展了。
“大哥,你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吗?咱再挖几年,挣点好钱,拍屁股走人了,谁还在这生活?这天天不是炮声就是锯声,不是尘土就是石沫,在这活着得少十年的寿命。再说了,咱才干几年?先进来的老板们打下的底,他们那时候瞎折腾,把环境给毁了,现在让咱买单,他娘的,上哪说理去!”王老板有些愤愤不平。
“兄弟呀,咱再不管,下辈子咱可以挪窝,可本地人不是都会搬家的,积点德吧。”黄老板吸了口烟,眼望着会议室窗外的青山。烟雾中的青山,是一幅朦胧的轮廓,透过这层薄薄的烟雾,如同看到了一幅滴血的水墨画。
“切!让咱积德?就说那老大,他早该积德了。他潇洒完了,把破摊子扔给你了,你不窝火?哈哈,不过老哥,我看你现在是因祸得福了,时来运转了,你就偷着乐吧。”王老板说完,向黄老板挤眉弄眼一番。
提起这位老大,黄老板这心里真不知道是何种的滋味。是怨恨他?还是感激他?曾经的过往,又跳到了黄老板的眼前。
“老大”其实姓吕,就是借黄老板钱还不上,把矿山抵押给银行的那位。要说这老吕,想当年那可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黑白两道走个遍,明暗社会吃个通。政府刚一开始开发矿山招商引资,四十来岁的他就嗅到了气息,一口气整了两个矿区,没出三年又收了三个。五个矿区在手中,他的身价在九十年代,可不是百八十万的主,而是千万不止。此人不仅坐拥五个矿区,而且还在大城市购置了房产、酒店,出入是两台奔驰,四个保镖,那阵势手屈一指。
都说男人有钱就学坏,吕老板学坏了。但他一不抽,二不嫖,三不喝,只喜欢赌,而且是越大越好,喜欢刺激。在当地赌的不过瘾,最后发展到一月两次飞机来飞机去,杀向了澳门。俗话说“十赌九输”,一来二去,不出十年八年,四座矿山、一个酒店、几处房产、别墅一扫而空,座骑也从奔驰换成了本田,再折腾成了捷达,保镖也没有踪影,仅仅剩下一座矿区还抵给了银行。
一夜之间变成了穷光蛋,吕老板不伤心不落泪,钱对他来说那真是个身外物。为了生活,照样组织几个穷兄弟,干起了装饰。虽然没什么大富大贵了,可解决温饱没问题。对他来说,只要曾经拥有,那就足够了。
虽然现在玩成了穷光蛋,但曾经的辉煌,还是成为后续老板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话柄。还真有不少的人一提起他,都竖起大姆指,称他是个爷们。好日子能过,穷日子也照样活,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
“兄弟呀,咱是过哪河脱哪鞋,政府喊咱就得听,你还胳膊拧得过大腿不成?”黄老板捏灭了烟头,扔进了卫生箱。
“那是那是,还是大哥心态好。榜样榜样,嘿嘿。”王老板双手一抱拳,一副江湖气派。口中的半截烟“啪”一口吐到水磨石地上,接着一口痰跟了出来,一只大脚又踏了上去。动作娴熟,不是经常练是达不到的。
其实,黄老板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帮坐地户、土财主,不仅衣着上没档次,没品味,言行上也是俗不可耐。坐豪车、戴金链,一张嘴就是妈的、娘的,叫这些人“暴发户”一点没叫冤枉。
“哎呀,李会长、关老爷子,来来,坐坐……”门一开进来两位。一位五十出头,梳着锃亮油光背头的人姓李,是石材商会的会长;另一位六十多了,一件破旧的薄棉袄,有的地方都露出了棉花,腰间还系着一根绳子,姓关,人称关老爷子。要不说这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呢,这二位也是财大气粗的主,算是矿区的鼻祖了。
“好好,各位早来了,积极呀。哈哈……”李会长热情地和各位老板们打着招呼,丝毫没有“领导”的架子,倒是显示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可怎么看都觉得装的成份居多。李会长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纸,把座位擦了两下,坐了下来;关老板人显得冷了一些,话不多,只是点了几下头,找了个贴边的空位置,把身上的破棉袄一扯坐了下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实实称称的,根本没看座位上是不是干净。
领导们也都悉数登台,按着各自的职位对号入座。别的事可以不自觉,但在领导的排位上他们必须自觉,如果屁股坐错了地方,那就得下台。
“嗨,老李,台上来台上来,这有你的位置。你这个会长要坐到该坐的地方来嘛。”安监局孙局长向李会长招呼着。
“哈哈,坐这就行,领导上座吧。”李会长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坐在下面就成。他做事很低调的,从来不抢领导的风头,坐在下面与兄弟们在一起,能少很多的闲言碎语。
“我说让你上来就上来,大小也是个会长,带头人,有些事你得牵头落实呢。来,上来,客气什么呢……”孙局长再次邀请了。
虽然李会长也是个大老粗,可官场上的事他是门清。“巴愣狗上轿,要识抬具(举)”,如此的邀请再不上台,那不是拔人家领导的面子吗?于是,李会长脸稍稍红了一下,冲台下在座的各位老板点点头,走上了主席台,紧靠着边上坐了下来。可脸上仍然有些不自然,总是觉得有些官商勾结的嫌疑。
要说这个李会长,那可是位实干家,混到今天的地步,那可真是千年的媳妇熬成了婆才熬到的。想当初,十六七岁,便弃农跑到矿上给人家卖苦力。那时候的矿山开发还处在早期阶段,根本没有什么挖掘机、铲车、风钻,矿山锯更是闻所未闻的新家伙。全凭着手抡大锤,手握大铁钎,一锤一锤开山凿石;个别矿山有台矿山专用运输车,那也是稀呖哗啦快散架子的东西,推车拉石那是家常便饭。这一干就是二十来年,总算是积累了一些资本,又从亲属处借了一些钱,自己干起了矿区,成了名符其实的小老板,可也是个“负债”的小老板。但就是凭着那股子吃苦耐劳的劲头,又经过十多年的打拼,也算是赶上了好时候,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两座矿区,身价也是千万。
可这李会长决不是土财主的根,有了钱也不张扬。他这一辈子就是羡慕有文化的人,自己小时候穷,上不起学,现在当了老板,更觉得知识不够。所以,见自己文化水平低,经常实实在在地补;尤其是当上会长后,总得有讲话的机会吧,万一讲不明白,说不清楚,那不是让同行们耻笑吗?因此,一有机会就把政府的文件借到家里学,说出话来那也是有一定的水平,有政策观念,否则,这会长能一干就是五六年?大家还真佩服,政府领导也很赏识,这活可不是吃干饭的能做的。这些年来,他还真成了政府与企业的纽带,许多工作,政府官员可能做不通,他一出马肯定就药到病除。所以,在企业和政府两边都颇有着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