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推来让去的罐头

　　“小草咋还不过来吃饭？你还得人招呼吗！”八十一不高的语调里藏着的弦外之音，天旋地转的草儿听得真真切切。
　　
　　姑的病，是不允许任何人绝望的病，这种病是要避讳的，只能心里有不能说。你再怎么悲伤，你都要跟他们一样表现得淡定，你要给病人希望。常听人说得病都是看心情，心情好了啥病都好得快，你在这痛不欲生的，你让病人还哪里去找希望？无论草儿多难过，在这个场合，她是没有权利痛哭失声的。
　　八十一以前欺负过自己弱小，但那都是在爷爷和姑姑不知道的情况下，如今他敢在姑的面前姑的家里这么吆喝她，是不是因为看到姑的生命走到尽头了？姑要真没了呢？姑没了还有谁能给自己撑门面？这八十一他们是不是会比以前还要张狂？
　　
　　草儿跌跌撞撞上了桌，大嫂早就给她盛好了饭。她低着头，筷子扒拉着碗里的二米饭粒，一口也吃不下去，飘香的饭菜此时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味道。仨月，姑都活不过去仨月了，老天爷为啥这么残忍？为啥！
　　“老姑，明个我来接你，上我家去待几天，让小影给你做点儿好吃的。你说你这辈子那么细心，也没吃啥好的。我家没钱是没钱，吃上倒没亏着，我老丈人真没少拉帮我们。”八十一哑了口酒，夹了口菜放进嘴里。
　　“嗯呐，二嫂你去八十一家待两天吧。你这一天天搁家也不出去溜达溜达，都快不知道别人家大门朝哪开了。你先去八十一家待些日子，完了再上我们家去待几天，让你弟妹也伺候伺候你。”左老四也抿了口酒，貌似轻松的言语里夹杂着许多颤音。
　　“不去，谁家我也不去。我不给你们添麻烦，我走了，家里没人做饭。”这是草儿姑回来后的第一句话，也是唯一一句话，无波无澜，平平静静。
　　
　　她都病这样了，心里还在惦记家里有没有人做饭。其实她惦记的，何止是有没有人做饭呢！？病确诊了，原本以为是痨病，那样好歹还能多熬几年，如今是癌症，连大夫都说过不去仨月，这得有多少事儿还没完成！有多少事儿放不下手啊！
　　她无意间推开医生的门，听到自己得的是癌症的时候，差点儿就晕过去了。人都是算得了生算不了死，而自己的死期，能被大夫给算得这么精确，这突如其来的结果让她淬不及防。
　　大小当时就吓傻了。每一个人都是抱着希望而来的医院，病还没治呢，大夫就告诉没治了，这不是绝路吗！
　　“别看结果看过程，是不是老抽烟？这病跟抽烟有直接关系。回去把烟戒了，乐乐呵呵过日子，天无绝人之路，你想生存下去的意志力强，老天爷就拿你没办法。路能走多远，就看你自己了。”大夫见的悲伤多了去了，眼下你给她开啥药都不好使。
　　自个儿的病是没管好自个儿才得的，六七岁就鼓捣烟，为这，没少挨爹的骂，为了抽这口烟，也没少跟爹顶嘴，好几回都把爹气得是想打她又下不去手。病到老还是找上了，这功夫摆脸子给谁看？
　　这样想着，草儿姑忽然释怀了，人活百岁也是死，只不过是早点晚点的事。要说撒不开手的事是真不少，尤其草儿那孩子，自个儿走了，左老二还能像自个儿这样没有二心的管她么？
　　“老姑，你还说啥麻烦不麻烦的，谁能赶上咱们亲？以后咱少抽点烟，就能少咳嗽两声，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八十一后一句话在医院说好几遍了，现在又在饭桌上提起来，草儿姑心里感觉暖和不少。
　　草儿姑这病饭桌上虽然没公开说，可是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也陆陆续续都知道了。左老二一直都没说啥，但是明显看着这人是丢三落四心不在焉；三孩儿那晚没出去跑去，突然之间安静下来，到让人觉得烦闷不堪；草儿还像往常一样把书和作业都拿了出来，手里握着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第二天八十一真的来接草儿姑，草儿姑也没再推辞，收拾了几件新衣服，临出门自个儿还说了句玩笑话：“我这辈子没住过娘家，这回还捞着住娘家了。”草儿姑这回可真的试着撒手了，临走啥都没交代。
　　草儿放学时，一大群猪鸡鸭鹅们大叫着围了过来，草儿好歹突出重围进了屋。屋里空荡荡的，她姑父左老二在马棚里起马粪，这活草儿姑之前都说了好几回了，左老二也没动弹，这回草儿姑也懒得说了，他自个儿却主动去干了。三孩儿又没在家。
　　草儿放下书包，赶紧扎上围裙端起一个盆，去仓子里舀了些麦麸子回来。二锅里还有些剩猪食，草儿拎了泔水桶舀上剩猪食，用半截铲子搅合均匀倒进了喂猪和鸡的木头槽子里，进屋又把盆子端出来。
　　
　　半大壳郎猪在稀溜溜的猪食槽子里拱着，“咕嘟嘟”的气泡像是在抱怨食料太稀。鸭子甩着又长又扁的嘴巴抢夺着地盘，雪白的大鹅踱着方步绕开了甩来甩去的鸭子，“嘎嘎”发泄着不满。大公鸡扎撒着翅膀护着小母鸡，就连脖子上那一圈五彩长毛都立了起来。
　　猪鸡鸭鹅们一看到草儿端着盆子出来，都仰起头欢呼起来。草儿往槽子里扬了些麦麸子，大脑袋小脑袋们这才一个个争前恐后地扎下去。
　　安顿好了这群小动物，草儿开始抱柴禾生火做饭。当“咕嘟咕嘟”的大锅上飘起饭菜香的时候，这个家才有了一丝丝家的味道。
　　
　　小丽听到信儿立刻赶回来了。是她去八十一家把老妈接回来的，还亲自下厨做了好几个菜。草儿姑在八十一家待了三天回来就跟客人似的，家里的事儿一件都没过问，脸上笑盈盈的，一点儿不像一个被大夫给判了死刑的人。
　　“妈你把这瓶罐头吃了，这个桃可甜了。”小丽把罐头瓶盖用菜刀切成十字花，又用刀尖从中间把薄薄的的四张铁皮掀起来，弯卷的黄铁皮跟花瓣儿似的扎撒开，它可知道这人世的忧伤？
　　“你倒大碗里，大伙一块吃，给我用小碗舀两块就行。”草儿姑吃了几天药，脸色红润，也不太咳嗽了。
　　“倒啥碗里倒碗里，你就这么吃，吃点东西还掂心这个掂心那个的，谁都不用你管，操那些心干啥。明个咱就走，我领你上市里专科医院再去检查检查，还是专科看得准。”小丽径直把罐头瓶子放在了她妈跟前。
　　小丽向来以厉害出名，她那言下之意：妈要是不跟着这一家子操那么多心，哪能得这病。话再难听，大家伙也都得听着，但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没准草儿姑还真到不了这个地步。可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三孩儿，剩下的你吃吧，我吃不了了。”草儿姑把罐头瓶子递给三孩儿。
　　“我，我不乐意吃。”三孩儿扭了扭身子，看了看他姐，低下头加快了往嘴里扒拉饭的动作。
　　“还不乐意吃，哪回不是抢着吃？吃吧，没事儿，你大姐不能说你。”草儿姑又把罐头瓶子递过去。草儿姑都已经习惯了，只要好吃的东西，从来都要给三孩儿留一份，三孩儿乐意吃啥不乐意吃啥她哪能不知道。
　　“我，我真不吃。”三孩儿加了筷头子菜放在碗里，身子往后挪了挪。
　　“乐意吃就吃吧，那还有苹果罐头，待会妈想吃了我再给她起开。”小丽给了三孩儿一个白眼，她知道她妈最向着三孩儿，那哪是吃不了，明明就是特意给他留的。
　　“嗯呢，你吃吧，等会我再吃那个苹果的。”草儿姑第三次把罐头瓶子递给三孩儿。
　　“都说不吃呢，老给，都搁搂完了，别传染我。”三孩儿抬起眼皮儿撩了他妈一眼，脸上浮起一层很别扭的笑意，有一丝歉疚里还掺杂着点顽皮，然后扭过身子把碗里饭三两口扒拉进去下地出去了。
　　
　　草儿的心“咯噔”一下子翻了个个。之前三孩儿也跟他妈这样开过类似的玩笑顶过嘴，但那是他妈没病的时候，他说啥都没人介意。这回可不同，这嫌弃来得也太明显了！
　　“你们看这小犊子，他还嫌乎我了！白疼你了！又不是痨病传啥染？小草，来，你吃它。”草儿姑把罐头瓶子又递给草儿。
　　“嗯。”草儿正低头吃饭，听了她姑的话，赶紧放下碗把罐头瓶子接过来，连犹豫都没犹豫，就把筷子插进了瓶子夹出一块桃放在嘴里大嚼起来。
　　“好不好吃？”看草儿吃得很香的样子，草儿姑忍不住问。
　　“好吃，好吃。”草儿嘴里的还没咽下去，又加了一块放进了嘴里。
　　“你们看，还是小草孝顺。以后有啥好吃的都不能给三孩儿，白吃了。”话是这么说，草儿姑可不会把三孩儿的自私真放在心里的。
　　
　　草儿呢？她可不是贪吃那瓶罐头。她是真的真的不想惹姑伤心，若是真的会传染，那就传染吧！没有这个姑，哪来的自己？没有这个家，哪来的安身之处？别说是罐头，就算是毒药，姑让她吃，她也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