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草原上常有的重复生活（2）

　　托力汗的名字之所以非常显赫，就是他的表弟别克什时时在男孩子们面前，反复说过无数次之后的结果。这一位充满着英雄色彩的远房大表哥，在尚未出面的时候就彻底地征服了男孩子。这位表哥终于隆重出场了，立即就在孩子们心里，显得那么的与众不同。他不但有一副削长的身材，有一双细长的胳膊，一对细长健壮的腿脚，还有一张刀溜子般的长条形脸，组合起来，他整个的人形就是一柄被削窄被拉直的马刀。看得出来，越是在男孩子多的地方，这位大表哥就会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地位，喜欢故弄玄虚地摆谱搞噱头。只见托力汗眯着眼缝、搭拉着脸，保持一副汉族大侠客才有的沉默形象。因为他喜欢看大片电影、武打的电视，特别是他特别熟悉国内外大明星制造的新闻和作秀才用的功夫，所以，这么一摆，真把牧场上这些屁大的男孩子唬得不轻、信以为真。男孩子们往往是凑成一群，使用各不相同的姿势，挤作一团散坐在草地空间的大石块上，看着别克什和托力汗表哥从山坡下远远地走来。近在眼前，才发现托力汗人长得很瘦长，几乎是皮包骨头；极度瘦弱的身体不胜气力地背负着一颗硕大的头颅，使他走起路来的样子，一摇一晃，一横一竖，就像外国电影中妖艳女人风摆柳枝的样子。托力汗走路时身体摆来摆去的样子，更像一具被人掏净了腹脏的空壳子人体。以前孩子们都住在山下时，卡德每天会站在干草垛子上，挥动手里的铁钗用力地往羊圈里挑草送草时，就曾经远远地看见过这位名人托力汗。看着他一身长衣长裤空荡荡的架子形状，却带着闲情逸致的轻松从村子的大路上走过。这家伙吃得东西都跑到哪去了，看来是浪费了，哪像个男人呀，他太瘦弱了！卡德曾经不止一次地去评价未曾谋面、做近距离接触的托力汗。
　　同是一个姥姥的别克什，他的身材就和表哥托力汗截然不同，是我们喜欢说的那种发育得最好的一种人。随着年龄的增大，别克什始终保持着匀称高大的身材，而且，青春的活力让他越长越帅气，尤其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始终笑意迷离充满湿润，特别招惹着村子里的女孩子。他倒是没有白吃粮食，没有浪费他妈妈晾的奶酪和爸爸宰杀的羊肉。当然了，别克什爱说话，尤其是在男孩子和年轻女人的面前，这是他与表哥相较之下截然不同的个性。关于这位大表哥能自己私下造枪的本事，还是别克什在“白房子”前为了显示自己，得意洋洋向我们宣扬出来的一件惊天大事。（在此事发生过后的很短时间里，消息不翼而走，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乡里派出所的刘所长也知道了这件事件，他亲自开着蓝白相间的警车，突然闯进了安静的村子，狗鼻子般准确地找到了得意洋洋的托力汗。验明身份，收缴实物，然后才专门警示托力汗。警告的内容是严禁私人制造枪枝，否则，就会以违犯枪支管理法加以拘禁逮捕并法办，然后判罪关入漆黑的监狱里服刑。这些后来未曾预料的事情发生，是别克什表弟多嘴爱说话、先前在人面前吹牛皮时根本没想到的后果，表哥受罚款，还是让别克什后悔不已。）
　　这一次，托力汗果真晃荡着空荡荡的双腿、甩着长长的空袖子来了。在他削瘦的肩头上，扛着一根用厚帆布紧紧包裹的长杆子。他是跟着别克什第一次来到了“白房子”。
　　我表哥，托力汗！嘿……别克什用带着兴奋的口吻给别人大声介绍道。
　　“哇！”男孩子们看到托力汗肩头上的东西，立即涌上前去围了起来。高大的托力汗站在人群里，如同从一群小山羊突然冒出的一头庞大骆驼。这是一位能造枪的人呀！枪，快看，那是枪呀！窃窃私语之中，高大的他，算得上是男孩子心中长久仰慕的一位大英雄了。
　　一番杂乱无章的景仰和赞叹不已的瞻仰之后，男孩子们才把注意力转到了从他肩上卸下的东西上。那是用帆布包裹着被一捆麻绳一道道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古怪东西。
　　哎呀，胡达呀，这是真枪吗？怎么这么难看呀，像一个沙枣树的根。这是一句满含失望的询问声。
　　当然是真枪了。这么粗的一杆枪，能有假吗？枪不是难看不难看的事情，而是有没有力量和劲头的问题。这可是我哥哥托力汗亲手制造出的呀，他算得上阿勒泰造枪第一人了。
　　能打子弹吗？它真能打死凶猛的野兽吗？我说的是能打出真子弹。
　　枪就这么容易造出来呀，这不是犯法了吗？
　　怎么会打不死野兽呢？打的就是真子弹，枪不能打真子弹，不能杀死野兽，是枪吗？枪造得很艰难，可是，这一把造出来的不正是枪吗？别克什独当一面，代替着他沉默不语的表哥托力汗，透着一腔溢于言表的自豪感。他通过对话、解答、悬念和反问的艺术手法，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不厌其烦地耐心解释着，就是不谈私下造枪犯法的话题。
　　听好了，我有话在先，别动手，只能看，谁动手，别怪我不客气，我可要立即收拾谁了。别克什立即把自己的嗓音变低沉，变得粗声大气，他试图恫吓着、威胁着一些跃跃欲试想动手动脚的男孩子。
　　托力汗非常配合地解开了厚厚的帆布袋子，接着又一层层地揭开了帆布里紧紧包裹的白色；是以前手工粗织的棉布。随着最后一层布的剥开，一杆长相粗壮又黑又亮的土枪，立即完整地呈现在眼前。啊哟、哎呀的唉叹声。是有些像真枪呀！围观的孩子们立即伸出细长的脖子，将一排排黑色滚圆周的小脑袋围成一个圈子，瞧着枪杆发出一串整齐的惊讶声，随后就是一阵子充斥着失望语气的窃窃私语。
　　你们看，这是我给你们讲过的表哥托力汗大哥，别看他粗糙，不爱说话。可是，巧手呢，了不起的人物呢！这是他亲自动手制造出来的枪！真枪，就是打真子弹的、能打猎物的真枪。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别克什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像做电视广告般絮叨着。你们看，都是我表哥自己去找的钢管，自己去找的铁片，自己用锉刀锉出来的枪托。要知道找钢管钻眼子，是需要科学呀。你们仔细地看看，这枪管子就是他用无缝钢管锯出来的。
　　能打响吗？有孩子带着疑问向托力汗发问着。
　　当然！面色铁青的托力汗，终于吐出了铁钉般的第一句话语。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正确，托力汗表哥掏出一个小黑布的袋子，先从中抽出一张灰色的牛皮纸片，折成小勺子状。然后，从布袋子里铲出黑色的粉末，专心致志地往深深的枪镗里填装火药。他闭上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睛朝着枪管里望了一望，才开始往枪管里一撮一撮喂进米粒大小的铁砂。皮肤白晰的别克什仍旧站在孩子们面前，手舞足蹈替他厉害的大表哥卖力地宣传着。
　　孩子们其实没有听别克什的广告宣传，而是带着好奇心目不转睛地盯着托力汗的一举一动，只见一根小铁棍轻轻地捅进了枪管，悠着手劲摁了下去，接着又转着圈摁压着，稍事压好后，便把小铁棍从枪管里抽了出来。
　　好了！可以开枪了。托力汗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拍了拍手，才提着枪杆子站了起来。
　　别克什终于闭嘴不说了，他也以仰望高山的景仰目光，看着瘦削高大的托力汗表哥。
　　这枪，能打响吗？还是有几个孩子哆嗦着迟疑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肯定能打响，而且能打死一头巨大的黑熊。别克什又一次抢着回答道。
　　你来！打枪。托力汗表哥伸出一支细长的手指头命令着，他点到的那个最先提出疑问男孩子，这是一个长着一颗小脑袋、脸上有一些深色雀斑的男孩子。
　　不，我害怕！那个有雀斑的孩子一步步后退着，面带恐惧地拒绝了。
　　那么，你打？还是你打？谁打？别克什站了出来，他用手指点着一圈的孩子。在他伸出的手指前，起初趋之若鹜的男孩子，现在却一个一个向后退却的弱小样子，让他非常的生气。他的指头用力地一摆，点着卡德：好，你来打枪，就是你了。
　　卡德在别克什的手指指点下，立即像中了魔怔，呆呆地站着不动了。
　　看着站在面前一声不吭的卡德，托力汗便毫不犹豫地把装好了弹药的枪，郑重而又用力地托递了过来。
　　愣怔状态时的卡德，还没有反应过来就伸手接过了枪。这是一把用桦树木柄和熟铁好钢和枪管绑着一起的长枪。卡德掂量着整个沉甸甸有着重量的枪身，除了挺重，还热乎乎的，真像一块温热好玩的湿木头。即使是背着身子顺着风向，他也能很快地闻出来，从枪管上散发出辣人的黄油味、呛人的生火药味和浓厚腥味的铁质，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气味，正一点点地弥漫在“白房子”四周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