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花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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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都知道，狗通人性。我就曾经养了几条聪明伶俐也极通人性的狗，一条是我无意中得到的；有两条，则是我自己喂养的。我自己调教出来的狗，它聪明伶俐，也通人性，当然是可以理解了。而我意外得到的一条狗，却十分聪明、十分伶俐、也十分通人性，这就不得不令人惊诧了！
　　这话说起来有点长。
　　那是一九八三年夏季，我和我的姐夫，还有我的二弟以及我前妻的大兄弟，一起到郧西县涧池一带做我们钉秤的手艺。一个傍晚，二弟因为秤的价钱与别人发生了纠纷，以至于动起了手而将人打伤。后来，我上去解决了这件事情，并让他们先走。谁知随后，工商所的汤某前来捣乱，要我额外地交了工商管理费。
　　可是，那家和二弟发生过纠纷的家伙们，依然不依不饶，我实在是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动手打了他们，情急之中，跳陡坎逃脱。
　　那时，正是割小麦的时候，山区的夜晚还有点凉快；而我，却因为连续奔跑而弄得汗流浃背。我跑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撵上了我的姐夫和弟弟。
　　当时，我的姐夫返过身往回一望，不禁惊慌地说：“桂舟，你后头好大一头狼呀！”
　　我返过身望去，其实根本不是一条狼，而是一条雄健的大狗。
　　起初，我还以为是被我打了的那家人的狗，追赶上来替它的主人报仇，其实根本就不是那回事。它与我一直保持着三至五步远的距离，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如果它真是为它的主人报仇，它只要纵身一跃，便会扑上我的头顶。而它，只是不紧不慢地跟在我的身后，一直不离不弃。
　　这是一条黑中夹白的雄性大狗，既不像警犬，也不像军犬，更不像猎犬。它的体形比狼还要高大威猛，但它却显得十分温顺，仿佛它就是我喂养的狗，时刻保护着我的安全。
　　就这样，这条狗跟着我们一路奔走了至少有六十里路，也不愿意回去。
　　当天夜里，我们在别人麦场边的麦秆堆上躺到天亮，这条狗也陪着我们躺在麦秆堆上，而且还要躺在我的身边。
　　第二天，我们从麦秆的主人家里买了两斤面条，借主人家的锅灶，将面条煮熟，既是吃头天晚上的晚饭，也是吃当天的早饭。而这条狗，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却不拢边，而是趴在我们的担子跟前，恪尽职守地尽它狗的职责，守护着我们的担子。我见它如此温顺，心生爱怜，便将我碗里的面条，倒给它吃了。
　　它吃完以后，还是不愿意走。我那姐夫对它说：“你也该走了。你看我们是受罪的人！你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要跟着我们了。我们是逃难的人！”
　　可是，那条狗趴在我的腿边，显得非常可怜，实在是让人心疼。我说：“这条狗既在这种情况下跟着我们，也许，它是一条异狗。说不定，它是因为某种原因，来保护我们的哩！”
　　就这样，我们就决定留下这条狗，并且给它取名叫花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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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时，我们从观音上车，准备转到保康。汽车来了，我们还没有起身，车门一打开，花豹蹭地一下就窜上车去了。
　　它上去之后，就钻到座位底下躲起来；售票员从车厢前找到车厢后，也没有将它找到。
　　可是不久，它又从座位下，爬到了我的座位底下，伸出舌头，亲昵地舔着我的脚后跟。
　　在胡家营火车站下车后，它悠闲地到饭馆里头，像视察一样，看看案板，又看看锅台。
　　那老板惊慌失措地说：“哎，这谁的狗呀？小心吃我的东西呀！”
　　这花豹跟着我们才短短的一夜时间，它的秉性，我根本就弄不清，不知道它是否好吃，也不知道它捞不捞嘴？
　　然而，正在我心生疑虑的时候，花豹却悠然怡然地来到了我的身边，温顺地趴在我的腿边，而且，还扭过头去，瞪了那老板一眼。从它的喉咙里发出的吭唧声好像是说：“我能随便捞你的东西吃吗？真是狗眼看狗低！”
　　这狗，还真是一条信守狗德的秉异之狗啊！
　　老板也对我（现在，我可以说它是我的狗了）的狗那良好狗德尤为称赞。他弄了一碗客人吃剩下的饭菜，对我的这条不捞嘴，信守狗德的好狗，予以褒奖。
　　可是，花豹只是朝那饭菜望了望，却根本不吃。
　　那老板觉着稀奇，说这狗怪懂事的，它怎么不捞嘴呢？
　　不仅老板觉得稀奇，就连我也觉得奇怪！而且，别人给的食物它根本就不吃；就连我的姐夫和弟弟给的食物，也必须经过我的手，它才肯吃。
　　真是奇怪呀！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对它更加珍爱！
　　在胡家营上火车的时候，它又先我们一步窜上了火车，而躲到了座位下面。列车乘务员分明看见一条狗窜上了火车，却怎么也找不到。原来，这狗贼精贼精的，乘务员找到车厢后面，它从座位底下爬到前面；乘务员找到前面，它又爬到了后面。弄得乘务员颇感惊讶！
　　到襄樊火车站一下车，就转汽车到保康。到了保康，又转汽车到后坪。后来，我们弟兄四人到了后坪的东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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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来到后坪的东流水，每一天都是十几根秤往外卖，价钱也很好。当时，我们准备了两个月的秤砣和秤钩，来到后坪的东流水，仅仅只用了八天时间，就把秤砣和秤钩用得所剩无几了。我想，这么好的生意，应该是这突然而来的好狗，给我带来的好运。
　　有一天傍晚，天气突然恶化。晚上，天空雷电交加，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而花豹，就睡在我睡觉的床底下。
　　半夜时分，老板悄悄地推开房门，意欲进入房间。
　　可是，就在他刚准备抬腿跨入之时，花豹蹭的一下就冲了过去。幸好那老板关门关得快，不然的话，花豹绝对不会对他牙下留情。
　　我们孝昌，对那些盘踞在自己的三分硬土上耍横的人，有一种独到的形容——趴到门款子上夹生！意思是说，你横个什么名堂，只有趴住自己家的门款子你才敢横，离开了自家的门款子就老实了，就成孙子了！
　　实际上，这种说法是将那些仗势欺人的玩意儿比喻成狗！
　　的确，通常的情况下，狗只能在自己主人的家门口才敢放肆、才敢咬人。可是，我的这条狗却并非如此——无论它走到哪里，除了忠心护主以外，对捍卫自身的尊严也尤为独特；对那些敢于冒犯它的狗，它将会竭尽全力地以牙还牙，毫不留情！
　　那老板说：“嘿，这狗稀奇呀，住在我的家里，还对我这么利害！”
　　我说：“小心它咬了你哩！”
　　他说：“我看它在不在家里？哪晓得它差点咬着我了！”
　　我说：“它怎么不在家？它每天都睡在我的床底下。”
　　从这一点上看，说明那老板当时居心不良！而我的这条狗，也的确是一条忠心护主的忠义之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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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秤钩和秤砣用完了，也快到伏秋的季节了。伏秋，是收早稻插晚稻的季节，不仅天气酷热，而且活路繁忙，被我们家乡称之为双抢季节。既然秤钩和秤砣用完了，不如让我的姐夫和我的弟弟，先回家帮助家里忙活那双抢季节。
　　我的姐夫和我的弟弟回家去了，只剩下我和我前妻的弟弟了，有时候他卖秤回来不了，住地只有我和花豹了。花豹老是睡在我睡觉的床下，如忠诚的卫士，时刻保卫着我的安全。
　　记得那一天傍晚，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前妻的弟弟卖秤未归。由于刮大风下大雨，而且劈雷阵阵，不便点灯。我既加不成班，也看不成书。吃了晚饭，我和花豹便老早睡觉。谁知半夜时分，我如梦逰般地听到房门吱呀推开，我也亦如做梦似的翻身坐起，立即应变。我的反应快，花豹的反应比我更快——它已经窜到房门口了，如果不是门外之人及时地扣住房门，他恐怕就难逃厄运！
　　毫无疑问，我们住进了黑店。如果当时不是有花豹的守卫，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由此看来，这条狗突然来到我的身边，的确是大有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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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现了这样的问题，此地绝对不能待了，必须马上转移。第二天，我们就从东流水，转到了油房街。
　　在油房街生意也不错，老板也厚道，也很喜欢我的花豹，我们就安心地扎下脚来，安稳地做手艺。
　　谁知有一天，我的花豹突然不见了。我们到处找，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
　　找不到算了，本来就是一条外来的狗，也许它早已另投新主了。秤钩秤砣全用完了，也到了双抢的季节，我也应该回去，看看我的奶奶和我的父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以及我的未婚妻。
　　然而，正当我放弃了对花豹的寻找，准备回家的时候，它却突然回到了我的身边。我无法用文字描述花豹失而复归的情形。如今，当我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尤其是花豹当时伤心的呜咽以及它流下的两行泪水，的确令人感动，也令人辛酸。
　　我发现我的花豹瘦得不成样子了，简直瘦得皮包骨头了，根本就没有它原先那虎生生的雄俊模样。
　　可是，我就不明白，这段时间它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会瘦成这样？直到后来好长时间，我才终于弄明白，它失踪的这段时间一定是走草（即交配），故而，才令它瘦成这样。
　　回家，我也必须带上花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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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曾想，我们那一天乘坐的那趟由保康开往襄樊的汽车，不仅乘客爆满，而且那乘务员还是个一根筋，怎么也不让我的花豹上车，即使是为花豹买了车票也不行。
　　没有办法，我只有将它的四条腿捆住，将它安置在汽车顶上的行旅架里。为了避免它跌落车下，我用网子将它牢牢实实地网住。
　　汽车在襄樊火车站的广场上刚一停稳，花豹便当即跳到了地上，冲我直撒欢儿。
　　这家伙！原来它早已将捆绑在它的腿上的绳索咬断，尽且还咬烂了网子！
　　我怕车主找麻烦，取下车顶上的行旅，赶紧溜之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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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带着花豹回到家里，正赶上我们家在湾子西的渠道外边的一块田里插秧。人们见到我，都嬉笑着要我下田插秧。没办法，我只好将鞋袜脱了，下到田里。
　　谁知花豹见我下到田里，急得围着田埂窜过去，奔过来地呜咽怪叫。
　　花豹的呜咽，令人们哄笑不止。人们说这狗稀奇呀，它像是急得很呀，它也想下田插秧呀！
　　不曾想，这一笑不打紧，花豹还真的跳下田来，趟着泥浆趴到我腿边的泥浆里，怎么也不肯离去。
　　花豹随我回到家里以后，跟拜门一样，家家户户轮流拜望，以至于将整个湾子的人家全部拜望遍了。当时，我的老师、我的族侄刘文清，见到花豹玲珑也温驯的样子，禁不住啧啧称赞：“这狗还真是稀奇呀，它也不捞嘴，也不乱闻，到别人家里给东西它还不吃，它只是摆摆尾巴——嘛教的那么好呢？”
　　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教它。它的良好品性，应该归功于它的前主人，否则，就是它天生聪慧，与生俱来就具备安分守己的品格！
　　花豹还有一种鲜为人知的狗性，那就是，不论任何陌生人，要到我们家里去，只要你与家庭里的任何一个人打了招呼，它不仅不会向你发起攻击，反而会极其热情地摇头摆尾地迎接你，否则，你将会处于危险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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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稻插入了田里，伏秋业已完毕，我也该收拾行李出门了。
　　这次出门，我却不能带上花豹。它的饭量太大了，一顿吃半盆子，而且尽要吃好的，要吃面条，吃稀饭，有鱼有肉更好。可当时的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哪有那么多东西给它吃呀！
　　它在外面受别人的下作，我的心里也不是滋味！我想把它留在家里。
　　其实，家里人都喜欢它。当时，我的奶奶，还有父母，都同意我的想法。
　　然而，我一动身，它就寸步不离地紧跟其后。我用绳子把它绑起来，它将绳子咬断。后来，我哄它说，我不走了，我回去。它跟着回来，我哄着它，用铁丝将它绑起来，它再也咬不断了。
　　可是，当我听到身后传来花豹那近似绝望的声声呜咽，我的心，犹如针扎一般的生疼！更为令人痛心的是，我与花豹的这一分别，居然成为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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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我再一次回家的时候，我的第一发现，就是我的花豹不见了。谁也不愿意说我的花豹哪里去了。
　　后来，我的奶奶告诉我，大妹到袁大塘去粉糠，它跟去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母亲担心我责怪大妹，轻言絮语地对我说：“丢了算了，它的饭量那么大，我们根本就养不起它！”
　　再后来，我听别人说，我那花豹是被人用枪打死了。
　　对于这一说法，我也完全相信。因为我的这狗，别人给的东西，它根本就不吃，非要自己相信的人弄的食物它才吃。
　　至今为止，这个谜我一直解不开。这狗是什么来历？它为什么如此通情达理？正因为我曾经有了这样的一条狗，我的《龙泉观传说》里才有了虎子和小虎的形象——也就是说，我的《龙泉观传说》里的虎子和小虎，是根据我的花豹的原形拓展开来的。
　　虎子和小虎，的确是两条忠义之狗；我的花豹，也是一条难得的品德优良的好狗。
　　花豹啊，你知道吗？我是多么的怀念你啊！哦，花豹，假如你泉下有知，你一定知道我目前的境况，也一定理解我目前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