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草原上常有的重复生活（1）

　　进入早春的季节，阿尔泰山的气温还是在温度的巨大悬殊很徘徊不停。白天里渐渐融化的冰雪，在正午时分变成一团团飘浮在草地之上的雾气，让淹没在雾茫茫中的毡房和人畜在弥漫之中身如仙客、恍如隔世。可是，中午时分被融化的水汽，又会在太阳落山后的时间里，重新带着一层薄薄的、滑溜溜的冰，透明地覆盖在整个地面上，让乍得春意盎然的地面再次体验和记着，冬天严寒的淫威尚未走远。这些冰层悬挂在枝叶上、铺盖在地面的冰层，远远望去就是一面硕大无比、极不规则的水银镜子。当第二天的黎明到来之后，通红又低矮的太阳再一次从东方的山坳间冉冉升起，温暖的光线照射着大地万物，温暖又把黑夜间构造出的一切冰冷，用滴滴哒哒的水流声立即将它们消融殆尽。整片牧场重又变得平静如初，就像白天和昼夜的交替里，从未发生和留下过任何一件令人恐怖的痕迹。
　　确吉克牧场是典型的春季牧场，它地处在阿尔泰山腹地的一片高海拔区域里，简单说就是一块典型的陆地山区类草原。它以极不规则的形状，或狭窄、或空阔、或紧迫、或宽敞地镶嵌在亚洲的中部，地毯般蜿蜒地穿过了整座山脉，用一抹连天的碧绿，带着一片如洗的草色，把深深的峡谷一个个地串连了起来。走在草地上，柔软的草丛，汩汩的泉眼，冰雪融化形成的河流，还有清凉的微风，都被不同的季风带到了山脉的南面和北面，形成一片广袤而丰饶苍碧的天然草原。
　　转场时居住的临时山区村庄，每年总会跟着一个转卖大军的村委会联络点，它就坐落在山谷一片相对平坦又能远眺四周的高坡上。外来者不论从四周的哪个地方前来，远远望去，高高的坡地上，这座唯一用砖头和水泥建起的土木建筑，就是村委会的牧业办公室。听牧民们说，这是乡政府的大个子乡长跑了几次，才好不容易从上级申请来的专项资助，这一排砖石结构的平房，从山外开始运来水泥和砖块和门窗，到聘请了专业的建筑队，最后直到抹平墙面粉刷上白色的涂料，在牧民们的关注里盖了整整一个夏天的时间。山里的雨水多，加上冬天融雪的冲刷，这排白色平房每年都要进行一次粉刷，因为这是上级拨来的固定经费，你不想刷都不行，是一笔必须在当年完成的预算资金。所以，这排外貌永远崭新洁白的房子又被牧民和外地的来人统称为“白房子”。多年以来，巍然屹立的白房子，见证了游牧生活的变化历史。最先，它是确吉克牧场里唯一具备固定居住条件的房屋，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地点的标志，甚至被政府部门郑重地标上了中国地图和新疆地图。后来，它在历史的变革里几经变化，从村革委会、公社驻点到村委会又到物业办公室，名称变化的本身就已经见证着数十年中国当代政治生活。久而久之，“白房子”所包含的地名意义和政治象征，被村庄内外的人们一点点地接受认可，理所当然地成了牧民嘴里的一个固定地名。
　　居住在山里的人都非常明白，山里的气温是“两头尖尖中间鼓”，翻译过来就是中午时温度灼热、温度高得足以让人穿短袖短裤和光膀子穿背心；而一早一晚的两头，气温就相对而言很低了，需要加上一件厚些的衣服，停了火的房屋里甚至要披上棉大衣、盖上厚被子才能御寒。这间“白房子”开始建成时，还引起牧民们一阵子的好奇心和新鲜感，时不时地坐进去，呆一会，然后跑出来。可是，时间一长，人们也就体验出了这间少光曝晒和空气流通的石头屋子不适。因此，白房子只能当白天或夏天办公室用，因为只有在白天或天热时进去，才能住得下人；遇到阴天或到了晚上，房子里面就会阴冷潮湿、冰窑似得不能住人。水泥砂石铺出来的地面，脚踏在地面上，先从腿下后到身上，都会冒着阵阵的冷气。由于整座房屋一年四季都散发出冰冷的寒气，所以，建成多年来，实际上很少有人愿意呆在这里。尤其是在每年的春、秋两季里，即使在房子里打起了土块的火墙，架上铁皮炉子，炉膛里不停地续添大块的无烟煤和木块，把炉子烧得通红烤人面颊灼疼，但是房的四壁和临近门窗处，不知是何原因依然会冒着透骨冰冷的寒气。所以，乡里来的人和村里的干部们，没有多少人愿意呆在这里办公，更别提成晚上睡住在这间冰窟里。每个逢到县里、乡里或山外重要的客人们来牧场，无非就是做些检查、调研、考察和听汇报之类的公务活动，往往是先拣重要的话先说、事先办。话说得长了，事情办的多了，未及话说透、事办好，人已缩头蜷腿冷得承受不了了，就会提高效率，拣重要的话说、挑核心的事办。一俟办完便匆匆间跑到房外，伸手蹬腿仰脸、甚至撩开外衣，全身心地坐在温暖的太阳下取暖。很多山外来的人们开始时很不理解，见到“白房子”的办公室时，会发现从办公室的里面，时间长了，牧民们也见怪不怪了，他们时不时看到，白房子里会晃动着奔跑出一些人影来，这些人往往就做一个动作，呵着热汽、搓着双手、揪着耳朵、捂着脸颊，转着身子晒太阳。这些一个接一个跑出来的男人们会挽起手臂、抓掉棉帽、脱掉皮鞋、点燃香烟，姿态整齐地坐成一排，几乎同时用惬意的表情吐出一个个飘动的烟圈。当然了，口口相传的最后结果，也让外来客人和路过借宿的牧民知道了“白房子”只是一排中看不中用、不能住人的漂亮房子。傍晚时分，他们一进牧场，都主动情愿地找亲戚、问朋友，陆续地住进了牧民的家里。宁肯睡在充满着油盐饭菜气味的毡房里，情愿忍受着与小狗小孩、羊羔牛犊为伍时时骚扰的麻烦，也不睡在公家早就准备好的、有席梦思软垫子的房间里。
　　牧民们早就知道，村里的干部们十分不愿来这里办公，就是来了办公事，比如盖个公章、打个证明、写份报告之类，也是快来快走效率极高。大人们不愿意来的地方，自然腾出了充足的空间和时间，排除了家长的管理，自由自在地想啥做哈，成全了我们这群孩子们的好事。看着孩子们去得多了、淘气了，多事的干部起先是老远地吼几嗓子、吓唬几声，后来，看得多了、也就懒得出面或是吼一嗓子了。久而久之，一大片地势平坦的坡地连同著名的“白房子”四周的洼地角落，自然而然就成了孩子们菌集一起、相互玩弄游戏和技能比赛的天堂。
　　到白房子去-----成了牧场里的孩子们遇事时自发集合和玩耍的一个暗号。
　　“到白房子去！我表哥扛了一枝真枪来，你不去瞧一瞧呀。”每当孩子们遇有重大的事情时，就自然会这么私下地喊一声。这一次喊集合的人，就是刚把汽车停稳了从驾驶室跳下来的别克什。这家伙的脸孔上露出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带着摁捺着激动的声调压低喉咙说着。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来约卡德和几个男孩子。嗨，这家伙，一看就有戏！
　　遇事表现出安静神态，却从不爱先说话多说话的托力汗，他是别克什的大表哥。就是在这排簇新的“白房子”前，托力汗凭着自己无可比拟的能力一举成了名。
　　很早的时候，甚至在二年前，别克什就特别喜欢在孩子群里显能。最大的显能就是在哼哼打着鼻音后，用倍加崇拜的口吻，大力宣传他的大表哥托力汗的本事。时间久了，虽然没有见过面，孩子们都知道了他有一位会加工牛皮绳子辔头、会骑马经商，会说俄语、英语和汉语的表哥。这一次他的事情却很特别，也最显示大表哥吸引人的地方，就是托力汗能自己做枪的事情。造枪，这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诸位男人们都要扪心自问地想一想，在以崇尚武力为标志的年龄里，学到一身的少林功夫，练就一身的气力，甚至是拥有一把世界级别的外国军刀，不仅仅就是成功的显要标志，也是一种男人的勇敢和获得财富的标志。如果再能够拥有一把自己制造出来的能打真子弹的长枪，那岂不是一件天大的、了不得的大事件？所以，在男孩子们的认识世界里，一个男人能自己捣弄着材料，自己加工制造，做出一杆用火药打真枪的人肯定不是一般的人，肯定是最有能力、最有本事的伟大男人。所以，涉及枪支的问题特别显能，这是除了能在骑马、叼羊、打猎比赛中获得名次之外，最受男孩子们羡幕、追崇和景仰的第一种名牌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