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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深夜里思绪如飞的少年(4)

作品名称:卡德的村庄      作者:大路白杨      发布时间:2016-03-14 20:17:06      字数:4816

  生活在阿尔泰地区的时间久了,就是我们这些类似土著人的汉族孩子都知道,《喀拉交勒嘎》不仅是哈萨克人聚会庆贺场所里必唱的歌曲,也是每个牧业点在娱乐活动里最受欢迎的一个保留节目,更是每一户牧民家庭演出庆祝活动中的必演节目。今天,演唱是必须的,因为乡里的领导从数百里外来了,那个曾经喜欢过妈妈的大个子乡长也来了,他的到来多少让少年卡德的心里,不知为什么多了一份特别复杂和十分纠结的心情。乡领导们被副村长有意识地安排在卡德的家里吃饭睡觉,对于牧场的人家来说,确是一份很荣誉也很体面的事情。卡德想象着,这些大人们正大口大口地吃着手抓肉、面片子,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喀纳斯大曲和额尔齐斯河大曲,一首接着一首地弹唱着欢乐的冬不拉曲,然后一起弓着腰、上下盘着腿、耸着又肩、挥动的双臂,模仿着挑水、挤奶、骑马、放牧、打草的动作,这些带着劳动动作的舞蹈动作,在接踵而来的逗笑和持续不断的表演里,更多地带来了哈萨克人热情洋溢、充满快乐的喜悦心情。
  干脆、短促、欢快、明媚、阳光、透明……冬不拉的旋律游走在漆黑色的草原上。站在月光下的卡德,刚才稍稍变得冰冷的心情,忽然间又在音乐的旋律里开始有了缓和,他的心中竟然泛起一份被感动、被点燃、被烫热了的感觉。这是一份来自血液里的熟悉,是自已基因里那种早已熟识的亲切和身体的贴近。铜黄色的月光,旋转的音乐,还有心里的激动,让卡德突然间产生了一份强烈地跳舞冲动,一股表达自我力量的欲望。于是,他弯了弯腰从坐着的木头上站了起来,长舒一口,踮起了尖尖的脚趾,伸出了细长的胳臂。
  扬臂、弯腰、曲腿,仰天、昂首、向上,曲膝、旋转、屏气凝神。黑夜中流动的音乐烫人、灼热,夜风里被打扰的寂静,流淌横溢。就在独自一人的空旷草原上,卡德舞起了欢快的《喀拉交勒嘎》。一头的汗水,满脸的庄重,黑夜又一次淹没了被他踢起的阵阵尘土。
  一屏屏电影的场面展现了出来:那是骏马奔腾的转场迁居,那是山峦坡地上的追逐恶狼,那是花中兽类的踽踽独行,那是牧归路上的黄昏抒情,那是草从里昆虫的吟唱;还有毡房的安静,羊群的舞蹈。独自一人疯狂舞起的凝固间,卡德的身心被来自天宇深处的某种宁静洗涤一新,他以轻盈的神韵融入了黑色的大地,遗忘了身边的黑夜、流动的露水、鲜亮的月光,也忘记了不远处灿若星辰的毡房灯光。这是身体的极限,是幻觉里的远足,是生命终结之际,呐喊携带着尖锐啸音的休止。软软的疲惫之极,他的身体变得轻盈透明,像一面张开后落下的旗帜。他突然间戏剧性地双手扑地,单腿跪下,以祈祷的姿态,把昂起的头颅重重低下,又深深地埋进了嫩绿的草丛中。
  不远处的家里,门窗的帘子张开着,阵阵浓热的汽体向大地上散放着。开启的录音机大声地传送着录音磁带咝咝转动的噪声,还有被反复播放着的欢乐歌曲。门前的灯光里,瘦小的妹妹肯定已经回到了家里,正坐在灼热的炉子旁看大人们唱歌跳舞。卡德不想早早回去,他情愿一个人坐在寂静的夜色里,也不愿意看到那个总是对妈妈笑眯眯、爱发呆的大个子乡长的傻呆样子,乡长的行为让他的心里特别不舒服;他不想让自己在大人面前留下任何一点没有礼貌不懂礼节的印象。他只想静静地坐在枯干的树墩上,安详地享受着春夜的层层包裹里,与隐于云间的清淡月光轻声交流,寻找一条能够直达心灵的谧静小路。
  身旁和脚下,包括干草下面的泥土地上,仍旧向空中持续散发着阵阵温和的热量。这是整整一个白天的阳光留下来的温度,这是生命之间、洁白的神灵彼此拥抱、簇挤和拥挤一起的感觉。大地泥土间的浑厚稳重,唤醒了泥土里蛰伏许久的无数生命,甚至是每一棵野草的滋生,都因为依附于草原母亲的怀抱,感受着怀抱里亲切的温馨而享受着生命的茁壮。卡德闻到了来自泥土深处的气味,这是植物根茎向四周散发出微微酸甜和酒气的发酵气味,野罂粟花开才有的迷人浓香,让人们有了一种飘飘欲仙的上升感,并在飘然飞翔的轻盈间,慢慢地荡起、下坠、昏眩、沉醉和迷离。这是原始的泥土生育熟透之后,散发出历经万年的酵母才有的特殊气味,是乍绿才青的细长草叶上,顺着茎脉纹理缓缓滴下的清香露珠。还有弥漫着草叶、树脂、粪便、灰烬、枯枝和河流气味的空气,都全部混杂在被惊悸而动的微凉水汽里。月光带着浓郁如奶汁一般的乳香,将银色一波波倾泻、消溶和不断地蔓延开来。充满着清淡的空间大地,把月光一层又一层地涂满了大地之上的山脉。素有山巅之父的昆屯峰,在一眼可以看见的距离内,熨贴而平整地粘贴在深蓝色的背景中。洁白的雪色清淡、宁静、遥远、洁白和纯净,流溢着母亲一般的圣洁。雪峰巍然屹立,充满了一份高耸的威严和神秘的遥远,隐隐约约端坐在夜色的空间,充满了画面的亲切,凝视着高温暑热的南方。
  此时的世界,就像一个庞大的会客厅,终于关闭了一天的忙碌。留下足迹的客厅里,人迹俱消,早已空无一人。曾经驻足、观望和滞留的一代代文人墨客,一队一队抿着嘴禁着声悄然而来,又满怀寂静无声地擦肩而去。树木在自然地生长、壮大、枯萎、死亡。一群又一群忙碌不停、缓缓爬行的昆虫们,正穿过了密密厚厚的闷热草丛,彼此呼唤,寻觅相逢,触颈交媾,分娩繁衍,它们用死亡的代价完成了生命的延续。一片又一片丛生的野草,萌生了、分蘖了,结实了,最终又一次枯萎了,被悍猛的野火烧为灰烬。一幕幕抒情的画面如同一屏悄声播放的电影,带着一群惊飞的蝙蝠,一征杂乱又清晰的足迹,振动着飞翔的双翼,穿行在密码、基因和记忆里的生命线路上。
  一身的热淋林汗水在慢慢的消褪,安静的卡德还是被空气里流飞的清凉用力地惊醒了。他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仰身躺在洒满沉重露水的草丛里,不知自己在思索和幻想中度过了多长的时光?北斗星阵在月光下慢慢地转动着方位,从星辰的行迹来看,觉得自己至少已经发呆了几个小时。环顾四周,静寂无人,远处的灯光,陆续熄灭,曾经的歌声,曾经的虫鸣,都消失于广阔的大地之中。此时,月光隐去,已是深夜时分。卡德伸了伸因为长久蜷缩而麻木的双腿,他试图活动着,坐起身体,想慢慢恢复好,开始回家。
  西边天际,界河之畔,一道道极目耀眼的闪烁亮光和灯火突然出现。孱杂其中,如同波涛巨声一般的汹涌潮湃,骤然间由远而近,自轻而重,扑面而来,霎时间打碎了深夜的安静,划破了半个黑色的天空。不远处的山坡上,灯火通明人影聚集,带着轰鸣的剧响,朝着卡德坐着的坡地,缓慢而坚定地扑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砰,砰砰,砰砰砰砰……先是一阵清脆而急骤的枪声传来,伴着炮声,密集而紧迫的炮声覆盖着沉睡的大地;紧接着,地动山摇、雷霆万钧、大地颤动,轰隆隆,轰隆隆……无数的战车、火炮和坦克群扑面而来;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枪声炮声和战车的引擎声,还有听不懂的语言声,激烈凶狠地响成一片。
  带着射击声嗖嗖乱响的空气,充满着颤抖震栗的漆黑夜色,还有闪耀夺目划线交错着的天空,这难道是在做梦?原本坐着的卡德本能地站了起来,用力地揉了揉有些酸楚的双眼。他觉得眼前的感觉不对呀,他并没有入梦睡去呀,这难道就是真正战争的声音?
  第一波过后,第二波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又像大海的波浪骤然间又起。隆隆的炮声让脚下的泥土颤动不停,树林被冲击波反复摇晃着,成群的夜鸟被晃动的波浪摇落,带着闪亮的翅膀在闪亮的树杈间啾啾史记叫着惊飞一团。卡德觉得,这枪炮发出的尖叫声、战车驰来的轰鸣声,惊醒了酣然沉睡的村庄,惊醒了空旷宁静的天空,也惊醒了大地奔跑着的神灵。一瞬前还状如沉睡的大地、河流和天空,却从这一时刻开始,嘈声大作,人晃山摇,惊天动地,突如其至把生命从沉梦之中猛然唤醒。
  卡德被眼前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呆了,先是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听得心脏扑通通扑通通狂跳着,脑子如断电般处在愣怔的状态里。突然之间,他被一只巨大的手用力地重重一推,他如同被电击般惊骇着,浑身的血液长出了双翅人体整个腾飞起来,接着便带着受惊的表情蹦跳了起来。随之,“哇”地一声大叫,撒开双腿向安静的毡房拼命地奔去。他一头汗水,两眼发亮,终于发出惊悚恐怖的一叫。这一叫声瞬息间洒落在广阔的草地上,像一阵急射而过的子弹,“哒哒哒”地击落了草叶上细碎的露珠。“喳喳喳”地惊飞了蜷曲在桦树枝叶间一群安歇的麻雀,呱呱呱的哀号里群惊恐万状的乌鸦,扇动关杂乱无章的翅膀,在深浅不一的茫然夜色里,胡乱地盘旋着。
  打仗了?脑海里的念头一闪。对,两国打仗了!
  要出大事了!国外的老毛子开战了,鸣着枪、打炮,开着坦克向我们中国进攻了。打仗了,他们居然侵略中国了?快快跑呀快快跑。懵然中的卡德,猛然间被一盆透心的泠水泼醒了。他的胸口嘭嘭地乱跳着,手脚不停地哆嗦着,满嘴的牙齿上下打颤着。快跑呀,还愣着干什么?尽管他的心里非常明白,用力地对自己反复暗示和强迫命令着。可是,脚下的两条却像踏在棉花上软弱无力抬不起来,甚至像长在别人的身上根本就不听大脑的指挥了,他才觉得自己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惧吓得浑身上下没有了一丝的气力了。
  不行!卡德,站起来!跑起来,你是男人!快跑起来,你是一个哈萨克的男人!你得把消息尽快报告给睡着的大人,报告给喝醉入睡的领导们。要快,越快越好,马上报告。快,快,卡德,好样的,你站起来了,马上就走起来了,马上就会有了力量跑起来!快快快!跑起来,报告给刚才还在唱歌喝酒跳舞的糊涂乡长、糊涂乡长。。。。。。
  卡德觉得一阵紧急的枪声,就在耳边清脆地响起,带着浓烈硝烟的气味飘荡而来。
  霎时间,他“腾”地一下迈开了双脚,这一份带着涅盘的重生和重获的自信心,让四周嘈杂的世界不复存在。卡德有力地站了起来,他觉得全身的力量正迅速地聚集到双腿之上,正一点点地重新回到蓬勃的体内。短短的瞬息间,在恢复的平静中,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存在,身体、大脑和双腿在不停的兴奋里,渐渐地在激动的刺激下变得强大、强硬和勇敢有力起来。他在一种意念的强力推动下,像一支离弦的箭簇,向着夜色里的毡房飞奔而去。
  界河对岸外国小城镇的灯光辉煌依旧,车辆流动的车灯缓缓移动着,最后全部集中在界河的附近。一条条被枪口光线划出的闪亮线条,紧随着一片片带着沉闷的炮声,用交叉重叠的火光照亮了整个的天空,明亮的月光顿时黯淡失色,闪烁的星光若隐若现。此时,数万大军进攻发出的明明灭灭摇曳不已的火焰,照亮大地之上的大小河流、照亮了微弱的村庄和爬在地面上惊慌失措的牧群,一阵紧似一阵的剧烈声响,顺风被吹来的浓烈硝烟,彻底撕破了曾经充满诗意和抒情的银河夜空。沉静的大地被一只粗暴的大手用力地扯醒了。
  奔跑的卡德突然意识到,曾经不以为意的和平日子彻底地结束了。美好的岁月,美好的村庄,美好的学校,还有即将上山的奶奶和乔,一切都过去了。此时此刻,生活就像一张脆薄的纸,被无情地撕碎抛弃随风而飘了。曾经充满着柔软抒情的岁月,变得让人无限的留恋和深切的怀念。过去,那些不曾留意和感受出的平静时光,定将随着枪炮的飞霰,被冰冷的现实击碎,并流逝远去、消逝得无影无踪。头顶之上的一轮浑圆月亮,也在万分的惊悸中,疾疾地躲藏进了厚厚的浓云里。大地人间,星光不再,边地之苦,变幻无常。
  跑近了毡房,掀开了布帘,即将转身踅进了照着暗淡灯光的家中。毡房中的客人们早已吃完、唱完、喝完和大醉之后,脱光沉重的外衣钻入柔软的被窝里呼呼大睡着,他们都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毡房之外,界河之旁的空地上,地面天空早已是硝烟弥漫的一片火海。明亮的炮火把毡房里照耀得忽明忽暗。卡德一腔的气愤,不停地嚷嚷着。他明白,必须要告诉这些糊涂的们们、睡着的人们空难终于到来了。是呀,两国间的战争,怎么就会在毫无一丝征兆之间突然开始了?
  中国西北边境地区的一个寻常的深夜,绵绵山脉和大地之上唯一的清醒者,健壮的少年卡德像一支离弦的利箭,飞奔在满是泥泞的土路上。他的额头、脊背、脸颊和攥得紧紧的手心里早已汗水淋漓。
  一阵紧似一阵的轰炸,又一次带着耀眼的火光和震耳的巨响袭来。这些轰鸣的声响和惨白的火光紧紧地贴在他身后的影子里,寸步不离地紧随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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