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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家(一)

作品名称:蚕食      作者:吉林老兵      发布时间:2016-03-15 20:30:16      字数:3421

  大山的父亲老郭上了年纪了,不喜欢睡懒觉,每天天一亮准时起床,下楼遛达,到小区的健身广场活动两下。其实活动是次要的,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在广场每天早上可以见到自己的心仪之人——四十六岁的徐寡妇。
  俩人可是老相识了,住在一个村子里,而且都因为失去了另一半,而相互间有着强烈的好感。不是说异性相吸吗,这事还用得着别人撮合?两人早已地下工作多年,那是叫一个“配合默契”。哪怕是不说一句话,彼此在各自的场地上活动两下,伸伸胳膊、撂撂腿,看上几眼,这心里也就踏实了。其实,两人没有特殊关系之前,也是和其他老头老太太一样,打情骂俏的,也总是开两句玩笑;可这自从两人有了特殊关系,还真就“疏远”了。这咋还像年轻时的恋爱,越是爱越离得远了。可越是这样,他俩越觉得安全,开始了掩耳盗铃的心里战;但他们哪知道却正好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是最近徐寡妇似乎对他的热情有所降温了,有意无意在躲着老郭。这是为啥呢?老郭没少在心里问自己,可始终是琢磨不透,整不出来个正确答案。就如同当年孙女的作业题一样,都是选择改错的题,老郭看着就是晕。
  
  “他郭大哥,看啥呢?”邻近一位年长他几岁的大姐,看着老郭发愣的眼神,故意逗着老郭。其实老郭和徐寡妇的事,村民都跟明镜似的,只老郭自己觉得还挺神秘的。
  “啊,是王姐呀,没看啥,嘿嘿,活动活动。”老郭边搭着话,边在走步机上甩着两只胳膊,这眼睛边四处踅摸着。
  “啧啧,你这孙女也有了,孙子也齐了,儿孙满堂的,多省心呀。这好日子愣是不会享受,还干靠个啥劲?”王姐轻笑着,笑声背后似乎有很多的意味在里边,听得老郭这心里怦怦跳得邪乎。
  “是呀是呀,有接户口本的了,我也就放心了。”老郭说完,还是两眼四处乱看,并转身往健身场的入口处瞟了两眼。
  王姐走到他身边,斜了他一眼,又顺着老郭的眼光向入口处看了下,道:“看啥看?甭看了,黄瓜菜早凉了,人家进城了,听说是去干保姆了,你可看不着喽。啧啧,可惜了。”
  老郭心里一惊,脑门上“刷”地就见了细汗了。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了,焦急地问:“王姐,这是为啥呢?”
  “为啥?你这老是吊着人家,一吊就是十来年。这孙子都快两岁了,还是黑不提白不提的,搁我我也早跑了。连个名份都不给人家,没良心的。”王姐数落着老郭,撇着嘴,一副愤愤不平的神色。
  “这不是……不是,唉……”老郭这嘴就像脑中风后遗症一样,结结巴巴发不出声来,只是一劲儿地往左边歪。
  “咋了?孩子死了你来奶了?晚了,有能耐你去追城里去呀。”显然,王姐在用“激将法”,想唤起老郭穷追猛打的勇气。
  “我……唉……”老郭一跺脚,走出了健身场。没留神,被一个小石子硌了一下,差点没摔倒。抬脚使劲踢了一下小石子,嘟嘟嚷嚷叨咕:“呸,连你也欺负我……”
  小石子蹦蹦哒哒飞出有五六米远,正巧落在了张老爷子脚下。老爷子沿着石子飞来的方向看到一走一撅达的老郭,心里纳了闷:这是发哪门子邪火,冲我使啥劲……
  从此,老郭就远离了健身场。
  以后,老郭早起改变了健身场——河边——责任田永远不变的路线,直接奔了河边,然后再去责任田,躲着那个令他伤感的健身场。
  
  其实说是责任田,现在也就剩下不到一亩地了。周围不是建厂子,就是堆石料,大部分田地都让农民“卖”给了建厂子、搞矿山的老板们。利益的驱使,能卖个高价,凭啥还去种那破地?所以,这些年被矿山蚕食的农田比比皆是。大街上随便逮着一个人问下,肯定都说地早卖了。如今,村子变成了镇子,大片大片的绿地变成了灰突突的石料场。唯有倔强的老郭头,硬是守着自己的那点绿色不放。其实,老郭心里明白,他能守一辈子吗?早晚还不得让这帮小子给祸害了。但他就是舍不得自己唯一的一块绿色,他要守护住这一点点的绿色,看到绿色他才觉得看到了希望。要不镇里人都说这老头就是犟,身上总想留点绿……
  
  虻牛河边,是他早起必到的地方。河两岸绿油油的翠柳、绿油油的田地,赶上阵阵微风一吹,叶子交错“哗啦啦”的声响,伴随着清澈的溪流,比什么音乐都动听。老郭会弯下腰捧起河水“扑噜噜”地洗把脸,而后再喝上两大口,全身马上为之一震,那就是一个舒坦;哼着小调再去自家的地里,那是一个美。
  可矿山一开,板厂一建,惨的不只是虻牛河,更是老郭头的整个人、整个心。河水里排进了石粉、冷却残液、机器油,水质一年不如一年。由开始的清澈到后来的异味,再到如今的混浊,最后是小鱼的死亡;别说是喝,连洗脸都觉得硌手划脸,更见不到小媳妇、大姑娘在河边洗衣洗菜了。也难怪,家家都用上了自来水,谁还跑到河边去,那不是不会享受嘛。可人们心里都明镜一样,自来水再好也不是当年的味,根本没有早先虻牛河水那甘甜可口的感觉。
  
  这天,老郭河边地里转了一圈,刚进家门,就看见儿子大山爬了起来,洗着涮着,然后走出了卫生间。
  “爹,出去了?”大山例行地和老爹打着招呼。
  “嗯,你起来这么早,这是要干啥去?”老郭看看儿子问。
  “今天不是祭山吗,俺早点安排下。”大山边回答边奔向厨房。
  “祭山?祭山祭山,年年祭山,你们哪年敬山了?祭完了就挖。那山碍着你们啥事了?好好的一座山,愣让你们给抠的大窟窿小眼子的,连点绿毛都不留。又不是愚公,天天跟大山较什么劲。”老郭显然是没好气。绿油油的青山,愣是让这帮小子给挖成了灰突突的井,一点生机也没有,老郭心里能没有气吗?
  “爹,这你就不懂了,那山上可有宝贝呢,挖出来挣大钱。那是矿产资源,政府批准开采,也不是什么非法开采的,真是的。”大山手里抓着两个馒头,走出了厨房。
  “别给老子讲政府批准的,政府就都对呀?你看这些年,地折腾没了,水折腾混了,吃粮吃菜还得到外面买,这成啥事了?”老郭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端起水“咕噜噜”喝了大半缸。他已经五六年没喝到虻牛河的清水了。
  
  “看看,你这观念就是不行,这不是搞开发建设吗,不发展经济咱不都得饿死呀?”大山可满嘴的道理。
  “发展经济,发展经济,瞧你们把咱村整成啥样了?这山是越挖越矮,楼是越盖越高,这哪还有山青水秀的样子?这电视上都说了,‘发展经济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你瞧瞧你们干的事,乌烟瘴气的,不是这‘轰隆’一炮,就是那‘咕咚’一股烟,你们就作孽吧。”老郭把缸子一墩,“啪”的一声,吓得他赶紧往大山的卧室瞧瞧,怕惊醒了熟睡的孙子。
  “你看你,思想就是守旧,那不将来还要回填嘛,几十年后又是一座青山。”大山不屑地撇了撇嘴。
  “睁眼说瞎话,你给我造个山看看?儿孙的山都让你们给挖了,看将来咋活,哼!”老郭看来是动了怒了。
  “这是政府讲的,又不是我说的,冲我发什么火?”大山觉得满肚子的委屈。
  “政府讲的?政府有些领导也是满嘴跑火车,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人了,老百姓不还得在这生活。”老郭说这话底气十足。
  “爹,你这是顽固脑袋呀。按你的活法,咱得受穷一辈子。”大山一急,狠狠咬了一口馒头,就觉得这手指头钻心地痛了一下。
  “混小子,敢说你爹我顽固?”老郭眼珠子瞪溜圆。
  “好好,我顽固,我顽固,成不?你说不开山,咱哪来的钱?没钱咱哪能上楼?不上楼那不还得过烟熏火燎的日子?不说了,不赶趟了,我得走了。”说完,大山一转身出了家门,根本没给老郭反击的机会。
  老郭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儿子这几句硬嗑,还真把他一下子弄得泄了气了,一时真不知道如何回击儿子。人家说的是理儿呀,事实胜于雄辩。看着这新楼、新装修、新家具,老郭觉得有点脸红,是臊的。
  
  “三个五、四个七……赢啦,给钱!快点,别磨叽……”饭店里乌烟瘴气,热闹非凡。铁蛋、二虎等四人在打着扑克,周围四五个人围着观战,还不时指指点点。
  每年从这个时候起,小镇的饭店就像是冻僵的蛇,从冰天雪地里趁着融化的雪缓了过来,饭店的老板、老板娘释放出憋了一冬天的热,用火山喷发般的情打点着新老客户。饭菜那也是一个“硬”,比山上的石头有过之而无不及,量大、油多、香味足。开山的汉子们就好这一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那就是一个“爽”。
  小镇子上的人,无论是穷是富,在吃上从不吝啬。火辣辣的高梁红、油汪汪的肘子肉,你只要端上来除了骨头,什么也剩不下。几只肥得走不动道的笨狗,一天到晚趴在饭店门口,主人拎着桶一出门,这些畜牲便摇着尾巴跟在后面;只要残羹剩饭一倒,便一头扎到垃圾堆里,“咔嚓咔嚓”啃起来,哼哼叽叽争夺着,转瞬间一扫而光。剩下的碎渣被狗的爪子扒进了虻牛河,油星漂浮在水面上,和着混浊的河水,逃也似的顺流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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