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歡』(37)
作品名称:清歡 作者:依湄湄 发布时间:2016-03-14 17:53:26 字数:5879
妇科门诊的长椅子上坐满了候诊的人。
“彭绿茉。”一个已经微微有些发福的中年护士出现在诊室门口,扬声喊道。绿茉站了起来。“彭绿茉?”深褐色的眼珠子在微微有些浮肿的单眼皮底下审视得看看绿茉,嗓子里汪着唾沫似的。
“嗳。”
“进来吧。”一张容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绿茉走进诊室。
“那边,曹大夫。”在门口小桌子上放着的小病例本递给绿茉,又往右边第二张桌子指指,一个很年轻的医生转过脸,冲着绿茉微微点点头,绿茉走过去。
“怎么了?”一边问一边翻开绿茉递过来的病例本。
“我,”绿茉的脸红了。
“哦?”医生一张粉荷色的小鸡蛋脸,轻描淡写的眉眼,白帽子底下露出的窄窄的前额上一排轻轻薄薄的前刘海。“哪里不好?”比起刚才的中年护士很柔和的声口。
“两个月没有来例假了。”咬咬牙,绿茉涨红了脸。
“以前例假准吗?”
“嗳。”
“多少天一次?经期几天?”
绿茉一一回答了医生的问题,医生一边听一边拿过一本化验单写着。
“先去查个尿,然后回来。”医生递过来一张化验单。
绿茉没有说话,默默接过化验单,站起来走出了诊室。
绿茉按照程序一步步的划价、交钱……到处都要排队,生病的人真多!医院特有的来苏水的气味混合着各样人身上发出来的气味,空气混浊的厉害。胃里涨潮一样一波又一波的翻动着,绿茉的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粒子来,不时捂一下嘴,——恶心的厉害。
“半小时以后取化验单。”检验科的小窗口里,一个年轻的医生戴着大大的口罩,口罩上边是一双笑眼,黑黑亮亮的。
绿茉在检验科门口的长椅子上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来。有人在一旁不停的大声咳嗽。绿茉捂着嘴,心“嘭通嘭通”的跳,鼻子酸酸的。
“哦?”医生看着化验单,脸上掠过去一抹惊异,飞快看了绿茉一眼,“吐不吐?”
“嗳。”
“还有什么不好?”
“肚子有时候会痛。”
“哦?”又一个略带异样的眼风儿,“痛得厉害吗?”
“有时候比较厉害。”
“哦,”点点头,接下去:“还有呢?”
“感觉很累,没有劲儿。”
“哦。”再点点头,看着绿茉,“这样吧,你再去做个B超。”说着,就拿过来一本单子在上面飞快的写起来。“去吧。做完B超回来找我。”
绿茉的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接过B超单,走出诊室。
焦仲良刚刚结束了一次会议。并不想立刻回公司,也没有回家的念头。开这车,有些漫无目的。
车载音响开着,班德瑞的音乐丝丝柔柔的。自从那一次送了绿茉回家,车载音响里的音乐就一直是班德瑞了,再没有更换过。焦仲良总有一种错觉,这样的音乐里头飘着绿茉的味道。忽然想起来不知道哪一部小说里有这样一个情节:一个女人,爱上了自己的房客,却由于有夫之妇的身份无法将自己炙烈的感情表达出来,就找了男房客吸残的烟,坐在男人忘记穿的大衣底下,擦亮了火柴,点燃了那一段烟蒂子,看着它烧,——整个人氤氲在男人的烟味当中,一脸的满足。焦仲良脸上的肌肉轻轻牵动了两下,自己这样沉浸在班德瑞的音乐里跟那一个沉浸在香烟味的女人有什么两样?那个女人是“罗敷有夫”,自己是“使君有妇”,再好的男人女人都是水月镜花。焦仲良的脸上又现出泄气的表情来:对的人错的时间,错的人对的时间。造化总喜欢弄人。一抹叹息自心底滑过去。咬咬牙,焦仲良将音乐的声音放低了。踩了一脚剎车,前边路口的红灯亮了。
等绿灯很无聊,焦仲良往车窗外看看,不由得就攒了眉,——路边有一家妇产医院,很多孕妇进进出出,大多人的脸上都是期盼兴奋的表情。不知道什么时候绿茉就加入了这泱泱的孕妇队伍中了?去年参加潘玉章的婚礼无意当中听见了她和木木的对话,知道她也快结婚了,也就是说她也会很快就要成为一个孕妇了,肚子里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焦仲良的脸色一凛,又看一眼妇产医院的牌子,这一看,整个人呆住了:牌子的旁边,绿茉正站在那里!焦仲良闭了一下眼睛,再看,真真切切,没有错,是绿茉!好像很犹豫的样子,不知道是要进去还是要出来。后边有人在鸣喇叭,前方的红灯已经变绿灯了。焦仲良只好发动了车子,从观后镜看,绿茉渐渐的看不见了。
焦仲良找了一个可以停车的地方泊好了车子。
飞快走到妇产医院门口,绿茉已经不看见了。焦仲良忽然又怀疑起来,刚才自己是不是眼睛花了,班德瑞的音乐让自己神思恍惚,就出现了幻觉?可是,他又摇摇头,不会的,刚刚看到的应该是绿茉,这两天绿茉请了病假,会不会是?他看看妇产医院的门诊大楼,不禁震动了一下,——她怀孕了!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她竟然已经怀孕了!怎么会?她已经是那个男人的女人了?一股没来由的嫉妒袭上来,就咬了牙齿。站在医院门口,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忽然笑了,怎么了?竟然像是一个毛头小伙子一样!即便她果真怀孕了,自己也没有任何理由不高兴,反倒应该替她感到高兴才对。什么人说的?“真的爱她,就是看着她幸福就可以了,不要强求什么。”她果然能够幸福就可以了。这样想着,愈发笑起来。迈开腿往自己泊车的方向走过去。
焦仲良这才发现这一条马路的两边有一些饭庄,小服装店,甚至还有一间咖啡屋,装修还算得上是别致的门脸儿让他注意得看了一眼,又惊住了:玻璃窗的那一边竟然映出来绿茉的身影来!一下子停住脚,盯着那张脸看。眼睛里益发的困惑起来——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怎么看着如此憔悴?不看见一点点的喜悦?睫毛低垂着,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的沉重感。一时间,心里不知道转了几个想法,如同一团杂乱的麻线。
绿茉转头往外看,没有任何目的。但是,一瞬间,她的脸变了——那么明显的慌乱。目光移动着:焦仲良推开了咖啡屋的门,走近绿茉。
美琪忙得花枝招展的,——请了几个女朋友来家里做客,美琪在时尚杂志上看见介绍英国的下午茶文化的文章,一时兴起就邀了几个朋友来家里喝下午茶,当然,一切都是按照文章介绍进行的,尽管大家都有些不习惯,到底又很新奇,说说笑笑的,客厅里很热闹。
焦父焦母早已经带着提提出去了,老人对这样的新花样并不感兴趣。
焦仲良一个人呆在书房,美琪的闺蜜用不着自己作陪,也没有兴趣听一群家庭主妇的叽叽喳喳,不过家长里短,这间美容院如何那家服装店怎样,当然,间或肯定要交流一下御夫斗婆的经验的,这总是做媳妇最热衷的,夫妻关系、婆媳相处永远都说不尽。焦仲良并没有心思去想妻子的下午茶。
焦仲良在想另外一件事,一件完全意想不到的事。
看着墙壁上挂着的一副油画,那是一张静物,淡紫褐色的背景上零零落落布置着乳白色的瓶罐、刀子、慈菇、荸荠、紫菜苔、篮子,还有一块抹布,混乱没有章法的章法,西洋油画里很少见。不过画面上紫色的小浓块,倒丰富而新鲜,使人看见了想起来“流着乳与蜜的国土”里晴天的早饭。焦仲良的眉头蹙的很紧,奇怪怎么会选了这样一幅画挂在这里,美琪审美能力好像有些问题。忽然,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名片簿来,翻了几页过去,停住了,仔细看看,抽出一张,拿起手机,对着名片上摁了一串数字。
有好听的音乐响起来。
“喂。”一个男人接了电话。
“朱顺开?老朱?”
“焦仲良?”很惊诧的声口。
“是我,焦仲良。”说着,攒了的眉渐渐的舒展开来。
“好啊~!”很响亮的叫了,“你小子!”
“忘了老同学了吧?”焦仲良先下手为强。
“你才忘了老同学了呢!哼!当年毕业的时候高叫着‘苟富贵勿相忘’,可如今你身价不菲了,却跟老同学没什么来往了。”
“哪里!是你们从来不带我玩,我还一肚子委屈没处去说呢。”焦仲良的脸上微笑起来。
“你突然找我有事吗?”单刀直入。
“嚯!还是那么直肠子,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的?‘你就是一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哈哈哈。”朗朗的笑起来。
“去你的!有什么事儿就说吧。”
“我还真有事儿请你帮忙,也不是请你帮忙,请你夫人帮忙。”
“哦?”
“我记得你夫人是医生,是不是?”
“怎么?你家谁病了?”
“这样吧,你现在方不方便?我们见面聊。”
“哦?”楞了一下,但立刻就说,“在什么地方?”
“看你方便。我过去找你。”
“××大厦,那里有一家咖啡屋。”
“好的。半小时以后,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电话挂断了。
焦仲良一直攒着的眉略舒展了一些。
焦仲良走进客厅,美琪楞了一下,客人们也停止了说笑,一齐看着他。
“怎么?我扰了大家的兴了。”焦仲良笑笑。
“哪里,我们请你还请不到,怎么会就打扰我们了?”一个女人笑嘻嘻的看着焦仲良,却对美琪说着:“美琪,你老公要跟我们一起喝下午茶了呢。”
“真的吗?”美琪看着焦仲良,眼睛里有些殷切切的。
“你们一群娘子军,我怕呢。”轻松调侃的声口。
“美琪,看他的样子哪里是怕?根本就不屑的嚜。”
焦仲良飞快看了一眼说话的女人,一张窄窄的微尖的鹅蛋脸,施了浓妆,长长的假睫毛底下一双褐色的眼珠子在自己和美琪身上灵活的来来去去的。美琪略微变了色,眼睛里隐隐的就有了疑惑。看见了,不免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八婆!”脸上却笑着:“这么庞大的队伍我就一个人不怕才怪。哪里还有胆子不屑?”
听见这话,美琪笑笑,很勉强,“你要出去?”疑惑的声口。
“嗯。刚刚电话约好的。”
“哦。”掩藏不住的失望,“跟谁?”
“我大学里的一个同学。”
“哦?”美琪并没有见过几个焦仲良的大学同学,不知道为什么,焦仲良也从不提起带美琪见自己的同学朋友,当然,他几乎从不参加什么同学聚会。“同学聚会吗?”
“不是。”焦仲良有些恼火,这么多人跟前这样的问。
“那,”咬咬嘴唇,看情形自己根本就留不住他,“你什么时候回来?晚饭在家里吃吗?”
“很可能不回来吃了。好了,我要走了。跟人约好了,迟到了不好。你们继续。”说着,人已经走到玄关处换了鞋,打开门出去了。
女人们面面相觑,却不好说什么,没有人愿意做了火上浇油的那一个。客厅里很安静,人重新坐回到沙发里,端起茶杯喝了茶。
美琪站在客厅当中,脸色很难看。
“对了,我们附近新开了一家西点店,我买了几样他们家的西点,怎么就忘掉了,真是的!我去拿来你们尝尝。”美琪忽然想起来什么,说着就往厨房走去,出来,手里拎了一个很大的点心盒子,里面放了几样点心。脸上已经恢复了正常。
女人们纷纷拿了点心尝,又叽叽喳喳起来:“真甜!”
“这块好吃,巧克力放的真多。”
“这个有点儿腻,奶油太多了。”
“我怕胖,还是少吃点儿甜腻腻的东西吧。”
美琪笑着,有几分勉强。
推开咖啡馆的门,焦仲良站在门口四下里环顾。
“仲良,这里。”有人在比较靠里边的一个座位上挥挥手。焦仲良原本微微攒了的眉立刻舒展开去,眼睛里飞进一抹笑意。快步走过去,坐着的朱顺开已经站起来了,伸过手,等着焦仲良。
“有点儿堵车。”焦仲良握住老同学的手,解释道。
“我知道。TMD,如今这交通简直没有王法了一样,堵你没商量,任意而为,完全不像前几年堵车就在那么几个交通高峰的点儿上。”朱顺开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将焦仲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个遍。“啧啧啧!”咂着嘴,“大老板了,就是跟我们不一样,瞅瞅,这派头。”半真半假的揶揄里有些微的羡慕。
“见你我哪里敢有什么派头。”也是调侃的声口。
“得了,都是老同学了不用假模假式的,哈哈哈。”爽朗的笑起来,“坐。”
两个人坐下去。年轻的女侍者走过来,“两位喝点儿什么?”
“请。”焦仲良冲朱顺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朱顺开也不客气,接过点单,看看,“来一杯美式。”
“您呢?”女侍者转向焦仲良。
“蓝山。”
“请稍等。”女侍者微笑着走开去。
“怎么了?”朱顺开看着焦仲良,“家里有人病了?很严重吗?谁呀?”
“怎么说呢,”焦仲良迎着老同学的目光,微微攒了眉,“不是我的家人,不过我很关心她。”
“女的吧?”脱口而出,尽管有一些猜测的声口。
“嗯。”焦仲良也无意隐瞒,找人帮忙还遮遮掩掩的反倒显得暧昧。
“哦?”不由得对着这样的大方有些出乎意料,“怎么了?”
“怀孕了。”
“你搞得?行啊,宝刀不老。嘿嘿嘿嘿。”一张脸,狐疑、惊诧、继而调侃,一个眼皮的起落几样表情已经换了一个不亦乐乎。
女侍者端了个小托盘过来,两杯热腾腾的咖啡。“请慢用。”微微笑着,转身走开了。
“胡说什么呢?!”
“‘她怀孕了,不是我干的!’呵呵,最近的流行语。”朱顺开依旧玩笑着。
“你正经点儿好不好?”
“好,好。一个女的怀孕了,又不是你干的,你操的哪门子心啊。”
“葡萄胎。”
“哦?”楞了一下,“什么?”
“她怀了葡萄胎。”
“没听说过。”眼睛里有些盲目。
“你老婆什么科的医生?”
“妇产科。可她在家偶尔会讲工作上的事情,太专业了,我们都听不懂,再说,如今的人都活得那么累,谁有多余的心思听这个那个病人怎么怎么的,不够累的慌。”
“能不能请你的太太来一趟?”
“现在?”
“可以吗?”
本来想问依旧的,“真的那么严重?”可看见焦仲良一脸的认真严肃,不禁点点头,“我打个电话。”
“先谢谢你了。”
摆摆手,不值一提的意思。拿出手机拨了号码。“喂,”电话通了,“我在××大厦,你能来一趟吗?……孩子先让他自己做作业呗,……对,有事儿,焦仲良,我大学的同学,有事情请你帮忙,……好,挂了。”看着焦仲良,“我老婆半小时以后到。”
“谢谢!谢谢!”焦仲良双手合十,感激的笑了。
“也就你小子,别的人我才不管这种烂事呢。”
“知道知道。”焦仲良笑着,“所以不胜感激。”
“到底什么人,让你这么关心?”一脸的好奇。
“一个熟人。”淡淡的声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很香,一丝热气随着杯子的活动升起来,绿茉憔悴苍白的脸在氤氲的热气里飘在空中,飞快不看见了。一侧的脸颊鼓起一个包。
“你挺喜欢她的吧?”
“嗯。”点点头。
“哦?”朱顺开楞了一下,完全出乎意料,本还想着焦仲良不会承认,起码打打太极什么的,尽管如今的男人拥有一个年轻貌美的二奶甚至三奶、四奶是一种“成功”的标志,男人之间彼此乐此不疲的攀比着,到底属于阴沟里的炫耀,正大光明的左拥右抱自民国之后就是男人们的最美丽的梦想之一了。
“不要往茄子地里想,我们什么都没有。”淡淡的声口。
“那么着急撇清干嘛,我又没说什么。”朱顺开有些讪讪的,心思被看穿的赫然。
焦仲良微微笑笑,没有接口。
咖啡馆的玻璃门外,一个淡白的静静观望的脸,很清秀。中等的身材,端庄的浅棕色西装套裙,剪成很精干的短头发,大概总有四十出头了,但是看上去要年轻得多。
朱顺开忙招招手,朱太太走过来,焦仲良站起身,伸手过去,朱太太微微一笑,握住了焦仲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