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作品名称:阿一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6-03-13 20:22:00 字数:3313
我低下头,弯下身子,钻进了电视机内,开始了我的身份转换。
“儿子,快来坐下吃饭!”父亲嘱咐着我,母亲已在一边把筷子递到了我手上。
“你这个年龄,别人都早该发块头了!你看你一日三餐总是随意应付,怪不得还是这个小块头,快吃快吃,都多大的个人了,还要人管着吃饭!”
“是的,儿子,快吃吧!明天过后,你就再难吃到你娘做的饭了!可你一个人的时候,吃饭也是万万不能应付了事的!我在家里的冰箱里放了不少西芹、西红柿和西瓜;厨房里还有一大袋子你那西边的老乡捎来的豆丝;还有家里的水电煤燃气费,我都去西面交足了半年。”母亲在一边絮叨着。
“弟,你这些天就在家里待着什么也别做,好好休息,养好身体。”二姐一脸无助地看着我。
“但是,弟,你这段时间可不能荒废,你得好好想一想,以后该去哪里,做些什么。”
“静静说得没错,弟,你可以考虑下到我的店子里来帮我的忙!我给你的待遇就肯定远不同与那些普通打工仔了,你好好跟着我干,这店子迟早还得交给你打理!”柳峰一边说着,手里的酒杯已经举得老高了。
我只是保持着嘴角尴尬的微笑,拦下了他的酒杯,继续低着头一个人吃着白米饭。
“舅舅不跟我们说话了!爸妈,舅舅不跟我们说话了!”泽恩在一旁看着我,冲着他的爸妈嚷嚷了起来。
我嘴角的苦笑愈发明显了,却始终是一言也不发。我深知,对于我这一贯的沉默,所有人都不得其解。当大家看到一个人用尽其全部的时间去坚持一件事的时候,必会惊讶不已,因为他们看见了奇迹。只是现在,当他们在得不到答案的情况下问了问题,便只会让他们平添许多的苦闷与无奈罢了。
我始终一言不发,正如我身旁的根叔一样,一顾地张嘴吃着饭,却闭嘴不说话,而这,却并不是矛盾的。
我们什么也不说,但是根叔知道,我也知道他知道,我的沉默究竟代表着什么。人把生活垃圾都丢到了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的垃圾也便越来越多了——这就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不好的东西会越来越多,也正好说明了人把自己鲜为人知的一面究竟藏到了哪里。
但我不能说啊!我既是一个健康的人,也是一个哑巴;我既在吃着饭,也在吃着黄莲——而这些,既不冲突,也不矛盾。就像现实和虚无,真实和荒诞的关系一样,它们同样可以被摆在同一个桌面上来谈。
“我这些时就跟着根叔住一起吧!”我开了口,诚然,我又总不能一直不说话。
“扑——”根叔扑哧一下,吐尽了一肚子的苦水。
“不行不行!阿一!这可要不得!你以为两个孤独的人到了一起,他们就可以告别孤独了吗?大错特错!那只会让孤独加倍!就像两个快乐的人,他们到了一起,就都不快乐了吗?就像一个快乐的人,和一个孤独悲伤的人到了一起,那也始终会是一个孤独,一个快乐。有些东西是生下来了就脱不了的一层皮,你生下来是男是女,就从此生就了!快乐和孤独的人之间的快乐和孤独是可以相互转换,却永远也消除不了的,男的就是男的,女的就是女的,这世上还有多少不男不女的人呢?所以你要走!你可以和大家一起在这里过个夜,房子小了点,却总还是装得下我们,但你明早就得走!我知道你不会和大家同路一起走,那我不管你是先他们一步还是晚他们一步,总之你得走!你别怪你根叔无情无义,你根叔我也会想着、念着你的,你走了,还可以回来看你根叔,我就怕,你走了,就走到了个不想走的地方,然后你就回不来了,我们就从此见不到面了!但这也不要紧,你跟根叔的关系,就像排骨和莲藕被放进了同一锅汤里一样,时间一长,排骨不是原来的排骨,藕也不是原来的藕了,可是汤,却变得更加浓郁了!所以你只管走,不管其他,更不用管我!”根叔好歹还是吐尽了衷肠,便又一言不发地拿来抹布,收拾起了自个儿方才的呕吐物。
桌面上已经没有人吃得下饭了,也没有一个说话的人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沉默着——如你,如我,如这寂静的深夜。
次日凌晨,天一见光,我便睁开了眼,捂着裤裆来到了小平房后面的沟渠旁,一口气撒了一分多钟的尿,这种居高临下、气壮山河的感觉,女人向来体会不来;而男人之中,也绝少有过人有过这种畅快淋漓、一泻千里的感觉。而我却并不以此为荣,如果真有什么能叫我偷偷捂着嘴庆幸不已的,那就是我裤裆里的这根阴茎了。
我静静地看着它由充血状态而慢慢变得同我一般气息平缓了下来,便不由得长吁一气,展眉一笑了起来。
末了,我提起了裤子,走之前又隔着裤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裤裆,确保那个玩意儿还在,便踏踏实实地朝屋里走了过去。
小平房内,该走的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了根叔一人坐在餐桌前面吃着馒头,就着稀饭:
“你也该走了!”根叔的嘴唇微微蠕动着,那翕张得近乎骇人的一张瘪嘴,一边嚼着馒头,一边喝着稀饭,还得一边同我嘱咐着话。
“根叔,我,我非得不走不可吗?”
“你不要问我问题!”根叔一把拦下了我的话: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只是你现在缺乏自信,你并不敢确信自己知道的是否都是对的。在这种情况下,你就得多去知道点别的事情,人在变得博学了之后,自然就变得自信起来了,然后你就会很确定,你知道的,都是真的、对的、毋庸置疑的。当然了,即便你什么都知道了,也无法让别人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到目前为止,我就只能对你说这么多了,我不能再说更多的话了!人这一辈子说的话和过的日子一样,都是越来越少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话说一句少一句,等人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也正是日子过完了的那一天,那就得死翘翘了!我现在可还不想死,我还得等人,就这么一直等下去!好了,我现在已经把话给你说得不能再清楚了,你要是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事,那就是你自己没有听进去了。不过,孩子,你现在听话,赶紧转身,出门,走出去!”根叔频频点着头,而他手中挥指着我的那双筷子,也同他的头一般微微颤抖着,我定睛看了看那双沾满了口水的筷子,那原本在孤独中苦心孤诣着饥渴难耐的我,又在片刻的须臾之间,倒了胃口。
我现在只想站在门口,想这样的一件事:我是该和根叔大吵一架之后离开呢?还是该心平气和地跟他作别呢?倘若在一件事面前,你有了做选择的权利,那么这些不同选项的区别,无疑是坏的,和更坏的。老天爷只是想让你知道,比起那些更加惨不忍睹的选择,你现在可以选择的事情,已经算是好的了。
这番思索了下来,我便自然同根叔一般频频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带着牵强的笑意转身出了门。
我是孑然一身来这里的,自然也是孑然一身地出去,我伸手摸了摸裤袋,不出所料的干瘪空荡。我的身上,如今竟只剩下了迷茫与无助。
我不禁像个孩子一样一屁股坐在地上埋头痛哭了起来:这,这,我现在的这种感觉,这不就是“痛苦”吗?它不就是迷茫和无助的结合体吗?它就像悲伤和欢乐、幸运和不幸、老婆饼和夫妻肺片一样,其意义并不能够从其字面上窥探得出来呀!我以前自己说过,也听人说过无数遍的痛苦,如今这痛苦从我的嘴里、耳朵里,蹿到了脑子里、心里、骨子里、血液里来了,我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根毛细血管里都驻扎着痛苦的身影,我这才陡然明白,它究竟是不和我说的、听的一个样啊!它并没有我想的那么复杂,也没有别人说的那么简单啊——它是如此的揪心,却又是如此孤注一掷的痛心!
我哭着哭着,竟又不由得平静了下来:我从昨晚到现在,就没有喝过几口水。加上昨晚及今早的那几泡尿,再加上现在的这几滴眼泪,全是不大再有可能挤出什么样的液体来了。我抬起了头,不消照镜子,单是从路过行人忍俊不禁的笑容里,我就看得出,自己这一副面目扭曲、干嚎不止的样子,是多么的滑稽可笑!
可笑!真是可笑!我一屁股坐起了身来,质问着自己:
“你他妈的在这里干等什么狗鸡巴玩意儿呢?”
是的啊!这世上不期而遇的东西才是你的,不期不遇的,自然就不是你的。人想让不是自己的东西变成自己的,自然就要装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死缠烂打模样,这样,至少能让自己死得下心去:毕竟我也那样努力地争取过呀!
“我他妈的当然得争取啊!但干坐着有甚么用!”
我挽起袖口,拍了拍尘土,扬长而去!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自己会去到哪里;正如我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一样。但好在那只是“虽然”,好在我还有“好在”。
有些事是人自找的,而绝大部分的事,都会找上你的门来——我一边在原地打着转,一边这样边走边等着……